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婚事办妥了, 当初谋害皇后的荣阳侯也被抄家发配边疆,一切尘埃落定,宫里和京城渐渐恢复平静。
经过这么多事, 朝廷也好, 宫廷也好,都没有多余的精力来招待至今还留在典客署的吐蕃王子和恪敬长公主了。好在恪敬长公主也是个善解人意的,见这段时间京城和宫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怕自己再待下去就要成为累赘, 便适时提出了辞别。
听说庄静要和帕卡王子回吐蕃, 林祯自然是不舍的。可是她也清楚, 庄静如今的身份不允许她一直留在京城陪自己。更何况,庄静内心其实还是更向往那吐蕃高原自由而广袤的天地,她能够理解庄静的心情, 所以就没有挽留。
只是庄静一走, 宫里就少了个人陪她。虽说林怀织如今在宫中,而有了她太子妃这层关系,康静要进宫也比以前方便多了, 她们俩经常会来栖凤宫陪林祯聊天, 有时候还带着已经满岁的小郡主。
但林祯还是觉得生活中缺少了什么,可能是没有人再跟她聊高原之巅无拘无束的放牧生活了吧。
她开始变得爱发呆, 经常一个人坐在窗边, 不知道在看什么,一看就是一上午或者一下午,有时候在处理宫务, 也会情不自禁地走神。
沈定和宫人们都以为她只是不习惯和庄静的离别, 所以这段时间才闷闷不乐。沈定自觉愧对她,不忍她再多受委屈, 所以他经常带林祯离开栖凤宫,有时候带她去勤政殿批折子,有时候带她去御花园散步,企图用自己的陪伴让林祯从离别的后遗症里走出来。
只有杨太医看出来林祯是怎么回事,久居深宫的郁苦,整日提心吊胆的压力,加上长期喝避子药的副作用,导致的情志不畅。
他倒是可以在林祯日常饮食里添加一些解郁的食物,再建议林祯平日里多喝一些百合汤,只是这到底是心病,用药也只能缓解,不能根治。
但杨太医到底不是这方面的强手,何况心病还需心药医,这一切还是得靠林祯自己。
林祯大概也能感觉得出来自己内心和身体的变化,这不是一朝一夕发生的事情,而是一点点累积的,只是到了一定的度,就表现了出来。她已经努力去克服了,但没想到她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或者说,她低估了深宫的压力。
从进宫那一年开始,这个病就已经在她的心里埋下了种子,此后在宫里遇到的一件件揭露人心险恶的事情,就像肥水一般浇灌着它,让它生根发芽,茁壮生长。终有一天,它会长成参天大树,到那个时候,自己说不定就再也控制不住它了。
有时候林祯会忍不住怀念起在滇地的生活,那里没有勾心斗角,没有人在暗地里想着要她的命,她可以无忧无虑毫无防备地跟任何人打成一片,天真单纯得像个长不大的小孩,而不是终日惶惶地担心着什么,感觉自己的心都开始衰老了。
担心有人要害她,担心意外怀孕,生产时难产死掉。这一连串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如同一座座山,将她压得要喘不过气来,让她笑着的时候,都有几分牵强。
她好像已经有很久没有开怀大笑了吧?连她自己都忘了,上一次高兴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又是因何而笑,她的记忆也开始变得模糊了。
总有一天她会慢慢枯萎,然后凋谢在这深宫里,像孝德皇后和无数前人一样,成为给后人铺路的泥土,那就是她的结局,她的宿命。
林祯并不害怕那样死去,从她进宫那一天起,她就已经做好了牺牲的觉悟,只是感到有些遗憾。她的人生原本可以很长,也可以很精彩,但是她却选择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后悔,如果重头再来一次,她还有没有勇气再走一遭。
但事到如今,说什么都迟了,林祯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好皇后的责任,在自己余下的生命力发挥最大的价值,那样也就死而无憾,也不愧对任何人了。
“祯儿。”沈定批了一会儿奏折,才发觉林祯已经很久没有动静,这不正常,林祯的性子他最清楚不过,私下里根本就不是能静下来的人,所以沈定抬起头来,寻找林祯的身影。
他为了给林祯换个心情,今日就带着林祯来御花园附近的一处水榭批折子,虽然临近秋末,池子里的荷花都已经开始枯萎,没什么好看的了。但这里远离喧嚣,水光粼粼,又有鱼儿嬉戏,是个可以让人放轻松的地方,所以他就把林祯带来了。
抬眼望去,他看到林祯侧身趴在凭栏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也不知道她保持这个姿势多久了。沈定有些担忧,就又喊了她一声:“祯儿。”
半晌,林祯才意识到有人喊她那样,慢慢地回过头来,目光在接触到沈定的时候,还有些茫然,那是还没回神的表现。
沈定便放下朱笔走过去,弯腰抚上她的脸。这里的风夹着水汽,有些过于凉爽了,把林祯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吹得更加苍白。沈定心疼地用自己的手捂住她的脸,企图让她温暖一些,又皱眉道:“冷不冷,怎么也不吱声,在这里吹了多久了?”
林祯渐渐回过神来,听清楚他在问什么后,就摇了摇头:“不是很冷。”
沈定看她这个样子就担心得不行,干脆直接将她抱起来,到避风的地方坐下,又让郑华倒热茶,喂她喝了几口,等她身子暖和了一些,才放下心来。
他见林祯乖顺地低垂着眉眼,原本看到林祯这么温顺应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此时沈定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开始怀念以前那个闹哄哄一天到晚闲不住,也不愿意让自己抱的林祯了。
沈定亲了亲林祯的额头,怜爱地问道:“还在想庄静,舍不得她走呢?”
林祯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突然说道:“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到哪里了,路上是否顺利。”
沈定见她还担心起别人来,就笑着对她说道:“你放心,他们好歹是吐蕃的王子和王子妃,有那么多随从保护着,你还怕他们俩走丢了不成?”
林祯却道:“等他们接近吐蕃的时候,估计已经入冬了。高原冬天的气候尤为恶劣。昼短夜长,温差极大,还有风雪,山路难行,空气也比其他时候稀薄一些,我有些担心他们。”
沈定就安慰她道:“吐蕃王子带的队伍常年往返吐蕃和中原,有着丰富的经验,一定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倒是你,居然这么了解吐蕃的气候环境,真是让朕刮目相看。”
后面那句话沈定的本意是夸一下林祯,让林祯高兴,希望林祯能露出像以前那样沾沾自得的表情。可是林祯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夸她,没有露出一点得意的神色,而是像怀念一样,淡淡地说道:“小的时候,跟爹爹去探查过,那次差点遇到了雪崩,幸好遇到了好心的吐蕃百姓收留,又在那里度过了一个冬天,天气好了才得以下山回家。”
她说这话的时候,沈定能感觉出来她深深的眷恋,好像很怀念很向往那个时候,无神的眼睛都亮了一瞬。
他知道林祯在想什么,但却不敢去面对,所以只是笑了笑,说道:“祯儿倒是很少跟朕提起你小时候的事情,没想到咱们祯儿年纪轻轻,就有过这么丰富的阅历,倒是让朕自愧不如了。”
他们在水榭里待的时间长了,沈定怕这里风大太,把本就虚弱的林祯给吹着凉了,便让人移驾回栖凤宫。
沈定舍不得让林祯走这么远的路,就干脆抱林祯回去。他抱着林祯走的时候,能很明显地感觉到林祯比以前轻了一些,可能是近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给她造成了太大的打击导致吧。
林祯到底还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却因为身在深宫,遇到了常人恐怕一辈子都遭遇不到的种种事情,这对林祯来说也许过于残酷了。沈定这样想着,心中的怜爱之情都要溢出来,只好心疼地将林祯往怀里摁了摁,将林祯护得更紧一些。
路过长禧宫的时候,林祯在沈定的肩上看到了从宫墙里探出来的海棠枝,想起来孙贵妃最爱海棠花,所以她的院子里种满了海棠,甚至还有最奇珍的绿海棠。
如今正值秋季海棠结果的时候,林祯眼尖,在一片片叶子中看到了树枝上挂的海棠果,脚拇指大小,黄里透红,可爱又诱人。
林祯突然有些想吃,便仰起头来,眼巴巴地望着树上的果儿。沈定注意到她的动作,便停了下来,顺着的视线看去。
只见林祯盯着的正是孙贵妃宫里的海棠果,一时失笑:“怎么,你想吃这个果?宫里不是有又大又甜的苹果吗,干嘛非要盯着这些又小又酸的果子看?”
林祯小声道:“不一样的。”
沈定不忍心看她失望的样子,最近也难得见她对某种东西表现出渴望的样子来,就顺了她的意,喊来郑华:“你带人进去,给咱们皇后捅些果子出来,贵妃要是问起,就说是朕的意思。”
林祯却在这时表示道:“我要自己去摘。”
她说这话的时候扭了扭身子,想从沈定怀里下去,沈定怕她摔着,赶紧将她往上颠了颠,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
他皱眉道:“你这小身板就别去折腾了,听话,咱们在这里等着就好。”
林祯却坚持道:“我不,我就要去。”
沈定拿她一点办法没有,只好依着她道:“好好好,朕抱你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