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念莞对酱汁很有研究。

她在现代生活的那个城市,无论大厨做什么菜肴,酱汁是关键。

譬如脍炙人口的肠粉,靠的是美味的一勺酱汁,譬如能蜜汁烧鸭,靠的也是烧制时的酱汁跟进食时候的蘸料,还有白切鸡的姜葱汁,烧肉的叉烧汁等等,酱汁必不可少。

而陈念莞是在城市北边的小县城长大的。

这个县城,有一道出了城就寻不到的小吃,叫牛腩串。

虽然都是用牛杂加卤水酱料烹煮出来的,但跟牛杂又有不同。

牛杂是放足卤酱,把牛腩,牛肚,牛筋,牛肠,牛肺,牛百叶跟萝卜等一起炖熟的,酱汁入味,炖好后就可以直接吃了。

而县城的牛腩串却是用牛腩牛筋等打底熬制清汤,加入串串,诸萝卜,莲藕,海带,油豆腐,肉丸等等,熟透后用另外熬制酱料伴着吃。

与牛杂相比,牛腩串所有原料都带着自身的鲜味,而用来伴吃的料汁更为关键。

酱?????汁呈清糊状态,分辣跟不辣的两种,却吸引了众多到小县上观光的旅客,本地人更是视这种小吃为本地特色。

小县上做牛腩串的人不多,因为酱料的做法为商业机密,轻易不会外传。

恰好,陈念莞的堂哥就是这为数不多的人之一,年幼时喜欢吃,也喜欢做,在偷师时也学得一二,那酱汁不敢说是最正宗的,也是能接近原风味的八*九成。

当下陈念莞看伙房里恰好有做这种酱汁的几种香料,缺少的几味没找到,打算凑合着做一顿,于是先将萝卜跟莲藕薄切后,把炉子的柴火烧起来。

因为没生过火,陈念莞几次没把火生起来,还折腾出一屋子的浓烟,干咳着打开窗子透气后,她埋头再捣弄柴薪跟火折子,才勉强生起火来,于是赶紧拿瓦罐把萝卜跟莲藕炖上了。

随即便在一旁调配起酱汁来。

起油锅时,放入的姜片跟蒜头瞬间爆香,而后再加入了胡椒,豆酱等调料,等味道出来后,放醋,盐加水稍微煮了一下,成型后熄火,便大功告成了。

陈念莞擦了擦额头上的热汗,当即拿了一个碗,装满了炖好的萝卜跟莲藕,舀上满满一勺酱料,蘸着送进嘴巴里。

虽然少了跟牛腩牛筋同煮入味的肉香,但搭配麻麻辣辣的酱汁同样好吃。

宛如干旱了许久的小溪再遇甘泉,自己寡淡了三天三夜的舌头终于春回大地,花满芬芳。

陈念莞正吃得欢,冷不防窗那头有人问:“你在吃什么?”

陈念莞吓得差点没把碗摔了,定定神,才发现是个老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看他穿着一身袈裟,估计是位修行多年的大师。

这位大师从窗外轻易跳了进来,而后看了一眼陈念莞碗里的东西,又走到灶台前,看着那锅里的酱汁,垂下头去嗅了嗅,又回头用一双细长的眼睛盯着她:“你做的?”

陈念莞点点头。

这大师一看就是有来头的,因为清风庵同一座山还有一座僧人庙,名为大风寺。

怕这大师就是从大风寺过来的,那清风庵还是有了大风寺才建立起来的,算起来大风寺还是清风庵的上级。

上级领导发现了清风庵里头的外来人员擅用厨房,擅自使用食材跟柴薪,怎么看都是小偷行为,所以陈念莞马上殷勤道:“这位大师,要不,您尝尝?”

不管这大师身份是谁,只要他尝了,便是跟自己同流合污了,要追究责任,也要算他一份,有重量级人物担着,自己受的责罚也能减轻一些。

大师也不客气,问了陈念莞怎么吃,当下拿筷箸夹几片萝卜跟莲藕,然后舀了一点点酱汁,伴着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一咬,登时眼睛放光,看着陈念莞点点头,而后很快吃完了碗里的几片素菜,又装了满满一大碗,而后舀了一大勺酱料,蘸着便坐在灶台上吃了起来。

陈念莞这才放下心来。

等大师吃得心满意足地放下碗来时,那瓦罐里的莲藕跟萝卜已经锅里的吃得干干净净,酱料亦所剩无几。

他满意地打着饱嗝看着陈念莞:“小姑娘不错,不枉费我救你一命。”

陈念莞一听就明白了,原来这位大师就是当日救了自己的明海大师,当下表达感激之情。

明海大师客气地摆摆手,又问:“陈姑娘可是会做菜?”

陈念莞点点头:“略知一二。”

“那,不知陈姑娘会不会烹制鱼肉?”

陈念莞怔了怔,当即明白当初听师太说是明海老僧钓鱼的时候将自己救上来时,心里为何会冒出那股怪异感。

和尚不杀生,怎么会无端端去河边钓鱼呢?

感情这位明海大师是位酒肉和尚!

“老衲也算救了你一命,不如,陈姑娘就给老衲做一顿膳食,权报一恩如何?”明海大师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

救命之恩这种大恩,要是能用做饭这种小事回报得了的话,她可是占大便宜了,陈念莞心里暗喜,但面子上赶紧摇头谦称不行不行。

“出家人出手救人,只求积善,不求回报。”明海大师摇摇头,“要不是在这寺庙里挂单,吃的斋菜不尽人意,老衲也不会跟陈姑娘提这等要求。”

提到寺庙里的一言难尽斋菜,陈念莞当即跟明海大师有了共同语言,生出了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情。

明海大师既然是荤素不戒的比丘,吃过了荤自然对素会有更高的要求,很明显,无论是大风寺还是清风庵的厨子,都没能让明海大师满意的厨艺,做出美味入口的斋菜。

“行,既然明海大师这么说,我便斗胆应承下来了。”

于是两人便约了就在两日后,明海大师提供食材跟配料,陈念莞届时直接到大风寺后面的竹林庙观即可。

等陈念莞回房里再睡了三个时辰,睁开眼,发现天色大白,而禅房里除了平日照顾她的比丘尼净尘师傅,还有另外一位年青的小尼。

陈念莞稍一回忆,心里登时道坏了,昨天夜里偷用厨房时还想着要收拾干净的,谁料跟明海大师谈得兴起,临别时忘记刷锅洗碗了,是被她们发现了么?

不好,她们打算撵她出庵吗?要不要找明海大师过来撑撑场子?

“陈姑娘,昨儿夜里,是你给明海大师下厨做膳了?”

陈念莞一听,赶紧点头,“没错,昨儿明海大师饿了,寻到厨房,我恰好也饿了,到厨房找吃的,我能随便煮点吃食,于是就在明海大师跟前献丑了。”果然有上级领导做伴才能找到好借口。

“陈姑娘谦虚了,你煮的那酱汁明明很好吃。”小尼忍不住道。

陈念莞不解。

她怎么知道我煮的酱汁好吃?

后来跟小尼熟悉后,才知道昨儿晚上陈念莞到厨房的事被人发现了,只是见着明海大师也在,所以没人敢追究。

而这位小尼便是伙房的负责人,等两人走后进去收拾,见到锅里残留的酱汁,尝了尝,惊喜不已,这才知道陈念莞做得一手好菜。

净尘师傅瞪了小师傅一眼,笑着问:“陈姑娘在清风庵养伤,怕也要些时日,贫尼有个不求之请,还请陈姑娘答应!”

“师父言重了,您跟明海大师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陈念莞谦虚道。

“不瞒陈姑娘,你在这庵里养伤几日,也尝过我们清风庵的斋菜,实在是……”

难吃。

净尘师傅没说下去,陈念莞心里帮她补充了。

“这位便是我们清风庵的负责膳食的青霜。”

陈念莞看着青霜小师傅,原来她就是那个厨艺不怎么样的厨子啊!

“青霜知晓陈姑娘下厨的本事,想来讨教一二,不知道陈姑娘愿不愿意指教?”

竟然是想来找自己学厨的?

陈念莞松了口气,点点头:“这点小事,我自是愿意的。”

她还得在清风庵呆几日,不可能日日给自己开火,传授青霜小师傅下厨技巧,不奢望好吃,起码让她做的斋菜能入口,能造福清风庵的人,自己也不受罪,何乐而不为?

于是接下来的两日,除了去伙房看着青霜小师傅下厨,便是吃了便睡,毕竟头部受伤,充足的休息很重要。

青霜小师傅的厨艺眼见的一点点提高,最起码知道根据每道素菜的特点要采用不同的火候、下盐时机的区别,又学了单品两样或三样的香料搭配着放入斋菜里后,清风庵的斋菜味道有了极大的提升。

萝卜条煮得又脆又甜,丝瓜做得又嫩又香,还有那豆腐做得滑腻香辣,清风庵的大小师傅都意外青霜的厨艺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听净尘师傅说是在庵里养病的陈念莞所传授,庵里的比丘尼都对她客客气气的。

到了跟明海大师约定这一日,陈念莞头上的伤已经拆了布条,随时可以下山,她亦打算践约后就回抚宁县去。

陈念莞出了清风庵,直接去大风寺后山的竹林,在一片竹林里走了许久,才见到一方宛若隐居的禅房,阶前正坐着那位明海大师。

在教青霜小师傅下厨时,陈念莞打听清楚了这位明海大师的来历。

他原本是京城大佛寺的得道高僧,在京中大有名气,便是当今圣上也经常亲到大佛寺处常跟大师听议佛偈,亦是诸多权贵府上的座上客。

后来明海大师呆腻了京城,于是一路南下传道,半个月前才来到楚州抚宁县,在大风庙挂单不久,就救下了陈念莞。

至于明海大师是酒肉和尚的事,也无人不知,但因他禅功了得,并无人以此为忤。

这位已经年届五十,但看起来依然精神矍铄大师,一见陈念莞出现,便笑了:“陈姑娘来了?”

陈念莞点点头:“明海大师,我赴约而来,不知道您准备的食材……”

才说到此,明海师傅便邀陈念莞进了禅房,里头竟然有一方庭院,庭院前放了满满两桶活蹦乱?????跳的河鱼。

对了,她差点忘了,青霜小师傅说,这位天下闻名的大师,平生最嗜好吃鱼。

“明海大师,那么多的鱼,不会是,都是给我准备的吧?”陈念莞惊呆。

这哪里是什么得道高僧啊?明明是钓鱼高手好不好!

明海眯着眼笑着,缓缓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