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洺一进宫, 便觉得不对劲。

好像那些昏暗的角落里,总有几双眼睛盯着他似的。

不过他转念一想,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母后在宫里做过一番部署,有些异样也正常。

他实在是烦透了, 没心思细想这些事。

乾清宫的内官一见他来, 赶紧引他进皇上的寝殿。

父皇似乎比之前又小了好几圈, 陷在龙榻和薄衾之间都没什么起伏。

朱洺心头酸涩, 轻手轻脚地走到龙榻一侧, 贴着榻坐到地板上, 像年幼的时候一样,他枕着胳膊看父皇熟睡的样子。

只是父皇此时应当是昏睡。

候在一旁的内官走过来提醒他,皇上交代过,他若是来了就将皇上唤醒。

他便柔声唤了几声父皇。

皇上眼皮动了动, 微微咳嗽了几声, 缓缓睁开眼。

他的眼珠浑浊发黄, 看向朱洺的目光已有些迟滞。

“洺儿。”

嗓音粗哑还有几分喘,却是温柔的。

“父皇,儿是来向您辞行的,”朱洺的声音已经湿润,“儿打算明日便启程去开封。”

他这一走必是再也见不到父皇了,连送父皇最后一程都做不到。

皇上似乎想抚一抚他的头, 但那只干枯如树皮的手全然使不上力气。朱洺觉出他的意思, 便将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

“洺儿, 别怪为父,为父是为你好的。”

一滴浑浊的泪淌出眼角, 皇上没自称朕, 只称为父。

朱洺的眼中生出一层水雾:“儿明白, 儿明白……”

他怕屏不住泪,便将脸埋在父皇的手掌里。

若他还是当初那个有父皇庇护的少年该多好。还不止如此,若是一切都能回到几年前该多好。

朱洺出了乾清宫,便要朝坤宁宫去。

父皇已经同意他带母亲去开封奉养,他这就去告诉母后做些准备,明日上午与他一同出城。不过即便母后不肯走,他也是要走的。

迎面走来几人,为首的竟是太子。

他身后两人,一个是沈延,另一个身穿乌亮的铠甲,蹀躞上戴刀,手中还倒握着火铳。

怎么神机营的人也来了。

那拿着火铳的人朝远处挥了挥手,一队和他一样打扮的人押着另一队人在稍远处横穿而过。

被押着的那队人都是侍卫打扮。

母后昨日说她已将宫里的侍卫替换大半,这些人莫不是她换进来的那些?

他这才恍然体会到父皇方才的意思。

他本来还以为父皇说不要怪他是指就藩的事,原来还不止于此。母亲之前为他所作的那些谋划,怕是早就已经被父皇于无声处瓦解殆尽。

朱洺觉得心里一阵阵地发凉,他们父子终究是不能像普通人的父子一般了。

“看来皇兄的禁足早就解除了?” 他对渐渐走近的太子笑道,“皇兄是来看父皇,还是来看我的?”

“是来看父皇的,不过能见见五弟也很好。” 太子笑得和煦。

他一身衮龙袍,头戴翼善冠,身前的团龙蓄势待发,仿佛时机一到便会一飞冲天。

见朱洺点头,他便又朝他走了两步:“宫中混入了歹人,父皇命本宫和沈大人带着神机营清剿。幸亏我们先发制人,又有火器,这些人都还全无防备就已经被擒住了。”

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朱洺还是听出了几分胜利者的得意。

“原来如此,倒是辛苦皇兄了,”朱洺看上去不甚在意,“不过父皇怎会特意请沈大人来?”

再怎么样,这差事也轮不到沈延。

还未等沈延答话,太子便赞赏地看向他。

“因为今日提醒父皇宫内有异的便是沈大人。那些混进来的侍卫与平常的侍卫有些不同,常常无意识地往腰间去摸什么东西,有时还会抬手在空中推一下,看上去倒像是习惯于佩短刀、戴大帽的行伍中人。本宫这些日子没出过清宁宫,旁人也没瞧出什么来,若不是沈大人及时提醒父皇,眼下都不知是何光景。”

“殿下过誉,下官只是有些疑心而已,全赖圣上明察秋毫。” 沈延谦道。

朱洺朝沈延笑了笑。

这厮果然不是真的被革职了,不过是陪着父皇演戏,令母后不急于行动,赢得先机。

“皇兄,我已向父皇辞行,” 他本就不想做皇帝,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好问的,“明日一早我便同母后一起启程就藩,既然皇兄在此,便就此和皇兄作别吧。”

“这……” 太子听了这话神色颇有些复杂,“实在突然了些,你我兄弟一别,恐怕日后再难相见,为兄委实舍不得你。”

朱洺扯出一个笑容。论起会装样子,他真是自愧不如。

“皇兄,临别了,五弟有件事想问问皇兄。”

“五弟请讲。”

朱洺便凑到太子耳畔,压低声音道:“五年前,父皇行宫遇刺,钟瑞又恰好不在值守,此事可与皇兄有关?”

太子身子一僵,眸中黑气凝成一团,然而他也只是僵了片刻,便极自然地笑了笑:“五弟又玩笑了。”

朱洺也配合着笑了笑:“皇兄,我从未觊觎过你的东西,希望皇兄念及手足之情,在我到开封的这一路上高抬贵手。”

早知太子已经被放出来,他该秘密离京才是。

太子满脸笑容地拍了拍朱洺的肩膀:“越说越没边了。”

一个内官从乾清宫出来,一路小跑到了几人面前给他们行礼。

“皇上口谕,请五殿下今晚宿在乾东五所,另外还请沈大人明日带金吾卫送五殿下出城。”

沈延和朱洺自然遵旨。

天色渐暗。

宫道上青砖光亮,映出宫灯清而柔的暖黄。

沈延陪着朱洺往坤宁宫走,二人身形相近,并排而行,在宫道上投下两个高伟的身影。

沈延本就话不多,与朱洺约定好明日启程的时辰后便没什么可讲的。

反正朱洺今晚出不了宫,他待会同奉旨帮朱洺收拾行装的内官一同去他府上,自然能将柳青救出来,此时若提起此事,反而会坏了事。

“时辰已经定了,你怎么还跟着爷?爷就在这宫里,难道还会藏起来不走不成?”

朱洺不喜欢和沈延在一起,对父皇的安排也有些恼意,他说了要就藩便会就藩,怎么还要派个外人来监视他。

“五爷说笑了,” 沈延听出了他话间的意思,微微笑了笑:“圣上让您今夜宿在宫里,又让小人明日送您出城,全是为了您好。圣上如今卧床昏睡,是太子殿在管着宫里、京师甚至全天下的事。说句不敬的话,五爷若是被人有意无意地抓了把柄,并非圣上想看到的。下官便顺着圣上的意思,陪五爷到坤宁宫。”

朱洺一怔,随即明白了沈延的意思。

“你这人还真是……诡计多端……”

沈延虽然整日冷着个脸,但确实比他周全、细致……柳青是不是喜欢这样的人?

他轻轻咳了一声:“既然你在,有件事我便告诉你,省得我再找人给齐家带话。柳青此时在爷府上,爷原本是要带她去开封的,但既然皇兄已经掌了事,情况便不同了。皇兄这个人,做事从不是明刀明枪的来……反正她若和我同去,路上想必凶险,你还是……把她接走吧。”

他说这话,如同往自己心上捅一刀一般。

原本他还纠结得很。柳青显然是不愿跟他走的,他虽舍不得她,却也不想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天天对自己冷着脸。

眼下为了她的安全,他倒是能下定决心了。

而且方才见了父皇最后一面,他颇有些感伤。推己及人,若是旁人害了他父皇,他定是恨不得将那人碎尸万段,又何来的原谅。柳青对他,恐怕也是如此。

“小人会接她走。”

沈延神色平静。

朱洺发现他全没有一丝惊讶。

“你……你难道早就知道她在我府上?”

“是。”

“你……”

朱洺觉得沈延这个人实在很难让他喜欢。

夏风微拂,月色皎皎,二人没一会的功夫便走到了坤宁宫门口。

朱洺突然停下脚步:“爷问你个问题。”

“五爷请讲。”

“你是何时知道她是女人的?”

“……很早。”

沈延不喜欢和旁的男人说柳青,尤其是和朱洺。

朱洺暗暗嗤了声,再早还能比他早,若是按先来后到的话,该是他排在先。

“……你若是喜欢她,便好好待她。”

他目光如炬,直看向沈延。

他是羡慕沈延的,既羡慕又不平。若他不是皇子,若他不是卷进了那样的事,柳青必是要选他的。

沈延听着心里不悦,他与柳青本就是一对,朱洺这话说的倒好像是他把柳青让给他似的。

他冰着脸回看他,也不答他的话。

朱洺却从不观旁人的脸色,只说自己的:“爷虽然去了开封,但爷在京师有的是人,你若待她不好,爷找你麻烦简直轻而易举。”

沈延觉得朱洺简直莫名其妙,他自然会对柳青好,但朱洺又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倒是很想看看,五爷到时是如何找小人的麻烦。”

“走着瞧。”

朱洺甩了一句,便跨进坤宁宫的大门。

正殿外已经突然多出来一排侍卫,他略一怔,便明白母后早已被软禁起来,她如今也别无选择,一定会与他同去开封。

“还有一事,” 他想到母后,突然想到这事,“你转告她,五年前的事……” 他想了想又把话咽回去。

杀害她父皇并非他的本意,那事是程四做的,多半也是按他母后的意思做的。但母后是为了他好,他身为男人,不能把罪责都推到母后身上。

“五年前的事,是爷对不起她。”

朱洺眼中黯然,他其实还想说请她原谅他,但实在是说不出口。

沈延听他这么说,眸光一闪,原来朱洺已经知道柳青的身份,倒是难怪他突然将她掳到府中。

“既然觉得对不起,五爷可曾想过要为她做些什么?” 沈延看出他眼中的愧疚,趁势道,“五爷当初做的事不止害了她父亲,害了她家中所有的亲人,还害得她九死一生之后还只能顶着旁人的身份过活……“

“那……那爷也不想害她,而且事已至此,爷又能如何?” 朱洺被他说得脑袋疼。

“五爷可曾想过将当初的事情公之于众,还刘家一个清白?” 沈延的眼中星火跳跃。

朱洺被他说得愣住。

将当初的事情公之于众,也就等同于自行认罪,也就是将他的身家性命全都交出去了。

“……”

他脑袋里乱得很,也不再跟沈延说话,便跨进坤宁宫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