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柳青应道,“不过爷您到时有什么打算,能不能先提示小人一二,也让小人有个准备?”

她当初差点死在这位爷手里, 现在仍是心有余悸, 真怕他再干出什么吓人的事来。

“那还用你说。等到了京师等我消息。”他一副她净瞎担心的口气。

“......是。”

她还是不放心......

琼楼一案, 主犯已抓捕完毕, 这股盘踞在南京多年的官匪势力终于土崩瓦解。五爷打算明日就启程回京, 向皇上复命。

柳青有些犹豫:“五爷, 沈大人的伤才刚刚愈合,此时就启程奔波,怕是于恢复不利。不如再等两日?”

五爷却是因势利导:“那不如你跟着爷先押犯人回去,我留几个人在此照料沈侍郎, 等他完全恢复了, 再回京也不迟。”

沈延看了他一眼:“多谢五爷的一番好意, 只不过刑部事务繁忙,小人出来已久,实在不好再耽搁。我们乘船北上,便省去了颠簸,也比陆路走得快些。”

五爷听见乘船二字,面色便是一僵。他身后那个精壮的随从似是有些担心, 凑到他耳边低语了两句。

沈延见状一笑:“五爷, 若是水路不习惯, 不如五爷您坐车,小人和柳主事带着人犯乘船回去?”

他从京师出发的时候, 问五爷是否同乘一艘船, 被五爷断然拒绝。后来五爷比他晚了好几日才到, 很可能是走了陆路。

五爷原本似乎还有些犹豫,一听沈延这话却是大手一挥。

“不用说了,就乘船!”

柳青在一旁听着,也不知道他们俩你来我往的是打什么机锋。

她只知道,这俩人一个重伤未愈,另一个很可能是晕船,但凡有一个不舒服,累的可能就是她……

上次沈延高调出城,是为了引蛇出洞,这回沈延和五爷都想低调一些,柳青便只让人到刑部传信给梁虎,将这两日的经过简单告诉他,又让他明日晌午到外城门外与她们汇合。

结果翌日晌午,在外城门外等他们的不止梁虎,还有骆闻忠和王友能。

五爷身份高,坐在马车里没下来,沈延又不怎么说话,只有柳青、梁虎同送行的骆、王二人寒暄。

骆闻忠不仅人到了,还带来了好几包各式的糕点、几个提梁盒盛着的汤包外加两坛洋河酒,说是给他们路上吃用。

他还是一如既往,笑呵呵地问沈延的身体恢复得如何,又问柳青这几日辛不辛苦,嘱咐她和梁虎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柳青觉得这个人实在周全得很,一点棱角也没有,让人看不透。

她想起骆闻忠之前许多次有意无意地探问她们来南京的目的,便趁他和梁虎搬酒的功夫问沈延。

“大人,袁诵说他帮琼楼销案子,那经手过这些案子的主事、员外不可能一点察觉都没有。下官昨日本想问袁诵,他所做的这些旁人可曾知晓,但五爷催着下官提审肖平越,下官都来不及审清楚这些。大人有没有觉得奇怪?”

她昨日一直避着沈延,今日用早饭的时候却发现沈延对她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态度,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一下子转变过来的,不过她总算能与他说话了。

沈延觉得她问到了要害,对她笑笑:“五爷曾几次向我重申过皇上的意思。他说,皇上觉得南京的事必定牵扯甚广,派我们来南京查案,只是要惩前毖后,并非要赶尽杀绝。”

柳青正在琢磨他这话,却见王友能将骆闻忠引到五爷的车上,自己留在车外和梁虎聊天。

她突然觉得五爷似乎和南京这边不止一个低阶官员有着亲近的关系。

“可......可这会不会不是皇上的意思,而只是五爷的意思?那咱们刑部卷宗里该如何写袁侍郎的事?”

让她查案没问题,但这些个曲里拐弯揣度上意的事她可没经验。

她说着话,就仰头望向他,眸光闪动。沈延觉得她专心想事情的时候真是可爱,若是仔细盯着她的眼睛瞧,说不定都能瞧出她心里想了几个来回。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吧?任何时候,你只要据实上报便是。”

出了事有他帮她扛着。

柳青原也是打算据实上报的,可她也不想给他惹麻烦。

“万一写的不合五爷心意,会否......不好?”

她其实想说“会否于大人您不好”,但又不想显得太关心他,便没有说出口。

可是她不设防的时候眸色纯净清澈,他能一直望到她心里去。

他嘴角扬起,笑容蔓延开来:“你放心,不会......不好的,说不定五爷还要谢我呢。刑部若是将事情全都隐去,这些人哪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若是不担心,谁又会记得五爷的恩情,看到五爷的本事?”

五爷又如何将这些官吏收入囊中。

沈延说罢,半眯了眼睛看了看五爷的车马,目光渐渐沉冷。

稍远处,骆闻忠从五爷的马车上走下来,梁虎迎上去,和他说笑起来。他们二人一向聊得热闹,原本和梁虎站在一处的王友能倒显得落寞了。

他转了个身,正好见柳青也在看着他,脸上显出些尴尬。

柳青想起之前绑她的那家人,便走过去提醒他别忘了抓捕帮琼楼运人的那些车夫。

“琼楼往南,出城走五里,有座小庙,那里也是他们临时藏人的地方。王大人可以带人查查看有没有琼楼的漏网之鱼。”

这个地点是她被绑走那日,来福尾随那车夫找到的。

王友能见她离得近了,似乎有些紧张,说了没两句就往后退了几步。

“是是是,柳大人的话王某谨记,一定办到。”

柳青觉得他今日对她特别恭敬疏远,似乎刻意和她保持着至少三步的距离,也不像从前那样“友能”“友能”地叫自己了。

说起来,上次他和五爷一起来找她的时候,他好像已经是这样了。

这人到底怎么了,怎会突然间变化这么大?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沈延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王通判好像客气了不少啊。”

“大人说的是,王通判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你上次说王通判来找你的时候,五爷和他在一起?”

柳青点点头:“正是。”

沈延会心一笑,说了句“那便难怪了”便不再往下说了。

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却不想让柳青知道。

柳青最受不了人家说话说一半:“大人您笑什么?什么叫那便难怪了?”

沈延眉毛一挑,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我笑什么是我的私事,不是公事。你是以柳主事的身份问我呢?还是以旁的什么身份问我?”

柳青听了这话一怔,沈延看在眼里,一下子心情大好,嘴角的笑意愈加浓郁起来。

他昨日反反复复地琢磨过了,换药的时候他定是把她吓到了,她才老是躲着他。

既然硬的不行,他就来软的。她想做柳主事,那他便配合她。

反正他有的是耐心,只要她人还在他眼前,他心里就踏实,日子久了,她也总有松口的那一日。

但同时,他心里诸多的疑问便也只有暂时搁置。

他们三人加上梁虎告别了骆闻忠和王友能,离开了金陵,一路乘车到了扬州渡口。

五爷上船之前似是要下很大的决心,沈延背着手立在甲板上劝他。

“五爷,身体要紧,还是不要勉强了吧。”

五爷从梯子上一脚踏下来:“有什么勉强的,爷就喜欢坐船。”

然而就喜欢坐船的五爷开船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瘫倒在榻上了。

“你不是说大船不怎么晃么,这也叫不晃?”

他有气无力地瞪了那个精壮的随从一眼。

“.…..”

随从想说又不敢说,他是一点都不觉得晃的。

“去,把柳青给爷叫来,爷这么难受她也不管?”

随从正不想在这碍他眼,一听这话即刻跑出去找柳青。

柳青此时正在甲板上观运河两岸的风景,一听说五爷找她,脑后有根筋就不自觉地抽了抽。

她跟着随从去了五爷的船舱,见他可怜巴巴地蜷在榻上,平日那神气活现的劲头似是一点都没带上船。

“五爷,您若是不舒服,该好好静养才对,小人便不打扰了吧。”

“你给爷站住,”五爷看她才说了一句就要溜,气得喊出来,“让你来当然有用了!爷这么躺着犯晕,你给爷说点有意思的。”

柳青苦笑:“爷,小人又不是说书的,哪会说什么有意思的。”

“……那你随便找本书给爷念念也行。”

“那......那也用不着小人念吧,小人给您找本书来,旁人念也是一样。”

五爷一听出她不乐意,把腮帮子往手上一托,拿大眼睛瞪她:“怎么,你的事用不着爷帮忙了?还不快去!”

“......是。”

柳青苦着脸,她什么时候求他帮忙了,是他自己非要给她支招来着。

但就冲着他这皇子的身份,她也不能不理他。

她想着沈延有出门带着书的习惯,便去找他借。

沈延并不晕船,也不怕船晃,他那间船舱在最靠上的一层。

柳青来的时候,他双肘支着炕桌,手里拿着本游记,正随手翻看着。

运河上,温煦的日光随窗而入,映着他优雅的侧颜,在舱壁上投出一个清俊颀长的身影。春风缕缕,带着他的书页时而抖动,他轻轻抬手抚平。

柳青站到舱门口行了一礼:“大人。”

沈延捧书的手一紧,淡淡嗯了声。他虽未抬头看她,目光却凝滞在鼻尖下的几个字上动不了了。

“大人重伤未愈,还是应该多躺一躺,书什么的等伤好了再看也不迟。”柳青劝道。

沈延双唇微展,眼角已染了笑意。

“嗯,再看一会就不看了。”他柔声道,“找我有事?”

“......嗯,”柳青走近了些,却不知怎么开口才好,她有种感觉,沈延听了这事或许会不高兴,“五爷让下官找本书给他念一念,下官手头上没有,只好找大人相借。”

沈延垂眸,将手里的书一合,吧地往炕桌上一放。

柳青觉得他可能真是不高兴了,但低头去觑他的神色,又觉得他还是平常的一张脸,看不出喜怒。

那他这是何意?把这本书借给她?

柳青扫了一眼四周,好像也没有旁的书,那就应该是借这本了吧。他怎么也不说句话?

她觉得他周身仿佛蒸起了一团气,让她不敢凑得太近。

于是她人站在原地,却歪着身子,伸手去够炕桌上那本书。

她的指尖才将将碰到个边,沈延便一把将书拿到她够不到的地方。

“柳主事!”他抬头看向她,“你是真以为我......”

他喉结微动,似是想说什么又不肯说出来。

柳青一怔,以为他什么?

她也是没办法呀......

罢了罢了,不借就不借,她何必为了一本书,受两位大爷的夹板气。

她便委委屈屈地向他揖了一揖,转身要走。

“......慢着,”沈延见她低着头,一副受气的样子,声音便在不觉间软了下来,他拉开炕桌上的小抽屉,取出一本泛黄的书。

柳青上眼一瞧——

《淳山先生食单》

“应当是前面的船客遗落的,你拿去吧。”

柳青一喜,赶忙双手取过来。虽然就是个菜谱,但总被没有强,反正五爷说随便念点什么都可以。

她喜滋滋地道了句“谢大人”,转身就要走。

“......等等,”沈延口气淡淡的,“知道从哪开始念吗?”

柳青眨眨眼,就一本菜谱,还分从哪开始念?

沈延招手把她叫回来,将书拿到手里,粗略地翻了翻,到了中间的一页才停下来。他用手背按着,将这页前面的几页撕下来,放回抽屉里。

“从这念。”

柳青看得好奇,为何非要如此?

她把那余下的大半本书拿回手里,想仔细瞧瞧,可走廊上已经有人在唤她了,说五爷催她回去。

她只好手夹着书,匆匆跑回五爷的船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