没钱没人,肯定是办不成事。

皇帝也知道刘钰念念不忘对印度的战事,故而在要钱上,皇帝知道刘钰应该明白轻重。

但在要人的问题上,皇帝还是有些惊诧不已。

刘钰开口就是:“臣需至少两千吏员,培训之后,方可成青州府事。此两千吏员不可少,若是陛下允许,只怕三千最好。”

“至于钱财,印度事前,还请陛下每年拨给五十万两,蠲二年国课。期间盐政、地租事都解决了后,重新审核清查,另行制度征税。”

“待青州府、武定府、济南府、曹州府、东昌府事皆毕,朝廷只需每年暂停国课上缴,再每年拨河工款400万两、迁民款300万两,四五年即可成。其中所用钱财、人力、役力,折合白银数千万乃至上亿,但实则朝廷国库内帑只要三五千万两,即可成此事。”

钱,肯定不多。算起来,还真就是刘钰说的,四五千万两就能做成这件事。

四五千万两的支出,其实不算多,相对来说镇压一场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就得照着几千万两去花;去西北、西南打几场仗,之前也得几千万两。

真要是四五千万两,就能把黄河问题解决,顺带还能解决一下人地矛盾、土地兼并的问题,自然是赚大发了。

只是,人,却让皇帝大为吃惊,一个青州府就要二三千人的吏员?

既是朝廷的吏员,肯定是要给钱的。

就算这些吏员连最小的官都不是,一个月算上吃的米,也得三四两银子。如此算下来,以3000人算,一个府一年就要十多万两的白银,供养这些吏员。

而名义上,朝廷正式官员的俸禄,全国加一起可能也就几十万两,到不了一万百万两。

青州一年缴税,能缴多少?够不够这三千吏员的薪水?

虽然惊诧,但皇帝还是很清楚王翦灭楚的故事的。

这事没人愿意沾不提,而就算有**狂热之辈愿意承担这个责任,只怕号称既花钱少、又不需要多少人之类的,皇帝自己也不可能相信。

刘钰这么说,肯定不是随口说的,显然是算过的。

三千人的吏员,只看人数,这不是问题。

将近一百万生员,基本用不上。但就算不用生员,只用那些学新学的,挑个三千人,还是易如反掌。

皇帝也没有直接提人数的诧异,而是笑道:“青州府一年国课,并无多少。爱卿这一年就要五十万两。到时候,便是做出政绩,也必多有议论之声。”

刘钰淡定道:“陛下,全国不过1500来个县,百余个府。莫说一府50万两,便是一县50万两,若能成事,那也不过4亿5000万两白银,换国朝千秋万代不敢提,但兴周八百年当无难事。”

这话倒是确实如此,松苏的改革已经证明了刘钰的手腕,而在山东几个府县的改革,刨除掉黄河问题,更是要为大顺朝的土地兼并问题趟趟路。

在刘钰明确表示和松苏地区的改革完全不同后,皇帝再想想刘钰给出的数字,心道也确实如此。既是考虑了贸易、关税和印度事,这四亿五千万两,还真就不算多。

但刘钰一下子开口要这么多吏员,显然是准备把统治深入下去,可似乎若是每个府都养这么多吏员,这兴周八百年的事,只怕难说。

皇帝又问了关键问题道:“卿这二三千吏员,为当地胥吏?还是巡抚御史那般?”

“回陛下,不为当地胥吏,只是负责调查、清查、定契之类。青州事毕,则可直接往曹州、济南等地。”

皇帝又问道:“那这些吏员,做成之后,经验丰富。若是朝廷日后要变法,则他们可用;若不变法,他们又将如何安排?”

“回陛下,若日后变法,则可用于各地。”

“若日后不用,择其优异者,效军队事,辟为良家子;择其苦劳者,授予军勋;择其平庸者,朝廷出钱迁往海外各地,赐予土地。”

皇帝嗯了一声,这就比较合适了。

再看看刘钰,皇帝心里快速地盘算起来。

从松苏交权的事看来,并没有太多麻烦,即便换了一批皇帝派过去提前在那边实践过的人,保持萧规曹随的政策,也没有出任何的问题。

再加上之前的海军、军改等事,也都证明了刘钰确实并不恋栈权柄。

只说松苏在改革之后,关系到漕米、税赋、贸易、以及朝廷的大量用银,可以说这是最有可能借此而为自身筹码的地方。

但交权换人的过程,基本没出任何的问题,一切照常,每年的税收贸易款项等也都是那是缴纳。

那么,山东的事,也就更不用担心了。

毕竟刘钰要干的,都是得罪人的事。不管是减租减息,还是长佃,亦或者是挖掘黄河河道、让黄河走山东,在皇帝看来,刘钰这么干,真的就是奔着去当桑弘羊去的,实在不必担心太多。

而且山东紧贴着京畿。

略微考虑了一下权柄的问题,剩下的,那也就好说了。

敢要钱、敢要人,而且要的这么离谱,看来着实是真的奔着做成黄河事去的了。

要人,只要答应,那也简单。不要说钱给到位,刘钰做起来很容易;就算不给钱,只要给了授权,以幕僚自己掏腰包的形式,皇帝看来也没问题。

至于说具体怎么搞,现在刘钰也只能给出个大概的方向,皇帝觉得也没必要再去问了。反正大方向上,听起来问题不大。

从犹豫到慢慢下定决心,刘钰也再度给出了一句话。

“陛下,臣于外事,心愿已平。于俸禄,业已封爵。海波也平了、爵位也封了。”

“枢密院诸事,也已步入正轨。征伐印度、欧罗巴事,方案也已拟定。”

“臣请辞枢密院诸职。专心于黄河事、抑兼并事。”

“于苍生,黄河事一旦天决,千万人受灾,臣所不忍也。”

“于社稷,亦然。”

“于个人……臣想年老之前,尝试寻找解脱王朝轮回之叹的办法。松苏事,臣实话实说,臣不过是行管夷吾、桑弘羊、刘晏等先辈之术,形虽不似,实则魂同。况且松苏与别处大不同。且臣亦相信,纵然找到了办法,朝廷若无钱、米、粮、布等,也是什么事都做不成。”

“至于臣下个人的疑惑,终究不解。是以,臣请以山东尝试。”

“先贤云:朝闻道、夕死可矣。”

“臣不以为道在十三经中,是以只能自寻。十三经,解决不了此时山东人均三亩地的问题。臣也绝不相信,只要行王道,免钱粮,就能解决人均三亩地吃饭的问题。”

“是以,即便于臣个人之所思、所想、所困,臣亦想寻找个答案。若能闻道,夕死可矣。”

“心中之困,无以排解。臣又不信鬼神之说,故而也不能从赤松子游。既如此,还请陛下垂怜。”

这话,在皇帝听来,那就顺耳多了。而且仿佛刘钰的一系列让皇帝有些不解的举动,包括这一次明显是仿佛奔着等死的行为,都解释的通了。

历朝历代,不是没有忠臣,也不是没有希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人。

仅就刘钰这些年的表现来看,虽然朝中对他的攻讦过多……但,就算是诸葛武侯,也是公认的用申商之术而讳其名,整体看刘钰的做法也就是和朝中大臣道不同。

但道不同,未必就代表这不是个忠臣。

王安石名声虽差,在此之前可谓差到极点,但皇帝心里也是有数的。不能说他是奸臣,最多说他的做法失败了,非说是奸臣那就……可笑了。

虽然好像不太可信,但想来这尧之都、禹之壤,出几个这种真的是想闻道而死的人,好像似乎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而刘钰的这些话,似乎也透露出来另一个意思:他对此时世面上的诸多看法,都持不同意见。无论是王道复古派、还是实学派的霸道移民派……因为但凡有一个是靠谱的,在皇帝看来刘钰实没必要非要去做山东这件事。

既然刘钰既不怎么认同儒家经典,也不想从赤松子游,更是积极出世,现在甚至还要以苦为乐非要担起来黄河事。皇帝心想,倒真有些先秦百家之风,只怕不是读那些先秦经典,脑袋读傻了?

这几年考据学派开始疯狂考据先秦百家经典,因为儒家经典已经不太容易出成果了,皇帝也着实不得不怀疑刘钰这是读先秦经典读的脑子出了点问题。

好像确实不太正常,相对于朝中诸公、百万生员来说,实在不正常。

但这种不正常,也是皇帝内心其实有点期盼的,当皇帝嘛,还是盼着朝中能有几个这种不太正常的人的。

当然最主要是刘钰要把枢密院的所有东西都交出来,摆明了是彻底不干了,而且是在即将对印对英对葡开战之前、且总参谋部已经把详尽的作战计划制定完毕的情况下不干了。

于是皇帝也就顺着刘钰的这一套要“闻道而死”的话,扯了几句,勉励一番。

既已答应,自然也要高调一点,说自己也是考虑到黄河天决的危害,奈何朝中并无人肯担此事云云。

几日后,刘钰向皇帝提交了两份枢密院的绝密文件,然后请辞枢密院之职。

一份是《对欧罗巴与印度作战计划书》。

一份是《使节团对法条约缔结之明细》。

作战计划书,厚厚的一叠。

包括详尽的对印作战计划、对欧洲的海军投送计划、补给详细、军费支出预测。

以及从马六甲、锡兰、到毛里求斯、开普的作战期间详细补给计划、需要征调的船只、耗损、作战期间的后勤部门的运转等等。

打仗的事,基本都是些战略上的指导。

战略大体就是开战之后夺取明古鲁、东帝汶,假装要打孟加拉。

集结分舰队,吓唬英国印度舰队迫使其缩回港口,陆战队攻下港口,全灭英国在印度的舰队。然后再打孟加拉。

控制印度后,主力舰队在之前从荷兰东印度公司手里得到后、一直投钱建移民的开普集合,修整。

北上法国,主力舰队入地中海,配合法国舰队控制地中海,让法国的土仑舰队得以进入大西洋。

利用大顺的巡航舰优势和走私技巧,切断英国和美洲殖民地的联系,疯狂往殖民地和地中海贸易圈走私卖货,倒逼英国选择海上决战中法联合舰队。

简言之,绝不配合法国去主动进攻英国本土,就是拖,拖到英国面临东印度公司倒闭和国债利息付不起的情况下,孤注一掷。

而使节团的条约明细,则是围绕着日后势力范围划分的。其中关键一点,就是“对法国提出条约的时机,就是法国进攻汉诺威失败之后。否则法国老以为汉诺威是英国的卵,只要捏住,用力一掐,英国在殖民地吃啥都得吐出来。但只要法国进攻汉诺威失败,法王必然懵圈恐慌,不知该怎么办了,因为路易十五的计划一直都是这种机会主义。一旦其进攻汉诺威受挫,则可提出对法缔结条约。之前,使节团提都不要提,提了也没用。”

这些战略指导性的东西,其实没几页。

真正复杂的,是枢密院从刘钰自松苏返回,这些年,基本都在绘图、查资料、算账,制定的非常明细的后勤补给计划。

既包括本土输送,也包括在法国、西班牙、荷兰等地的购买。

之前下南洋对荷作战,达成的与荷兰金融资本的合作,于这场战争中的效果就可体现出来。比如开普的无价值的移民,不少移民被刘钰早早安排过去种地,今年塞五百、明年塞一千,反正也不是为了赚钱,就让他们在那种地,这些年也已经塞过去了不少人。

大顺也有了属于自己的中转站,而且沿途还有盟友的港口,包括法国在西非的殖民地。这场大规模的海军投送跨越的难度,正是枢密院这些年一直琢磨的问题,也是花费时间最长的。

应该说刘钰为了这一天也是准备了二十多年,连对荷战争结束后,利用南非的地中海气候,派人去南非种橘子、种柠檬、种完之后再自己派心腹用船去收,然后拉回来倒进海里这样被视作纯有病的事,他都早早预备好了。

法国的农业和工业还是挺发达的,到了法国就好说了,砸钱就是了,法国经济崩溃早着呢,只是和明末类似,朝廷没钱而已,大顺这边只要有钱就能买东西。反正英国两三亿两的债,大顺砸个两三千万两也就够了。

在递交了这两份厚厚的计划书后,刘钰正式辞去了枢密院的职务,督办青州诸事。

一时间朝野大哗,自不必提,说法纷纭。

冬季季风一起,各地海军陆续接到通知,开始集训。船坞全力工作,清理藤壶。

四艘运输船,载着一批造船修船的工匠,以及大量的木匠、铁匠、裁缝、麻绳等,前往开普。

同时,大顺的一支装着使节团,且满载白银的舰队,正式离开了天津,前往欧洲。

理论上,这是大顺第一次大规模白银外流,也是大顺第一次往欧洲去,船上居然装了大量的白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