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瓦伯爵是世袭伯爵,不是技术型的官僚。对这场考试的题目,他只能听从专业人士的判断。

“这场考试的难度,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至少有三道题目,是院士级的。剩下的都是关于炮术、航海、导航、贸易等问题。”

彼得堡的科学院才开四年,但院士群体可谓是群英荟萃,除了欧拉、哥德巴赫这样崭露头角还未誉满天下的小辈,其余人成名日久。

科学院派来的人做出这样的评价,让萨瓦伯爵大为惊诧。

又仔细询问了一下各种题目,对照考虑之后,笑了起来。

“中国人的军舰能开到西伯利亚吗?”

科学院的代表摇摇头,心想无论什么样的军舰,都不可能开到西伯利亚的。

“如果俄国拥有广东,会选择去开拓西伯利亚吗?”

科学院代表依旧摇摇头,心想彼得大帝为了入海口打了二十年的仗,如果俄国拥有广东,当然不会有心思去开拓西伯利亚。

萨瓦伯爵对太过技术性的东西不太懂,可对于外交局势却很清晰。

再度询问了一下考试的题目后,他已经做出了一个大致的判断。

三十年前,俄国的海军还是小舢板和人力桨,而现在,俄国的海军已经拥有了三层甲板的英格尔曼兰德号,拥有了一支可以尝试跟瑞典、土耳其海军抗衡的力量。

受制于港口、人才和钱,还远不能和英、法、荷相较,但也已经崛起成了一支可以控制区域性水域的海军。

俄国的变革要面对的问题很多,贵族的权利,枢密院的掣肘,沙皇皇位的争夺……这一切,大顺都不存在。

萨瓦很确信,哪怕是公爵,在中国皇帝的面前,也只是一个臣子,而没有任何的反抗之力。

像俄国如今那种枢密院夺权的情况,在这里几乎不可能出现。

他不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俄国变革存在的阻力,在大贵族、枢密院。

而大顺其实有比俄国变革更为沉重的阻力。

只是,萨瓦不会明白,也难以想象。

至少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无法知晓大顺面临的问题比俄国困难的多。

他能看到的,只是选拔人才的科举官僚制,只是公爵这样的贵族在皇帝面前俯首帖耳,只是富庶的民众和应接不暇的货物,只是绵长万里的出海口,只是瓷器茶叶丝绸的垄断地位和年入千万的财富……

所以,在他看来,似乎大顺想要变革,只需要以为彼得大帝一样的人物。

轻轻一推。

其余的,什么都不缺。

这次考试,更是彰显了大顺变革的态度。

这些考试的题目,即便不是大顺军官的平均水平,也足以证明中国的皇帝似乎是个有志变革的人。

有钱,有人,有心,没有强大的贵族,没有宗教冲突……萨瓦确信,似乎大顺的变革比之彼得大帝要简单的多。如果彼得变革的时候,能够有每年一千万的岁入,只怕现在俄国已经兵临柏林,整个欧洲都会颤抖。而一千万的岁入,在萨瓦看来,中国人似乎只需要卖卖瓷器丝绸茶叶,就可以轻松得到。

俄国的茶叶、大黄、丝绸、毛皮等,都是官方专营的。他很容易想到如果大顺把这些东西搞成官方专营,一年能收入多少钱。

外行看热闹,萨瓦不可能知道大顺内部的变革阻力有多大,更不可能知道一年三千万的岁入相对于庞大的帝国而言实在太少,更不会知道大顺没有真正的实权贵族却有一群和实权贵族相差无几的、控制着整个基层的特权力量。

所以萨瓦伯爵先是恐惧,恐惧之后开始高兴。

从这些题目上来看,中国人是准备兴建海军的,否则不可能十道题目里关于海军导航测绘贸易的就有四条。

一年多的谈判和接触,他逐渐了解到了中国特色的“含蓄”,隐约觉得这似乎是中国皇帝再向他传递一个信号:中国未来的战略方向是大海,而西伯利亚这种地方,是可以保持和平的。

或许,这是一个可以暂时保持和平的盟友。

大顺一旦出海,必然要面对英国、法国、荷兰、西班牙、葡萄牙的力量。而俄国,不要说东南亚,就连走出波罗的海还需要一段时间,自然不会在南洋问题和大顺有什么冲突。

萨瓦乐于见到中国和西欧诸国在东南亚的争端,至少此时,这是有利的。

……

第二日,考试的答案发了下来。

皇帝又设宴款待了那些参与考试的罗刹人,连同大臣一起赴宴。

宴会刚开始,萨瓦伯爵带着那些参加了考试的罗刹学子起身参拜了皇帝。

这与学识无关,只在于萨瓦伯爵认为俄国的外交政策,日后不得不加大中国方面考虑,以及对大顺官方“委婉含蓄”地表达了志在大海而非苦寒西伯利亚之后的外交亲善。

叽里呱啦地说了一番后,皆行大礼。

刘钰翻译道:“陛下的学问和对科学的热爱,从爱尔兰到日本,没有一个君主能够与陛下的学问相比。祝愿陛下的江山永固。”

祝献之词,翻译过来的味儿便不那么重要了。

刘钰翻译的大声,朝中的大臣闻言,也都一起跪下恭贺道:“陛下之名,远播域外。吾皇万岁,江山永固!”

齐刷刷地一群人跪在那,刘钰和皇帝身边的勋卫站着。

李淦听着这些马屁话,当真是无比受用。

臣子拍两句也就罢了,这些罗刹人居然也能拍出这样的话,那感觉就大不一样了,当真有一种名声远播域外之感。

对于真正出题的刘钰,李淦心里也是多记住了一分。那些题目他自然看过,有一定的几何和代数基础,有几道题是能做的,但有几道题确实不会。

他信得过刘钰,所以也没有在考核之前把题目拿给传教士看看。但考试一结束,他就找到了白晋等人,这些题目即便白晋也只能解出几道,剩下的全都不会。

此时听着一阵马屁赞声,李淦心中暗爽,嘴上却拿捏着态度,淡淡道:“尔等皆为罗刹俊杰,日后当多读书学习,解开这些题目。那第一道题目,朕也不会解,只是一个猜想。你们可将那个猜想带回西洋,若能解者,朕重重有赏。”

说完了罗刹人,又冲着跪在地上山呼万岁的臣子道:“昔年太宗就重实学,君子六艺又有数一科。卿等日后也当多多研读才是。”

“平身吧。”

一众臣子听完这话,心想陛下这意思……怕是禁教需禁,但这西洋实学应当不会断绝,如此日后,必是武德宫的那群六郡良家子得利……

等臣子平身,李淦又赏赐了一些荷包给那几个答出两三道题的罗刹学子,以兹鼓励。

随后开宴,痛饮,众人眉开眼笑中,李淦心想这刘钰倒是颇能搞出一些花样。

最开始只不过是因为刘钰整天说大顺的军制落后,大阅演武反倒暴露自己,弄巧成拙。

李淦正琢磨着怎么才能在外人面前彰显一下力量,刘钰便献上了这么一个计策。

如今被人猛夸为“自爱尔兰到日本最博学的君主”,这种感觉确实爽。

当皇帝嘛,好装个哔,关键是得有机会装,而且得装出格调。每天听的马屁人多,阈值越发的高,往往爽不到灵魂深处。

那日在北疆额尔古纳河畔攻城装的挺成功,如今又舒坦了一次,心里着实美滋滋。

他跟那些传教士学过一些外面的地理,知道这爱尔兰就是前朝《坤舆万国全图》里的喜白尼亚,只是拜占庭已经陷落三百年矣,除了那群还用拉丁文的传教士再也没有罗马时代的这个尼亚、那个尼亚了。

刘钰在那本西洋诸国略考中已经有了统一的译名,各个罗马时代的尼亚都换成了更简单的国名。

虽说这些罗刹人把他类比的时候连日本王都算在了里面,有失体统,未免美中不足,可想到这群人也分不清太多,这点美中不足还是可以接受的。

又听刘钰说如今欧罗巴各国,但凡有志成为明君的,哪一个都有个科学院,似已成为标配,据说连一些公爵国都配了科学院,李淦也确实有心弄一个。得让西洋人继续交流,以便为名远播域外,不然这哔只能在家里装,那是颇为不够的。

所谓: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今顺一统江山,二兆子民,宫妇左右莫不私君,朝廷之臣莫不畏君,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君:由此观之,君之逼需装于四海,方可入灵魂深处。

宴会一散,带着刚才的爽快,李淦笑问刘钰。

“卿这等本事,当真可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便是白明远,也无这等算术。既如此,朕日后若真建了科学院,大可卿来主持。”

这只当是个笑话,刘钰赶忙道:“臣有封侯志,愿觅封侯之途。臣也不是谦虚,这科学院的事,陛下还是另请高明吧。”

李淦流露出玩味的笑意,盯着刘钰许久,缓缓道:“你说的这话,半真半假。觅封侯,觅封侯,若只是想觅封侯,那可不是真心话。”

听得出皇帝心情正好,看来这马屁拍对了地方,虽是这么说,刘钰也不怕,忙道:“陛下,臣自然是乐于见到我朝也创立科学院的。然而,科学院如一株果树,想要结果子,少说也要十年二十年。科学是科学,技术是技术,便是最懂算学几何的人,让他们去操炮开船,也未必及得上不懂的水手炮手。”

“臣惟愿有机会一展所长,叫世人知晓实学之巧,如此才能使国朝更多的人学习这等几十年才能结出果子的学问。臣下红口白牙,纵然陛下圣明可以知晓,其余人又怎么能看到这其中的妙处呢?”

李淦只是笑笑,没有接话。

今日刘钰表现的很好,让他颇有面子。罗刹使团的态度,也证明了罗刹国有意结好,加上准噶尔事的解决,都让李淦对刘钰高看了几眼。

之前表现的也足够忠心乖巧,既是如此,李淦大约知道刘钰想要什么,寻常赏赐怕是不能入眼,可若不赏赐,又着实有些叫臣子寒心。

沉吟片刻,便道:“你说得对,需得让更多的人看到这科学的好处。你既有此志向,朕问问你,若由你练一营之兵七千五,皆由西洋军制操典,多久可成?”

刘钰心中砰砰乱跳了一阵,想到前朝那个著名的“五年平辽”的口号,遂道:“五年可成。”

“嗯……”

五年,正是一个合适的年份。

喀尔喀蒙古新服,驿站修筑、编练骑兵、准备粮草,大约也得五年时间才能对准噶尔部开战。

“卿以为,耗费几何?”

这个问题,让刘钰很难回答。

完全欧式的军队,耗费确实是很昂贵的。

为了激发军人的荣誉感,欧洲的军服一个比一个华丽,几十年后,法国最便宜的列兵,一套制服需要200法郎左右,按照1法郎0.3克黄金的兑换率,大约是一两多黄金,十来两银子。

至于更华丽的猎兵、骠骑兵、胸甲骑兵等等,光是军装就得照着一人一年三十两银子花,这钱……大顺肯定花不起,至少现在花不起。

要是衣着不求华丽,一个个蓝罩袍、红缨毡帽这样的营兵制服,这笔钱可以不用算。

那剩下的大头也就是燧发枪和刺刀了,这个大顺暂时不能大规模生产,得从外国买。尤其是刘钰已经说完五年成军的口号,更是如此。

大致算了算,刘钰试探着道:“陛下若是用人不疑,则第一年需三十万两。不要兵政府提供甲胄、也不要各色兵器,当可够。之后军饷给足,五年必可有一支有制之兵。”

三十万两的开价,不但不高,而且颇低,大出李淦所料。

不用甲胄和其余兵器,这本身也是一笔钱,军备兵器只需要三十万两,再一想,若不漂没、贪污,似乎也够了。

琢磨片刻,又问道:“卿当日说移民、与日本贸易之事。五年时间,既要练兵,又要往奴儿干都司移民三万,五年共一百万两,可够?”

刘钰心头火热,忙道:“够!若陛下能够再答应一件事,臣不但可以五年练出一支强军,更可以每年从日本弄来供朝廷铸钱所用的一部分铜。更有甚者,五年之后,当可收支平衡。且有干股,或归于陛下内帑,或归于度支府库,每年分红。更可保证沿海一线,自朝鲜到黑龙江,渐有村落实边。”

李淦没有问刘钰要求的是什么事,考虑了一下后道:“与民争利否?”

刘钰心道,这个绝对不与民争利。

能把战马、精通骑射的教官弄到日本的人,那能叫民吗?不靠这几样东西,也确实没法从锁国的日本手里抠出来本就定额的贸易量。

“臣确保,此事绝对不会与民争利。五年!陛下若能信任,五年必可有一营可用之兵,往奴儿干都司移民两万,且渐有盈余。而且这盈余数目,账目可查,即便换人也不会人亡政息,更可轻松接管。而且每年至少可得铜两三万斤,以解缺铜铸钱之弊。”

他说了最为关键的“换人不会人亡政息、轻松接管”,李淦心里也没去考虑刘钰说的要求是什么,想来应该不会太难。

刘钰这话说的算是很乖巧了,既做下了保证,也说了到时候可以随时换人以示自己绝无根深蒂固之心,这便可以试一试。

皇帝对勋贵子弟的忠心还是比较信任的,主要是家里几百口人在京城当人质呢。翼国公又是个老乌龟,这几年也不插手军事政事,用起刘钰来也放心。

练兵、移民,这两件事,五年若只消耗一百万,很值得一试。

也算是作为这两次马屁的奖励,亦算是在北边拓边三千里的奖励。

有人爱钱、有人爱名、有人爱利,君主因人而赏是为正途。这刘钰一时间也看不出他到底想要什么,但却一直央求着练兵和贸易,都是有益国事,以国事而赏,两得其利,也算褒奖以免寒心。

李淦看着正在那踌躇满志的刘钰,哈哈一笑道:“既要练兵,又要招揽灾民移民奴儿干,又要贸易,必要始于山东。若真能成,朕倒是想了一个好名字。”

“青州兵,如何?”

三个字,一下子把刘钰的寒毛都吓立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