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每个人切身利益相关的谣言,传播起来总是飞快的。

海外贸易导致的商路流动,而商路沿线恰恰又是工商业比较发达的城镇,而城镇的市民阶层恰恰又是最害怕这个谣言成真的,是以这个谣言传播的速度,几乎快要赶上朝廷的驿站加急了。

江苏的小市民阶层对于反动倒退的恐慌,源于这些年来苏南的诸多改革。

这些改革,又都是在皇帝权衡利弊之后,认为能够加强自身统治后许可的。

而这些种种改革,往前说,源于从明朝开始的大量海外白银的进入,商品经济的发展。

这是基础。

而更近一些的基础,则是海运的发展、运河的废弃、海外扩张带来的商品粮基地,以及刘钰以此为基础在苏南进行的诸多改革。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征收实物漕米,漕米不会直接飞到京城,得有人运输。

以及松江府收大量的实物棉布,也不可能自己飞到京城,也得有人运输。

税、赋、役,是要分开的。

而国税、地方摊派,也是要分开的。

理论上的赋、役制度,和基层执行的情况,依旧还是要分开的。

刘钰改革的方向也是很简单。

收钱。

确保钱能买到东西。

看起来非常简单,但实际上没有之前二十年的积累,这就是纯粹是空想。

拿从隆庆年间一直持续到崇祯末年的江南土地之争来说,发展到两个县级政府互相攻讦的地步,根源是啥?

根源,黄宗羲也不顾炎武的说过这个问题,原因是“本来田为母、丁为子;而今世丁为母、田为子”。

再往前推,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原因?

因为,涉及到封建徭役、劳役。

必须要和户籍土地做人身绑定。

再往前推,就是当初的官田、民田的区别,以及惯性之下官田大量减少之后各个县的税率完全不统一。

再再往前推,定都北方,江南作为经济中心,这些物资不能通过传送门直接送到北方,必须要有人服徭役给送过去。

就算没有京城所需,地方上修个河堤、修个防波堤等等,也得征发劳役。

也就是说,最简单的,让田为母、丁为子,甚至取消丁的存在价值,只以田征税,就需要达到诸多前提条件。

首先,得收钱,不能收粮。

其次,钱能确保可以买到东西,物价基本稳定。而这个的前提,又是大顺需要有一支海军,和海上运输队,以及虾夷辽东南洋等商品粮基地,保证粮价稳定,并且可以把江南的物资运送到京城,维系朝廷运转。

然后,得有大量的“无业游民”,地方上如果有什么徭役,可以花钱雇他们来干。

再然后,地方上得有钱。

而地方上想要有钱,就必须搞税制改革。

搞税制改革,反过来又需要以上作为前提。

应该说,是辽东的商品粮、南洋的稻米种植园、海军、海贸贸易的白银,这四项东西,堪堪支撑起来单独一个苏南的改革。

一直到大顺彻底放弃运河,皇帝认识到钱真能买到东西之后,苏南的改革才算是基本完成。

从隆庆年间一直扯到前几年的土地赋税、地丁、劳役、耕地归哪个县等等的一系列争端,才算是最终解决。

当有了以上一切基础之后,才能做到“以田为母”。

之前很多的大儒认识到了这一点,但是他们想的改革方案,全是往回退——搞井田,那这实际上也就是空谈。

当这一项改革完成之后,实际上才算是真正解除了苏南地区,压在资本萌芽头顶的那块硬土。

由此引发的工商业税收改革、朝廷所需棉布以白银货币订货反向催生手工业发展、取消诸多工商业的封建徭役、改革丝织业的官营体系下皇权无偿占有劳动价值等等。

拿松江府的布解来说。

前朝要先征收棉布,然后派人服徭役,把这些棉布送到京城。京城那边再克扣一下、途中再克扣一下,基层里正又握有派役的决定权,再加上生员科举官员的优免……理论上,后期也可以政府出钱,花钱雇役。但实际上,一来没钱,二来给的那几个子儿,傻吊才去呢。

是以理论上,又是要按照贫富分摊、又是要粮长征收,似乎可以很公平。

但理论上公平的事,到了基层,既是胥吏狂欢。

刘钰则一改过去的办法,按照朝廷所需,一年松江府也就征收17万匹的布。

并不多。

税制改革之后,收上来了税,直接下订单,纺织工场生产,验货装船,北上天津,交割,完事。

看起来很简单,可没有前面的诸多准备,实际上真就做不到。单单一个没有南洋种植园的爪哇棉花,就可以在第一步卡住。

这种改变,以及海外贸易、南洋松江布驱赶印度苏拉特布、欧洲走私等等,极大地促进了工商业的发展。

同时,也因为大型的蒸汽时代工厂,还未波及纺织业。

所以,此时,对小生产者、小手工业者来说,处在一个“前弊尽除、后弊未至”的阶段。

基本可以视作大顺苏南小资产者的黄金时代。

甚至塑造了一批又一批“劳动致富,完成阶级跨越,从机工到机户”的小生产者的绝美梦幻传说。

当然,改革现在只是进行了一小部分,纺织业也只是诸多改革的一个缩影。

在这种时候抛出这样的谣言,根本也就在于这些小生产者感受到了生活的提升、负担的减轻,但自身的焦虑让他们对过去的一切充满恐慌。

而这种谣言和焦虑,必然会在盐政改革的争论中被放大。

因为,在刘钰的引诱下,对面拿着淮南盐户做幌子的那群人,所能拿出的方案,无非两种。

保守。

反动。

而这两种,都会遭到这些小生产者的极端反对,引发极大的恐慌。

保守,是那些盐商的利益所在。

也就是保持现有的状态,不要去折腾。

既不垦荒。

也不重新按户分**。

商人依旧可以入场,操控盐户。

而这种保守政策,那些被流言所惊扰的小市民,也是极力反对的。

因为,他们反对场商这种商业资本的压榨,反对大资本的控制,如同他们反对包买商对他们的压榨一样。

而反动,是那些真的有理想的儒生所能想出来的唯一办法。

这一点,如泰州学派的创始人、王阳明的弟子王艮,就设想过。毕竟是私盐贩子出身,对盐户的情况还是比较了解的。

所谓【裂土封疆,王者之作也;均分草**,裂土之事也。上有册、下给票,上有图、下守业……虽千万年之久,再无紊乱矣】

本质上,还是子承父业、身份固定那一套。

而这,又是现在江苏的小市民极端反对的。

小生产者的诉求,是反封,又反资。

若是大工厂制、大资本不断侵蚀他们利益的时候,他们会想着往回退。

但现在江苏伴随着改革正是勃勃生机万物竟发之时,而抽在盐户身上的大工厂大资本的鞭子又暂时抽不到他们身上,他们自然恐惧于身份固定这一套东西。

简言之,小生产者的心态是非常有意思的:既想要商品经济发展和市场的好处,又想摒弃资本主义发展的一切坏处。

一直试图把资本主义发展,幻想成一副没有阴暗面的理想图案。

而大顺现在的情况,是对这些纺织业之类的小生产的“阴暗面”,并没有展现出来,故而他们更担心的是过去的恶龙。

并不会未卜先知地恐慌于将来的嗜血恶魔。

盐户的身份固定,是制度,是可能落在每个小生产者身上的制度。

况且,废盐改垦之后,种的是棉花,是纺织业小生产者急需的原材料。

刘钰是希望通过这一次的盐改大混乱,通过双方的争论,尽可能在江苏抹去“一旦找不到路就反动往回退”的这种根深蒂固的思潮。

或者说,解决从明中期就开始的“很多人都发现旧的统治秩序已经无法再照旧统治下去了,但尝试了一圈之后,最后全部选择反动往回退”的诡异状态。

至少让一部分知识分子,通过这一次的争论,认识到往回退解决不了问题。除了往回退之外,还有一种似乎真的走得通的、往前走的办法。

是刘钰强行要把盐户问题,绑定到反动回退上。或者说,是他强行要把盐户问题,树立成“反动的图腾柱”。

因为,这是他能搞得立竿见影、皇帝因为盐税和对盐生产的控制而满意、百姓以为盐价降低而满意、为数不多的、副作用最小的往前走的改革。

无中生有根本不会影响到旧产业的如玻璃制造业等,不是改革,也不会引发争论,白纸上画的新东西,和涂改旧画作,并不是一回事。

有时候,改革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反而是因为改革而引发的争辩。

……

这一切的幕后指使者刘钰,此时正悠闲地在一些本地望族的陪同下,拜谒暂时恢复了平静、却在酝酿更大争端的县城中的范文正公祠。

本地大族冒氏、姜氏等,皆随其后。

借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文正公名句,拍了一下朝廷治理淮河、剪除洪泽湖泄洪威胁后,这几家本地大族也终于向刘钰试探着询问了一下草**问题到底该怎么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