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答案,并不是完全符合权哲身的设想。但想着若去松苏,也正好有机会说不定跟着孟松麓见一见兴国公,倒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单就现在眼见的一切,不可谓民不富庶。

只不过听起来,好像过程过于痛苦,代价也很大。

按程廷祚的意思,似乎是说,只要找到一条不需要流血、镇压、苦痛、强制移民、迁徙、流放、处决、被迫退租入工厂做闲民的路,达到现在这个效果,就是成功。

他不反对现在的结果,只是认为过程过于粗暴,不够柔和。

松苏一飞冲天、扬州九天落地的巨大反差,或许是有办法既让松苏一飞冲天、又不让扬州九天落地的。

总体上,既是要融入已经木已成舟的松苏资本的体系,那肯定是要发展工商业的。

只是,程廷祚等人虽讲实学,但受制于舞台高度,距离决策圈终究太远。

有些事,他并不清楚上层的一些分歧。

比如朝鲜国开埠,按说朝鲜国要发展工商业,也是一条路。

可事实上,大顺朝廷这边又多次给朝鲜国那边施压,并不支持朝鲜国开放矿禁、采掘铜矿金矿。

这事儿,追其根源,源于缅甸和大顺交界区的茂隆银厂问题。

茂隆银厂的情况,就是伴随着大顺需要铸钱,导致云南出现了大量的矿工。

大量的矿工寻找新矿,不断往边境延伸。

往边境延伸,使得茂隆银厂地区的汉人数量急剧增加,因为挖矿冶炼组织这些,只靠当地土司是不行的,汉人矿工在当地确实掌握着先进的生产力。

这些问题,大顺看在眼里,明白对于苦寒地区、边远地区,开放矿禁会极大地促进移民。

放到朝鲜国,易位处之,大顺这边也就不免有所警惕。

本来,越境采参之类的事就不少,随后又有逃亡过江聚集村落之类的事。

而朝鲜国的金银铜矿,基本都在北边边境山区。

真要是放开矿禁,人呼啦啦地涌过去,边境地区更看不住了。

朝鲜国自己有金银铜矿,虽不多,但确实值得开采。就在北部的边境山区。

大顺这边看到了茂隆银厂的情况,眼睁睁看着伴随着开矿业的发展,数万矿工、十万农民在周围扎堆,于一群土司中形成了一股势力,为大顺日后南下缅甸地区创造了优良的基础。

朝鲜国若是开矿,只怕也会复刻类似的道路。本身边境地区就是苦寒之地,大顺的资本不肯去,因为没有运输线,种了东西运不出,只肯在辽河流域到处圈地。

朝鲜国的逃亡百姓越发的多,最终在边境这边聚集成村镇,以后都是麻烦。

现在是否郡县化还是以后要解决的问题,大略上还没定下来,大顺这边也不是没和朝鲜国扯皮过。

大意就是朝鲜国可以放开矿禁,但允许大顺商贾投资、亦允许大顺矿工前去挖金。

那显然,朝鲜国不可能同意。大顺这边施压也不能太过严苛,面子还是要留几分的。

索性,那就让朝鲜国继续保持矿禁,免得呼啦啦地往边境地区涌去一堆的人。

这实际上就把朝鲜国发展的路堵死了,这不是后世可以靠高积累快速狂追工业化的时代。

这是个因为一个省的手工棉布,都能导致亚洲欧洲极大强国可能互相开战的时代,市场就这么点。

按照亚当斯密学派的看法,各国分工,总有自己擅长的、别人不擅长的,最终达成一个平衡。

但他的这一套理论,原本历史上尚且需要在“荷兰的航运业被英国夺走后能干什么”,和“中国的贸易品对欧洲拥有碾压的价格和质量优势该怎么办”这两件事上,疯狂打补丁。

况于此时的情况已大不一样。

朝鲜国的几大优势产业,如人参什么的,又不是东北地区种不了,只是因为刘钰为了“惠”法,压着没让发展。

抢纺织业,更抢不过。

种棉花倒是可以,问题是种棉花出口,以现在的粮食单位亩产,朝鲜国先照着去掉三分之二的人口来吧。

实质上,再走下去,就一条路了。

那就是继续扩大开埠,大顺获得在朝鲜开矿的特权,大顺的资本和人口涌入朝鲜北部,发展矿业,挖金子,促进冶铁煤矿等重工业发展。

这可比去大洋洲或者旧金山之类的地方挖金子,更有吸引力。

但朝鲜国肯定也不傻,这就等于汉四郡归顺了,可不是简简单单礼政府几句话就能解决的。

除非一战打完了,大顺才有余力关起门好好玩弄一下藩属们。

所以,实质上,程廷祚给出的答案,是一场空。

这是个闭环。

想发展,就要关门,关开埠,放开矿禁。

而这,又必然触怒大顺。

大顺都城不是在金陵,而是在北京,对东北方向有非常、非常、非常严重的明末后遗症,十分敏感。去朝鲜可比去南洋近得多。

想要武力抵抗,让大顺知难而退,前提又得是关开埠、开矿禁、积粟米、造兵工厂。

实际上,在大顺趁着奥王继承战争的机会下南洋,夺取马六甲,禁教拒敌于马六甲之外的那一刻,东亚问题已经注定了。

无非是形式上的区别。

是郡县化,还是保留藩属国地位但打开资本投资特权的区别而已。

至于说现在,程廷祚让权哲身去松苏寻找答案,其实找不到答案,至少找不到权哲身想要的答案。

星湖学派想找的答案,是怎么防止土地私有制开始出现、土地兼并、农村开始放高利贷而导致的底层极端困苦的解决方式。

松苏模式能给出的答案,是不要解决问题,把人解决了就好。

鼓励兼并、鼓励放贷、放弃实物税、推广金属货币,最终形成大地主种棉花种稻米出口大顺。朝鲜国要做的,就是在“东学党起义”爆发的时候,请宗主国出兵。

正宗的南辕北辙。

当然,程廷祚的意思,肯定不是这个意思,也肯定想不到这一步。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刘钰之前在松苏地区还真的讲过朝鲜国的问题,而且当时讲的还很温柔。

温柔到,听起来,当时刘钰的意思是很宽容温和的。

认为应该鼓励朝鲜国的儒生来留学,学习实学。

比如学习怎么种大米、怎么修水利、怎么种大豆、怎么种棉花、怎么造水车等等。

这听起来还是很符合颜李学派的“实学”主题的,觉得这不是挺好的吗?

至于这背后的潜台词,实质上程廷祚终究还是旧时代的余党,还没有看明白松苏模式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社会运行的逻辑到底是怎么样的。

他这种旧时代的余党,仍旧在考虑一个可能。

也就还是刘钰信上说的三条路。

是不是,某种改良后的儒学新派,可以覆盖生产力原始的檀香山、也能覆盖地主佃农小农稳固的河南陕西、还能覆盖基本剥离了小农经济卷入世界市场的关东松苏南洋、进而解决松苏地区工场化之后出现的新矛盾、同时还能解决朝鲜琉球日本的困境、顺带还能在信仰宗教问题上抵御天主回教新教的侵袭?

既不想代表某个阶层的利益,而是追求全能、圣道,那就只能继续考虑、尝试这种可能。

……

数日后,上海。

一些人簇拥着刘钰,在查看刚刚竣工的大顺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公共建筑群。

包括一片圈占土地后规划的公园、藏书楼、万国博物馆等一系列建筑。

簇拥在刘钰身边的人,几乎都知道,这一次皇帝南巡,刘钰肯定是要离开江苏的,不可能再在这里继续停留了。

即便皇帝不说,刘钰也要主动离开。

毕竟,经过这些年的发展、政策倾斜、以及强制性地关闭广州福州的贸易口岸等等个因素的作用下,凭借着前铁路时代最优秀的水运交通网,江苏已经真正意义上成为天下财税之半了。

每年要为朝廷国库或者皇帝内帑,提供数量惊人的白银。

纵然无险可守,纵然在这里做事的人都没有兵权,但也不可能一直在这种地方了。

刚刚竣工后的这片公共建筑群,不久之后,会作为皇帝接受“万国来朝”、大阅陆军的地方。

足够的空地也是通过圈占土地解决的。

好在许多年前,就已经强行圈占了足够的土地,伴随着贸易发展城市扩张,当初花了钱圈占的土地,现在价格水涨船高。

颜李学派的王源提出的房屋税设想,也在这里进行了尝试。

伴随刘钰视察的,既有官员,也有省内的豪商。

似乎多少有点“安排后事”的意思。

当初皇帝塞过来的一些人,经过这些年的历练,也都成长起来了。

至少明白了如何管理这几座快速发展起来的、和以往完全不同的城市了。

这一次皇帝南巡,商贾们“主动”踊跃助捐,为皇帝南巡准备接待费用。

和上次完全不同,上一次是皇帝允许他们去南洋,不用管接驾的事。而这一次,皇帝没说,商贾们便“主动”出钱。

大部分人内心并无惴惴,觉得一切已经走上了正轨,最艰难的转型期已经基本熬过去了。

唯独就是日后这里的特殊地位,恐怕不是一个节度使能胜任的,节度使的级别已经不够用了。

如今名义上还是林敏做江苏节度使,但现在谁都清楚,改革完成后的江苏,朝廷无论如何不可能交到一个节度使的手里了。

官场上,自有诸多猜测,这块大肥肉会落在谁的手里。

市面上,影响倒是不大,觉得无非是萧规曹随那一套,按着这一套来,众人早已习惯。

即便来个贪腐之辈,这和以前也已不同。衙门手里当初圈了不少当时不甚值钱的土地,现在地价高昂,纵然贪腐,也不会如过去一样增加摊派之类。

众人缓步来到了公园内的小土山上,远处工业区已经出现了一些耸立的烟囱,冒出黑色的煤烟。

即便当初布局的时候考虑到了风向问题,依旧还是会嗅到淡淡的煤块燃烧的烟味。

刘钰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很是满足。

这些冒着冒烟的烟囱,很多事催动蒸汽机的。

但因为大顺的特殊性,这些蒸汽机大部分都不是与纺织业相关的。

他念念不忘的机械纺纱机,已经有些眉目。

松苏地区的纱荒,已经渐渐浮现。从过去的四人纺、一人织;提升到了如今的十六人纺、一人织。

重新塑造的以出口导向为主的纺织业基础,棉纱产业一开始就采取的是工场制,基本控制了长绒棉的纺纱环节。

一旦机械纺车研究成功,转型会十分的顺滑。

很俗的一句话叫时代的车轮开始转动,现实是真的已经开始转动了,即将爆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最终结果,将直接决定大顺日后的发展。

他虽庙算在握,觉得必胜,可内心终究还是有些忐忑。

众人见他闭目深呼吸,转而叹息一声,也不知他是舍不得这里,亦或者是对将来回京的日子有什么担忧,是以并不敢说什么。

这话不好接。

接不好,难免引起皇帝的猜忌,亦或者明明是好好的拍马屁,结果拍到了痛处,惹了许多不愉快。

过了许久,刘钰才像是安排后事一样,说道:“古人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各行各业,都是如此。”

“此时虽已早非松苏草创之时,但很多产业,仍旧前途未卜。智者,当于烈火烹油时候,便想到日后诸多危机。”

“今日你们在此,以为日后松苏产业的危机,竟在何处?”

这是刘钰在试探众人的政治倾向,当然主要是对外的。

现在的情况,以烈火烹油来喻,一点不为过。

痛苦的转型期,意味着廉价的劳动力。

短暂的和平期,意味着外部市场的快速扩张。

关东南洋的开发,使得工商业从业者经历着粮价最低的时代,也就意味着他们可以付出更低的工资。

从当初爆发齐行叫歇要求米贴补助开始算起,已经十年不需要额外支付米贴了。米价只有高到当初商议好的某个值,才有米贴,这些年确实没有涨米贴的机会。

政策引导的海外投资,使得大量资本进入流动状态,开发的南洋关东朝鲜日本等周边区市场,也使得物价革命的影响降到了最小。

大顺这边的劳动力价格,粮食价格,以白银计价,依旧压在了大约三分之一于西欧最高地区的水平。

以至于如天津等地,连麦秸编织的草帽,都能卖出去,而欧洲可是小麦产地。

站在新兴阶层的角度,无疑真的可以称之为烈火烹油的时代了。

至于江南地区逐步瓦解的农村、逐步退佃或者被逼着退佃的佃户,被粮价真正伤了了半自耕农,他们并无资格评价现在到底是黑暗之世还是烈火烹油。

现在刘钰问这些新兴阶层,以及和这些新兴阶层联系日趋紧密的官僚,什么是远虑?

众人短暂的思索后,回答倒是基本出奇的一致。

“若有远虑,当在海外。”

“这些年多读报纸,知海外诸事,以今岁的情况来看,域外之地,似又有大战可能?”

“今年法国人的人参期货,尚未到港,已经有人开始抬价。以作囤积。如报纸上说的昔年荷兰人知南洋大战而屯茶一般。”

此时松苏、登州、营口、南洋等地的报纸,与其说是报纸,倒不如说是三分之一是报纸、三分之一是海国图志、三分之一是域外殖民史。

所谓的开启民智,未必非要喊口号,在相信人不是傻子的前提下,展示出世界的动态即可。

大顺的这些新兴阶层当然不是傻子,甚至很多根本就是投机发财的,早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域外诸事的风吹草动都会对松苏地区产生影响。

现在来看,影响还不算大,最多也就是一群人赌英法即将在北美开战。当初大顺在亚琛搞事情,要签反海盗公约、反私掠船公约等,两国可都没签。

真打起来,那还不是互相劫船?到时候,岂有不涨价之理?

毕竟,理论上,众人都觉得刘钰颇为亲法,万一到时候拉偏架,英国人劫了船来卖人参,这边加关税或者不让卖呢。

至于说考虑到大顺可能也会抓住窗口期加入战争这件事,大部分人倒是没有考虑。

虽然,其实大顺西洋贸易公司的几个寡头,对各国的东印度公司都相当不满,双方的冲突也时有发生。

但,大顺真正掺和到世界大战中这件事,终究前所未有。

下南洋不算。

下南洋的时候,大顺的商贾力量还没有强到有极大的开战意愿,纯粹是皇帝在复刻前朝永乐帝下南洋垄断香料贸易。

所以,大顺终究还是要迈出这一步。

让一些阶层,看到战争带来的巨大好处,深刻体会到战争和自己的关系。

这对松苏地区的意义,非常重大,因为大部分时候,他们无法切身感受到战争和他们的关系。

比如西北地区的战争,对他们而言,那样遥远而又没有切身利益。

当然就此时来说,如果和罗刹国再度爆发关于争夺鲸海以北冰洋的战争,他们肯定能够切身感受到,因为一些人就是搞海龙皮和油脂贸易发财的。

西北地区的战争,能发财的,是当年在江南地区竞争失败的山陕资本集团,可不是他们。

现在,刘钰提醒了一下他们。

“先儒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如今我观欧罗巴之战争,国家胜败,损利商贾。既有损利,则有责任。原先这对你们来说,所谓天下兴亡、国家胜负,可能于你们都是一些空话。现在就大不同了。”

“有些事,有些战争,士绅不支持,我非常能理解。一丁点的好处都没有,反倒还要多缴国税,为何要支持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欧罗巴诸国再次开战,这对你们的贸易极为有利。你们既然都能看出来,欧罗巴英法之战恐一触即发,想来待今年船来,也会有新的消息。”

“你们既能看出来行业兴衰在于域外,这也算是开眼看世界了。”

“现在你们不妨说说,你们想要什么?日后我心里也好有数。”

刘钰心里是有数的,这些人想要什么,他有自己的判断。

但他心里有数没用,得这些人心里有数才行。

如果他们回答的不对,这一次“交代后事”,就需要指出来:不,你们不想要这个,你们应该想要那个。

他们不需要考虑小农的利益,不需要考虑雇工的利益,刘钰只是在问他们自己这个阶级的诉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