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在宗教信徒看来,有些过于奇葩和骇人的话说完,即便是传教最狂热的西班牙、以及置身澳门问题中的葡萄牙,也没有对刘钰评价罗马教廷和耶稣会一事直接出言反驳。

启蒙时代,意味着“天下”的瓦解,民族国家的诞生。

这个天下,既是儒家圈的天下,也是基督教圈的天下。

谁启蒙,谁瓦解。

教权、政权、国家、天下之间的关系,是现实的利益。

此时世界上最有组织力的组织是啥?

实际上,是耶稣会。

三万多会士。

正规军事化组织管理。

自下而上的组织结构。

自小接受的成体系教育。

入会要发下绝财、绝色、绝愿的誓言。

跨域各国的人才培养体系和组织结构。

为了传教,从皑皑雪地,到南美的热带雨林。

一些枪炮都未曾殖民的地方,这些耶稣会士已经在那里扎根百年,真的建起来了巴拉圭印第安神国,严重阻碍了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殖民扩张和奴役掠夺。

他们能顶着日本的禁教令,往日本跑;能在明末就深入到四川等地,并且组织起数万人;能在炎热的雨林里忍受气候和瘟疫,把一辈子都放在那。

他们还能审判国王;公开讽刺法王找情妇的行径;干涉西班牙的大臣人选;控制葡萄牙的教育体系。

甚至真有提着火枪,带着南美印第安人和西班牙殖民者开干的。

多可怕。

各国王权的崛起,都在试图寻找一个类似于被驯化的儒教而非儒家一样的东西。而不是一群有组织、有信念、有知识、有军事化组织、以苦为乐、干涉各国政权的一群类似先秦一些学派的玩意儿。

这些东西,是真的可怕。

思想的宗教反动空想社,组织术的极端先进,揉搓出来的这么一个怪物,真的是各国王权,以及各国的启蒙者最大的敌人。

就这么说吧,他们在巴拉圭搞得那玩意儿,太平天国的圣库和田亩制看过之后,都会感叹自己保守了。

简言之,法国对耶稣会和罗马教廷,本来就不感冒。

而葡萄牙与西班牙,在南美殖民统治问题上,也确实被耶稣会搞得巴拉圭神国吓到了。

耶稣会为了能在南美传教,给当地印第安人,每人交了一比索的人头税,然后获得了传教特许。

深入到雨林之后,他们干了这么几件事。

盖学校。

垦土地。

种茶叶——马黛茶,不是中国茶。

教手工。

搞民兵。

造语言。

搞贸易。

因为南美的印第安人比较落后,所以私有制概念还不是特别深。

故而耶稣会在南美搞的东西,还是很容易猜到的。

纺织合作社、种植合作社、畜牧合作社、集体劳作制、收入平均制、收益公共建设支出等等。

他们当然也往罗马教廷交钱……因为他们控制着贸易。

相对于别的地方被奴役的南美印第安人,巴拉圭神国的这群南美印第安人,肯定比那些在殖民地当牛做马的要强。

相比于西班牙和葡萄牙在南美的掠夺式殖民,耶稣会这种可持续薅羊毛的发展式殖民,应该说比西班牙和葡萄牙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说他们反动,那是相对于已经有了工业革命曙光的大顺、相对于西班牙葡萄牙本土的情况。而在大顺此时极端反动的一些东西,在南美是一种进步。

耶稣会又是严禁其余欧洲人进入他们的神国的,而且发展起来的农业和手工业,巨大的利润也让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非常眼红。

本身耶稣会就是准军事化组织,总会长的正式称呼是“将军”,而不是宗教职称。

数万名被组织起来的南美印第安人,是有枪的、有组织的、有自己收入、有外贸产业、有村社经济……甚至有了被耶稣会改造后创出来的瓜拉尼语。

实际上,一个近代国家的雏形已经出现了。

这也是后来55万人的巴拉圭,敢力刚巴西、阿根廷、乌拉圭三国同盟,能打到最后剩下3万男子、12万妇女却还没有亡国的内因之一,民族国家的雏形早在百年前就已出现。

而此时,西班牙和葡萄牙面临的问题,是两国在殖民争端中,私下里做了交易,将这一片耶稣会控制的地区分掉了。

并且本身,西班牙也眼馋这里的贸易品和手工业品、以及发展起来的农业。

所以,这场巴拉圭神国对西班牙、葡萄牙的战争,实际上从去年已经开始了。

历史上,这场有反抗殖民性质的战争整整打了十八年,最终,罗马教廷出卖了这里,解散了耶稣会,换来了西班牙和葡萄牙不退出罗马教廷的承诺。

而这里反抗的印第安人,要么被杀,要么全部逃进了山林,彻底荒废。

这场战争只是有反抗殖民的性质,却不是反抗殖民的民族解放战争,因为最终主导权没有在印第安人手里,最终也没有打成巴拉圭的独立战争,而是打成了一场罗马教廷殖民地和西班牙殖民地的殖民地战争,最终耶稣会传教士还是出卖了印第安人。

宗教或许没有祖国。

但传教士是有的。

瓜拉尼人的悲哀,在于他们缺乏一段漫长的历史,以及一个文明自我发展的国家阶段。

否则的话,像是大顺这样的积淀,真有这样的开局——数万有基层组织的人群、基本合格的经济基础,对欧洲人的仇恨——一群历史积淀的野心勃勃之辈,是真能夺权、自立、一波把西班牙推下海建立国家的。

此时,大顺把攻讦的方向,直接指向了罗马教廷和耶稣会,并且给了耶稣会一个盖棺论定的评价,这让西班牙和葡萄牙,都无法做出直接反对的表态。

现在刘钰的所作所为,等于是直接激化罗马教廷和西班牙、葡萄牙两国之间的矛盾。

法国那边是不需要激化的,启蒙学派的兴起、高卢主义的泛滥,以及普遍对教会的不满,和法国国王与法国国王情妇之间的“七宗罪”问题,本就已经很不爽了。

刘钰就是要趁着这个机会,直接拆了罗马教廷。

一个没有西班牙、葡萄牙、法国、那不勒斯、帕尔帕、西西里的罗马教廷,是个啥?

当各国的宗教都致于政权和王权的管理之下时,大顺这边面临的被传教的压力,也会小许多。

一方面,如果这些国家不给钱了,罗马教廷就没有钱了,没钱传啥教?

另一方面,即便这些个国家和罗马教廷妥协,最和稀泥的结果,也得是解散耶稣会之类的专业传教组织,没有了专业传教组织,大顺这边的压力也会极大缓解。

这一次大顺选择最极端的驱逐方式,理由压根不包括“中国礼仪问题”,因为罗马教廷那群人有灵活的底线,万一哪天翻出来蒙古时代的东西说中国礼仪可以,那反倒麻烦了。

不如直接撕破脸,根本不给他们灵活传教的机会。

是以驱逐的原因,一个是不再进步而是反动;另一个就是教权干涉政权,这是决不允许的。

既然现在欧洲洋溢着中国热,那么中国热除了能带来贸易上、奢侈品上的优势外,还能带来这种最沉重皇冠的引领作用。

罗马教廷是否有必要存在?

各国是否可以学习大顺这样,搞出来自己的宗教管理机构?

因为大顺富庶,并且轻而易举地打败了荷兰,和大顺的一切政策都是对的,是否有逻辑上的联系?

这种需要脑子的思考,是比较难的。绝大多数人会有那种慕强心态,觉得强者一定是对的,这正是个可利用的因素。

当然,这一次刘钰要直接拆罗马教廷,一共俩盟友。

一个,就是前面说的各国王权势力,政权希望管控教权,并且最好是政教分离,从而加强集权。

另一个盟友,则是欧洲此时已经弥漫的启蒙势力。

启蒙势力,肯定是反耶稣会的,而且也是反罗马教廷的。

刘钰选的这个拆罗马教廷的时间点,也算是一种挺恶心的吃人血馒头,也就是即将发生在里斯本的那场大约是8.5级的地震。

他吃人血馒头的方法,倒是不会去搞什么天谴论、天人感应、上天预警之类的东西。

事实上,一些“民科”的“科学教”的谣言,已经开始在欧洲四处流传。

这些小册子正高效地在启蒙圈子里传播。

彗星和地震有关系吗?

应该是没有的。

加上复杂的数学符号计算、奇怪的压根看不懂的公式、引力计算、潮汐胡扯之类的东西,可以有关系吗?

那就可以有了,反正就是编嘛。

总之,编的内核就是:这是一场自然现象,是可以通过科学、数学来计算或者预测的,和神、天之类的玩意儿没有一丁点的关系。

而能用这种方式吃人血馒头,加速启蒙,甚至直接拆掉罗马教廷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启蒙运动此时弥漫的“乐观主义”。

不是那种望文生义的乐观主义。

启蒙运动的特色天真乐观主义,是个特殊的理念,属于是时代特色。

大致怎么理解,就是里斯本的地震之后,一些讽刺哲学家看法的归纳:

【(地震)服务于总体的好,不能看个体。那些死去人的后代,可以提升他们的命运;泥瓦匠会在地震的重建中挣更多的钱;野兽可以吃废墟下掩埋的尸体;活着的人将会在以后更知道如何应对灾难……总之,这是必然的原因,导致的必然的结果。你自己的不幸不算什么,因为这将有助于整体的好……】

这种思潮,整体上,来自于莱布尼茨。

莱布尼茨对“上帝如果是善的,为什么世间还有恶”的一种哲学上的乐观主义的解释。

即:神是凭借理性创造和安排这个世界的,而理性的最高宗旨就是善,严格遵循这一宗旨的结果就是,已有的现实世界是最好的世界。复杂的公式下,这就是所有可能中最好的结果了……

而这场地震,也导致了最终最激进的模式:理性圣殿、法国的破四大旧、砸教堂、灭教士等等一系列的激进举动。

哲学家可以那么说,说什么“整体服务于好的”。

但在现实的灾难面前,面对着废墟、死亡、痛苦、鲜血、绝望,这种对世界的乐观的、整体是好的解释,是谁也不可能接受的。所谓的“神爱世人”的善、乐观的现实是最好的结果,等等,将伴随着这场地震,彻底出局。

现实不再是最好的,那么现实就是可以被打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