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丞收式, 长剑离开黑衣人脖颈,又眼疾手快将剑尖一错,挑开黑衣人胳膊上残余的布料。失去布料的遮掩, 一块红色的云状胎赫然出现在谢元丞眼前。
谢元丞张口:“乔林。”
黑衣人眉目一横:“那是谁?”
谢元丞思绪闪回。
老婆婆每次提起孙子的时候, 脸上都挂着笑,总是亲切地唤他乳名:“老身家的小宝啊,最喜欢吹笛子了,天天央着老身去竹林里给他砍竹子做竹笛。老身那时候哪儿有功夫学做这些啊, 就总找借口拒绝他。可现在会做了, 乔小宝却不在身边了……”
谢元丞看着黑衣人胳膊上那块胎记, 几乎已经确认他就是老婆婆心心念念的孙儿。
他又叫:“乔小宝。”
黑衣人终于有了些反应。
谢元丞收剑回鞘,说:“你祖母去竹林砍了很多竹子回来给你做竹笛。”
“祖母?”乔林似是在回想。
“她很想你。”
乔林神色微动, 他跟在罗义初身边, 被培养成死士,已经太多年没有没有感受过任何血缘亲情带他带来的温暖了。
罗义初见势不妙, 顾不得伤口给他带来的疼痛,捂住汩汩流血的伤口,连忙道:“什么小宝大宝,你叫吴铭,是本官在街边捡来的孤童,你没有什么祖母更没有什么亲人, 本官是你的恩人,是你唯一的依仗!”
乔林是罗义初为自己最后一张保命符,绝不能让他也背离自己。
“无名?”谢元丞重复一遍,嗤道, “罗县丞,你不好上心。”
他对乔林说:“你本明乔林, 乳名乔小宝。三年前你十四岁,你爹被罗义初冠以穷凶极恶的匪盗之名杀害,你跟你祖母相依为命却被罗义初以无父母教养为由将你从你祖母身边带走,自此再无音信。”
罗义初反驳:“胡说八道!”
“你胳膊上的云状胎记就是凭证。”谢元丞看都没看罗义初一眼,只疑道,“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照理说十几岁的少年就算被带离亲人身边,也应该会对曾经生活中的点滴有印象,不至于只过了三年就将所有过往,甚至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得一干二净。
匡兰月看出谢元丞心中疑惑,说:“谢大人,这不奇怪。他与冯立果两人最擅长的就是洗去一个人对往事的所有印象,歪曲事实让被洗去记忆的人记住他们想让他记的东西。”
谢元丞看她。
他是第一次听说世间还有这样的手段。
他问:“匡姑娘从何得知?”
匡兰月轻笑一声,说:“自然是被他们用这种手段对付过。”
谢元丞默了一瞬。
匡兰月说:“是从西域传来的一种邪术,毋须饲养蛊虫,比较容易学,效果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时效没有那么长,每隔半月都要重新施展一回。”
叶从意和颜酉在小土包后面对视一眼。
这样就说得通了。
难怪她们如今见到的匡兰月和颜酉口中说的匡兰月如此大相径庭。原来竟是那时候被冯立果控制住了思想,所以在冯立果败露行径逃匿以后,匡兰月才会恢复神志,记起以往一切。
匡兰月说话时,谢元丞才注意到她现在的状态似乎不是很好,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十分惨白。
谢元丞:“你……”
“我无碍。”匡兰月说,“谢大人只需让这位小公子远离罗义初,至多不出一月他便能记起往昔。”
谢元丞:“好。”
这时,乔林忽然说:“我好像是有个祖母。”
谢元丞和匡兰月同时看他。
乔林回忆着,继续说:“她蒸的马蹄糕很好吃,我爹经常不在家,但是每次一回来都会给我带很多好吃的东西。祖母说,我爹是个大英雄,出门都是去做一些扶贫济弱的好事。”
丝丝点点的印象好像就是一个引子,一旦将脑海中根深蒂固的回忆诱发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
“后来有一天祖母很难过,我问她为什么难过,但祖母摇着头不肯说,后来别人说了我才知道,是我爹死了。”
谢元丞面色沉重听着。
他们说话间没注意到,罗义初在悄然挪到乔林身后,借着乔林身形遮挡住他的小动作。
“不好!”颜酉眼尖,看得一清二楚,“罗义初把他腹中长剑拔出来了!”
叶从意心下一颤,抬头就看见罗义初手中握着剑,满脸咬牙切齿地举剑往谢元丞的方向劈过去。
“谢元丞!小心!”叶从意心下一急哪里还顾得那么多,当下就飞奔出去,途中鞋子都跑掉了一只。
谢元丞反应迅速,错身一闪,顺带着拉了匡兰月一把,两人一齐躲过了罗义初劈来的利刃。
哪知罗义初偷袭不成,竟然将长剑对向一旁的乔林。乔林沉侵在回忆中,丝毫没有防备,就这样生生被捅穿腹部。
谢元丞瞳孔一缩,下意识就踢了一脚罗义初,然后就扶住因脱力而倒下的乔林。
乔林迟缓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腹中的伤口,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罗义初,说:“还记得大人以前对属下说的话,死士生来就是要为主子去死的,为主子流血,才是一名死士最后应有的归属。”
谢元丞踢的那一脚力度很大,罗义初身上带着伤,直接被踢翻在地。
他突然笑了起来,语气中带了几分癫狂:“一条随时都有可能会反噬主人的狗,本官绝不会让他活在这世上。本官左右也是要死了,能在死前多带上几个人跟本官一起上路,不亏!”
叶从意这时跑到了谢元丞身后。
颜酉跟在后面给她提着掉在半路的鞋。
事发突然,谢元丞甚至都没发应过来。乔林就这样摔躺在他怀中,不断涌出的血染红了他月白色的外袍。
“谢元丞。”叶从意轻轻叫了声。
谢元丞眼眶发热,他用手捂着乔林的伤口,却怎么也止不住血。
“乔林!”
“你坚持住,别睡!”
可无论他怎么喊,最终乔林连呼吸和温度都渐渐消散了,连遗言都没来得及说。他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了眼叶从意。
是他大意才会让事态发展至今。
他沙哑地说:“阿婆还在等着我带他回去。”
叶从意蹲下去,用手掌覆住乔林还没有闭上的眼睛,轻轻道:“安息。”
周围的随从和官差已经把罗义初押住。
罗义初却像是疯了一般,笑得撕心裂肺。
谢元丞缓缓将乔林放平在里面,起身直奔一旁还在笑着的罗义初。
罗义初:“死!都陪我一起死!本官来世上走一遭,荣华富贵娇妻美眷全都享受过!命丧我手的人不计其数,命一条你们尽管拿去,本官不亏!不亏!哈哈哈哈哈……”
谢元丞满腔怒火,抬腿就是一脚踹在罗义初胸腔。
罗义初直接被踹翻在地,他慢吞吞地站起身,口中有鲜血溢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谢元丞说:“本官这辈子唯一大意的一件事,就是那日没有直接杀了你们几个。否则,本官又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任你们这些渣滓爬到本官头上叫嚣!”
谢元丞冷冷地看着他,那眼神就如同在看一具没有温度的尸体。
“你眼神这么凶。”罗义初抬手抹去嘴角血迹,却并没有擦干净,“辅城王,你这样看着我,恨不得杀了我。可是你现在就算再怎么想杀我,有官职在身你就得遵循朝廷律法。”
他吐了口血沫,轻声挑衅说:“你表面风光,其实过的并不比蓟州水深火热的那些贱民好多少。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你,要揪你的错处,你今天杀不了我。”
颜酉听不下去,骂道:“老畜生你别太嚣张!恶人自有天收,你今日不死,明日也得死!”
“哦,对……就算是过几日死,本官黄泉路上也并不会孤单,”他蓦地转头看向匡兰月,一字一顿道,“你说对吧?匡、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