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鲸海公司,在北美的开拓殖民,对当地原住民部落相对“温柔”。

最大的原因,还是大顺千千万勤劳的百姓,打下的手工业底子。

使得几张毯子、几斤甘蔗糖、几桶桃干果脯,就能换来足够昂贵的毛皮。

杀人,有时候比拿廉价手工品换,更费钱,这取决于本国的手工业基础和地理距离。

而且在北美开拓的公司,对“自己人”,也是相对温柔的。

这和监管、法令什么的,都没有关系。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之前的移民起义,迫使公司不得不调整思路。

一开始,公司也想着尽可能压榨。

比如专门找欠债的佃户,签卖身合同;或者直接找人口贩子,由人口贩子包片,比如这一片包给人口贩子,得到的毛皮三一分账,钱直接给人口贩子,人口贩子再拿出一部分给他们或骗或怎么弄的包身工。

除此之外,还有就是想要在公司内部,弄公司内部的消费券。

因为有垄断权嘛,所以其余商人是不能去那边卖货的。

去那边干活的,都是计件工资的。都是奔着发财去的,肯定是计件工资,打到毛皮,三一分账。反正那么远,也没有船可以随时去,也就不存在藏私带走。

那这样的话,内部发消费券,一瓶高粱酒,在内部消费券卖的和海龙皮一样贵,爱买不买。

不买?不买你就别喝。因为垄断专营,别人来这里卖货,可以直接炮击消灭。

不喝行不行?理论上行。

现实里不行。

冰雪、极夜、苦寒、寂寞、高强度劳动、湿漉漉的衣衫、黑暗、恐惧、血腥、杀戮……理论上可以做个正常人,存着每一分钱,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打架,不闹事。

现实里,做不到。

除了酒、烟这样的低端嗜好品奢侈品外,粮食、果干之类的玩意儿,也是公司内部用消费券的。

和之前的南洋邦加矿场、巴达维亚华人甘蔗园,差不多——内部发行劣质货币,不干了才能把内部消费券换白银,垄断消费品物资。

你要是走的时候不是欠债要再干三年才能还清,而是居然带着足够的工资离开的,总经理就跟你姓。荷兰人的卷宗里,可是记载着不少华人劳工被高等华人糖厂承包者用铅币和内部消费券,坑的爹妈都不认识的事。

当然,一开始这边也是这样的。规定和制度,根本没用,管不着。

后来,就爆发了种粮食的移民起义跑路。

他们一跑,带动了不少捕猎的也受不了了,甚至一些投靠过来的罗刹哥萨克,带着一群人跑到世外桃源,搞自治村社;一些读书几年书的儒生,带着人要去搞老死不相往来的井田村社;一批从黑龙江地区雇的当地原住民,则直接跑到美洲当地部落去了。

松苏那边的法令、监管、制度一大堆。

卵用没有。

几次员工起义、移民起义,严重影响了公司的利润,事情就朝良好的方向发展了。

非常有用。

朝廷既卖了垄断权,方便管理收钱,有些事也确实不好解决。

比如说,放开商业,允许私商前往那边卖粮食卖酒什么的。

这么说吧,今天放开,明天这些卖杂货的商船,回来的时候全都藏着毛皮,朝廷出售的毛皮矿产垄断权就一毛钱都不值。

全部放开的前提,和英国取缔东印度公司、俄国取缔俄美公司、荷兰取缔东印度公司一样,得像擦腚纸一样,必须用完后再扔。

扔早了,肯定麻烦。

但要是都擦完腚了,还留着,那就纯脑袋有问题了。

现在还没到擦腚阶段,基本还处在刚蹲下的状态,放开让商人自由去搞,能被敌对方的垄断公司和殖民总督搞死,全忙着内斗去了。

好在这几次起义,逃亡,以及北美的特殊环境——和南洋不一样,南洋离开聚居地就是死、北美地大物博带着牛马粮食种子跑了日子过得美滋滋——为大顺争夺美洲,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这事吧,对公司影响还是挺大的。

大顺这边的雇员,哪个不会种地?

发展到美洲那边之后,广袤的美洲哪里不是土地?

土地不缺,种地的手艺不缺。

很多人,压根不是奔着干活去的,而是纯粹是为了“船票”去的。

只要润到那,怎么都能活,缺的只是一张昂贵的船票。

用何不食肉糜的话来讲,就是佃户穷的叮当响,给地主老爷扛活,而美洲到处都是土地,真的是没有开拓精神、奴性太重、劣根性云云。实际上人家缺吃苦耐劳的品质、开拓闯**的精神、勇于反抗的胆魄吗?

人家只是缺一张跑过去的船票。

这年月全都是木帆船,一趟太平洋小半年时间,佃户要是能买得起去的船票,还能混成佃户?

讲什么民族性、精神、开拓之类的破玩意儿,就没法解释号称很有开拓性和侵略性的俄国人,为啥早早在旧金山搞了移民区,搞了四五十年连个响都没听到。

经济基础、物质条件,地理远近,资本流向,洋流季风,压根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还是那句话。

有钱的不想去种地。

没钱的想种地去不了。

地主士绅说,我变卖了家产,带着佃户去那边垦殖,岂不美哉?一点不美。去到那边,没有大顺的法律,谁认得你是地主我是佃户?最多两年,要么均田、要么跑路。县太爷可不能从大顺派衙役游过太平洋去抓抗佃的。法律得靠统治阶级的暴力机关去执行,到了那边经济基础一变,谁是统治阶级可就难说了。

给人打工远没有在空旷的美洲当农民有吸引力,并且甚至可能在工业革命大发展之际,打工人的最大梦想也是攒够船票钱去当农民。

可以说,大顺能够在美洲驻足,而不是竭泽而渔最后灰溜溜放弃,最大的功臣,就是那几波有着反抗精神的雇工。

他们的反抗,给其余包身工契约奴做出了榜样。

他们反抗之后,公司内部掠夺财富的消费券被取消了、烟酒糖茶降价了、盖起来了房屋、派去了医生、清晰了账本、取消了包身工牙行承包包工头制。

再不改革,就成了免费船票领取、加发枪发牛发种子、土地肥沃点击就送、气候适宜温带同纬的慈善机构了!

公司想当这个提供免费船票的慈善机构吗?

当然不想,于是不得不改革。

改革之后,利润居然不降反升。

当然公司也明白,空船过去送移民种地这事儿,不好解决。

要么,公司拿出来狠劲儿,直接拨款百十万两,在几年之内塞过去二三万人、五六千头活着的牛马、预备二三十万石粮食、七八千条枪、五六百桶火药。

人一多,足够的吃剩下的商品粮才能出现,而这些人又需要从公司手里交换物品,这样才能既解决了粮食问题,又解决了逃亡问题。

只不过,让公司的股东一下子拿出百十万两,不分红,不现实。

至于朝廷,大顺朝廷更不可能出这笔钱。

花百十万两,移民几千户,一分税都收不上来,大顺户政府心说我是冤大头吗?这百十万两蠲免下河南的灾区、修修黄河大堤、补一补鸭绿江苦寒区的移民抵抗朝鲜人逃亡成村镇好不好?

花钱的事,朝廷来办。

赚钱的毛皮生意,资本来赚?

朝廷宁肯把这百十万两花在往西域移民、往朝鲜边境移民,也绝不肯花钱往那边移民。

如果这笔钱没被漂没贪腐的话。

这时候,月距法经度测绘技术的出现、檀香山的发现,算是恰逢其时的为资本寻找到了另一种可能。

对大顺的毛皮公司来说,其实岛上的人是信天主教、新教、回教、佛教、儒教、甚至是原始崇拜,那都无所谓,也毫不关心。

只要,岛上的生产力有所发展,能够提供足够的、廉价的商品粮,哪怕岛上的人用活人祭祀,那依旧可以做朋友。

把岛上的生产,拉入资本主义体系即可。

但这是大顺一家独大的理想情况。

或者说,这是真正的自由贸易下的理想状况。

然而,现实并不理想。

大顺崛起,导致欧洲经济学的保守派占据主流,自由贸易压根没人提,仍旧是以国家、宗教、文化分野而互相竞争的。

之前鲸海垄断公司在北方竞争的时候,最烦的不是罗刹人的捕猎队,两边经常开干,这都无所谓。

打就是了。

最烦的,是他妈的那些传教士,尤其是在俄国算是半异端的旧礼仪派。

这是俄国教会分裂的产物,有点宗教空想社的味儿。

简言之,这个派别和村社传统、合作社式工商业、土地公有份地、内部慈善教化、减少工作时长、死后财产捐公内部社员低息贷款等等等等,关系密切。甚至和后来为什么顿河乌克兰条件好的黑土区集体农庄出大问题、而一些条件差的地方集体化推行的非常顺畅,也有一定的关系。传统本身也是一种现实基础。

这群人是异端,只能混工商业、自由农、边疆区,弄得鲸海公司这边真的是苦不堪言。

甚至早些年出现过两边公司激烈竞争的时候,罗刹那边的哥萨克,和大顺这边的开拓者,居然出过一起夺船跑路,去千岛群岛当自由民,去建集体自治公平平等村社的事。

这公司能受得了吗。

公司之间互相竞争,有点类似于面对怪物、丧尸之类,枪在手、看看炮的口径,干就是了。

而这种宗教文化的竞争,则有点类似面对鬼魂、幽灵。手里就算提着大炮,也是不知道该怎么打。

吃过这么一次亏,对檀香山这边的事,公司也算是长记性了。

一方面担心一些更容易传播的东西,影响公司利润。

而大顺浓浓的、自府兵制崩溃后的私有制传统意识,更适合公司攫取利润。

另一方面,大家都在争,万一有传教士跑岛上去了,日后这岛上的人向着谁这就难说了。

而且鬼知道那群奇葩的宗教上了岛,会搞出来什么。万一将来唆使岛上的人不卖公司粮食、不让公司的船停靠,这都是很有可能的。

毕竟,现在不是大顺自己控制整个天下,竞争还是非常激烈的,这种在太平洋上的要冲之地,更是如此。

传教士肯定是向着本国的。

要是没有外部势力竞争,无所谓岛上信什么,只要发展生产力当商品粮基地就好。

奈何,这时候还是以国家层面竞争的时代。

公司日后想要转型挖金子,那么就必须把这里经营好。

而且,最好是要弄成在文化上更亲近一些的状态,要能抵抗基督教的传播,抵抗传教士上岛,防止敌对方控制岛上的政治和文化。

这就是大顺这些新兴阶层的无奈。

他们非常喜欢那一整套古典自由主义的理论,并且理论上,岛上是信基督还是信真主亦或者拜儒庙,都没关系,只要拉入资本主义生产体系即可,提供粮食就行。

可现实里,却又是国与国之间、各国支持的垄断公司、关税衙门、海军在互相竞争。

大顺这群人整天愁英法各国的高关税和棉布禁令。

切身感受,可比语言教育要有效的多,他们现在还没有那么多纯良,真信那一套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