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青觉得头顶上好似笼了一层阴云。
她本来还想着, 衙门的人应该会尝试从山的另一侧绕上来,自身后射杀妙悟。
如今看来,这也行不通了。
妙悟见她眼中流露出些许沮丧,不禁冷笑。
“想活命就老实点, 别想着耍花招。”
柳青不做声, 妙悟朝她背后狠狠推搡了一把, 她踉跄了两步, 差点摔在地上。
“……” 她压着心里的怒气, 直起身子看向妙悟, “若衙门让你走了,你真的会放了我?”
妙悟看了她片刻,忽然狂笑起来。她一侧的眼眶少了块肉,全靠缝线扯到一处, 笑起来的时候一侧皮松, 一侧皮紧, 显得尤其狰狞。
她笑得眼泪都留了出来,好不容易才直起腰来看着柳青。
“你说呢?”
柳青心里一沉,她原还抱有一丝幻想,如今看来还真就是她痴心妄想了……
山脚下,刑部的人早就等候多时了。
除了沈延以外,方钰和张郎中也在, 一众差役将城内方向来的路封住, 只留了通往城外的路。他们按妙悟的要求, 给她备了一辆空马车,车帘完全撩起, 露出车里的样子。
赵旭也来了, 还带来了一队差役围住了山脚。
沈延方才见他带着人来, 眉头便是一皱。
他最担心的就是都察院或是大理寺的人搅和进来,尤其是赵旭。
这本不是都察院的事,却是个立功的好机会,赵旭嗅到了腥味,自然还是找了过来。
他倒不介意赵旭抢功,他只是担心赵旭因为急于立功,轻举妄动,害语清送了性命。
赵旭的心情却是好得不得了,他方才被沈延皱着眉瞥了一眼,心里别提多痛快了。
他知道沈延怕他来,那他就偏要来。他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词,若是沈延问他为何参与此事,他可有的是理由。
只可惜沈延瞥了他一眼之后,便不再看他,甚至连招呼都没跟他打,就好像没他这个人似的。
“沈大人,” 赵旭笑呵呵地凑过去,沈延不来找他,他便来找沈延,“听说你们刑部人手不够,我已经派人埋伏在这出城的路上,若是这凶徒真上了车,我们半路也能将她截住。”
沈延闻言忽然看向他,赵旭被他看得心里一颤。
这一眼着实冷厉,像刀子似的。
“赵大人,那凶徒若见到路上有人追击,柳主事危矣!若有必要,我的人自会追踪,便不劳赵大人费心了。”
赵旭假装听不出他寒冽的口气:“诶,这怎么是费心呢,赵某食朝廷米粟,自当为皇上分忧。不过沈大人放心,等她们上车后追击是下下策。赵某已经向五城兵马司借来了他们最好的箭手,在她们上车之前,赵某也能找到时机,将其一举击毙。”
沈延听得脑后发紧。
“赵大人,柳主事是朝廷命官,咱们还须先保证她的安全,其它的大可从长计议。”
赵旭敷衍地笑了笑:“那是自然。” 说罢便转身溜达到一旁去了。
沈延的面上如蒙了层寒霜,见他走远了些,便将身侧两个穿便服的人叫过来。
他交代了几句,那二人应诺后,朝赵旭那边看了一眼。
他们是五爷带来的随从。五爷来了没多久,就被宫里的人叫走了。他原本想留下来,但传话的内官似乎催得很急。
他便将这两个随从留给了沈延,以备不时之需。
“沈君常,人一定得给爷救下来,” 他那时目光灼灼地看着沈延,“你们衙门这些破事太多,等救下来,爷就去跟吏部说,让她到顺天府做官去。”
沈延当时唇角微动:“五爷,这恐怕也要问问柳主事本人的意思吧,咱们为今之计还是先将人救出来。”
五爷还想说什么,可是内官又来催,他便不再多说,深看了沈延几眼就随着内官走了。
又过了一会功夫,山腰上的木屋前现出两个人影,却很快就并成了一个。
柳青双手绑在身前,被妙悟推到前头走。
妙悟右手持着匕首架在她脖颈上。
“你又何必如此?” 柳青瞥了眼颈间寒森森的匕刃。
“少废话,万一你突然跑起来,他们放箭,我怎么办?”妙悟语气平淡。
柳青便不再多说,僵着身子一步一步地往山下挪。
她远远望去,见几个穿青色、绯色官服的人站在路中央,一众穿皂衣的差役封了一侧的路,还有一排皂色的差役围住了山脚。
刑部可没有那么多差役,果然此事惊动了其它衙门。
旁的衙门立功心切,到了关键时刻恐怕不会管她死活,再加上妙悟本就不打算留她的命——
她今日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她漠然地扫了一眼漫山的杂草、野花。
人常说命如草芥,她的命还不如草芥。草芥能见到明日的太阳,她都见不到了。
她当年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以为自己再不会怕死。可今日死到临头,她又觉得不甘心。
她若是就这么死了,刘家的冤屈谁来诉。若是沉冤不得昭雪,她到死都只能顶着旁人的身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世上……
山下的沈延看着她们二人的身影,紧蹙的眉头如何也舒展不开。
他昨日已让人将土路边的杂枝清理干净,眼下视线无遮挡,她们二人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然而他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出现了,妙悟果然将柳青挡在了身前。
这样一来,从正面放箭是自然不行的。而妙悟身后似是背了什么防护的东西,所以前后放箭都不行。
可若是等妙悟上了车,以她的狡猾谨慎,更不会留语清的活口,即便她打算放过语清,等都察院的人跳出来,她气急败坏之下,也一定会下死手。
所以无论如何,必要趁她们下山之时一举将妙悟击毙。
他往方才赵旭站的地方看了一眼,赵旭连同那两个穿便服的人都不见了。
应当是那二人有所行动了。
那他可以暂时不担心赵旭。
他转身绕到了自己的马车后。衙门来的几辆马车聚到一起,一个身穿飞鱼服的人手持硬弓躲在他的马车之后,此人是他通过五爷从锦衣卫借来的神箭手。
“一直这样的话,就只有那个办法了吧。” 沈延沉声道。
那人余光见了沈延,一边回他,眼睛还不忘盯着山上的二人:“正是,若是她一直躲在后面,恐怕没有旁的办法了。若是能让柳大人配合小人,当然最好,可小人若给柳大人提示,那凶徒也会看到。”
“……嗯,若是让她发现我们在此设伏,情况可能更糟。” 沈延垂眸道。
他又望了望被妙悟抵着脖子,一步步缓缓往山下走的柳青。
她步子很窄,走得小心翼翼的,身形也有些僵硬,想来心里是极害怕的。不过她神色镇定,害怕之下倒也不显得慌乱。
他早年只觉得她是娇养在家,看看书做做女工的大家闺秀,要不是因为她来衙门做他的下属,他都不知道她原来比他了解的还要睿智、坚韧。
可越是如此,他越觉得心疼。
睿智也好、坚韧也罢,都是经历了考验才得以显现,可他根本不想让她经历什么考验。
尤其眼下,她命悬一线,他也跟着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他招手将落在马背上的来福叫过来。它之前在山上盘旋了半晌,沈延怕它飞飞落落地挡了箭手的视线,才将它叫回来。
来福扑棱棱落在他的手臂上,亮晶晶的小眼睛转来转去。
他抚了抚来福的脑袋,柔声嘱咐了几句。
其实他不太相信这鸟能传递什么准确的消息,但想到接下来的事,若是它能给她些许安慰,那也是好的。
来福哇地叫了声,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它飞到山腰上对柳青哇哇地叫了几声。妙悟一见是啄了她的那只鸟,心里又烦又恨:“让那畜生赶快滚,不然我连它一起弄死。”
柳青也来不及说什么,只好挥挥手让来福走。
她望了望山下那个绯色的身影。
那人脸色极差,不过身形高伟,站得又稳又直,鲜艳的衣摆在风中猎猎飘展。
他这人永远从容镇定,虽然她想不出他还能有什么办法,不过只要有他在那站着,她心里的恐惧便少了几分。
他抿着两片薄唇,双眸炯炯地看着她。他这种神情一般就是有许多话要说。
但他方才让来福带过来的话却很简单。
“别怕,有我。”
这是让她信他吧。他其实也不必说,她自然是信他的……
沈延背着手,最后看了几眼柳青,转身回到马车后。
“等她们再走三步……务必要小心。” 他对那箭手道
那人应诺,将手中黑漆的硬弓缓缓拉满。
三,二,一。
一支羽箭悄然而出,擦着柳青的左腿而过,划出一道血沟。
柳青突然吃痛,身子不觉歪了下去。她手被绑着,稳不住身子,就这样摔倒在地。
妙悟眼见着柳青突然滑落,须臾间一愣,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只长箭已没入了她的胸口。
她手里握着匕首,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汩汩的血流,歪歪晃晃地倒在了地上。
柳青见她胸前血流如注,只觉得眼前一下子黑上来,昏沉沉地阖上了眼。
她感觉到自己很快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那人好像在她耳畔柔声道:“……疼了吧,再忍一会就好……”
那人似乎很是心疼,声音里都微微带了些颤抖。她想跟那人说她不怕,比这疼百倍的她都忍过来了,可是嘴怎么都张不开,就这么睡了过去……
方钰见沈延抱着柳青跑过来,赶紧过去接柳青。
方才柳青倒地,他刚要抬腿往那边跑,却发现沈大人早就冲到他前面去了。沈大人走路一向沉稳,他都不知道他腿脚居然这么好。
“不必!” 沈延喝道。
他见方钰的手快要碰到怀中的柳青,即刻侧身将方钰挡在背后。
方钰被他吓了一跳,两只胳膊举在空中。
他可是想着沈大人才添了伤,怕他牵到伤口,才好心跑过来帮他抱着的。可沈大人怎么那么凶?
沈延没工夫管他怎么想,利落地抱着柳青上了车。
他将她平放在座位上,小心地拉起她的裤腿检查伤口。
白皙光滑的小腿上,赫然一道鲜红的血沟,血还在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他微微红了眼眶,迅速从早就备好的药箱里,取了药粉、细布,帮她上药包扎。这药粉据说有凝血奇效,先止住血,回去再给她上祛疤的药膏。
他取了帕子帮她轻轻蘸干额头上的细汗,才发现她一张小脸泛着青色,有些不对劲。她腿上的伤虽痛,但也不至于让人昏倒。说起来昨日她也突然就昏了过去。
莫不是妙悟害她,给她吃了什么毒物。
他心中一紧,忙挑了帘子叫人。
“大人。” 一个差役跑到车前。
“速去太医院,请齐院判到衙门给柳主事治伤。”
齐铮的医术他信得过,而且若换作旁的大夫,他还担心他们察觉语清女子的身份。语清住在齐家,她的身份,齐家人应当是早就知道的。
他看着她憔悴的面庞,又心疼又生她的气。
这么多人都知道的事,为何单单瞒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