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本王将她吓到了

宁妱儿高烧不退时,整个赵府似是都被一层阴霾笼罩,待她身子好转,往日那轻松愉悦的氛围又立刻回来了。

赵茂行一扫几日疲态,走路都较之前轻快不少,他将自己珍藏许久的一幅名画取出,爱不释手的看了许久,最终还是咬紧牙根,将画小心翼翼卷好,带着走出书房。

赵府南苑的一处水榭中,沈皓行轻抚古琴,那声音流转舒缓,引人入胜。

赵茂行都不由听愣了神,没注意沈皓行的目光根本没有在他那副珍爱的画卷上停留过。

沈皓行微阖着眼,沉浸在自己的琴声中,许久后才漠声开口:“本王向来不懂赏画,既是难得佳作,何故要赠予本王,自己留着便是。”

赵茂行总觉得今日的沈皓行哪里不太对,却又说不出是何缘由,毕竟他说话时,还是如之前那样面色温润,含笑和善。

赵茂行起身朝他恭敬拱手言谢,“王爷心善,前日用名贵草药救治赵府家眷,阖府上下无不感激,卑职是想借此画来表达对王爷的感激。”

家眷……

沈皓行没有说话,慢慢睁开眼来,琴声的韵律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

赵茂行并未觉察,继续说道:“原本宁表妹是打算一道前来谢恩的,但她身子刚刚恢复,大夫说不宜外出走动,还望王爷见谅。”

“哦?”沈皓行眉梢微挑,“这是她原话?”

赵茂行点头应是。

沈皓行却是笑了,那小病秧子吓成那副模样,便是身子彻底康健,怕是也不敢来见他,便用这鬼话来糊弄。

“药材本就是为了救人性命,既是物有所用,这便值当了。”

他指尖稍加用力地向前扫过,蜿蜒的河流仿佛忽然被人拦腰折断,他眉眼微沉,唇角却依旧保持着温润的弧度,“只是我有一事不解?”

那忽然的一声让赵茂行有几分怔然,“王爷但说无妨。”

沈皓行抬眼看他,问道:“那日你去取伞,为何耽搁那般之久?”

赵茂行如实答:“有一位老者在路上意外滑到,卑职忧心……”

“哦?”沈皓行没等他说完,眉眼微沉,指尖在琴弦上又是一扫,如平静的河流忽然卷起漩涡,“为救老者,便让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在风雨里苦等?”

“啊……”赵茂行一时哑然,顿了片刻,才解释道,“王爷有所不知,宁表妹她此次犯疾,并非风寒所致,大夫说,是受惊吓而致的。”

沈皓行双手落于琴弦上,倏地一下收了琴音,面容上温润的笑容也彻底收起,他再次抬眼看向面前男人,“那日亭中仅本王与宁姑娘二人,依你所言,便是本王将她惊吓到了?”

赵茂行与魏王相处的这段时间里,头一次看到他这副神情,也不知为何,手心竟蓦地生出一层冷汗,他连忙就道:“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也许是因为表妹担忧风雨太大,会致她心疾发作,这才受了惊吓……”

“嗯。”这个解释倒是不错。

沈皓行面容忽又一松,重新弯了唇角,“一个陌生的老者,一个真心相待的女子,茂行为何会选前者?”

“这、这、这老者年岁过高,身子骨……”

“据本王所知,宁姑娘那副身子骨,也好不到哪儿去啊。”

沈皓行似是在与他闲聊,可句句都令他难以辩驳,不知不觉中,赵茂行额上也渗出了一层细汗。

沈皓行神色自如地拿起折扇,缓缓起身道:“所以说,你口中所谓的真心相待,究竟几分真,几分假呢?”

赵茂行再也辩驳不出,只是结结巴巴地道:“不、不是这样的,我、我是真心待表妹的……”

“嗯,本王知道,茂行你最是在意你那表妹。”沈皓行语气好似宽慰,然而这番话在此刻确显得格外讽刺。

赵茂行彻底哑言。

沈皓行不在看他,而是转身望向湖中心那片荷花丛。

这个时候的荷花,早已不似夏日里娇艳繁华,可即使如此,在愈发寒凉的天气中,它们照旧个个挺着花杆,不服输,不甘心,但仍旧会一点点衰败。

沈皓行微眯着眼,许久后淡淡开口:“听说衡州的中秋灯会,甚为热闹?”

“嗯?”赵茂行还在深深的纠结自责中,显然是没留意到方才沈皓行说了什么。

沈皓行也并未气恼,耐着性子又道一遍。

这次赵茂行是听明白了,闷声闷气地道:“五日后便是中秋灯会,那是衡州一年到头来,最为热闹的一日,甚至比过年时还要热闹。”

一听这语气便知他心不在焉,沈皓行索性回身问道:“福华寺的事,还未理清么?”

赵茂行颇为惭愧地垂眸道:“理清了,王爷提点的对,那日的确是我的过错。”

沈皓行颇为满意地点点头,“本王虽与宁姑娘并不相熟,却从你口中了解过一二,既是个可怜人,你便当好好珍惜才是。”

这番话一下又说到了赵茂行的心坎处,他愈发愧疚,且还对沈皓行更加敬佩,没想到堂堂一个王爷,会这样关心他。

赵茂行便讲了许多中秋灯会的趣事。

临了,他还邀沈皓行那晚一道去看灯会,沈皓行却是摇了摇手中折扇,笑着道:“本王便不同你去了,好生想想谁才是你该陪之人。”

“该陪之人……”赵茂行垂眼默念。

吉安院里,宁妱儿坐在桌旁翻看佛经,也不知看了多久,眼睛有些酸涩,她将佛经递给岁喜。

岁喜打开柜门放佛经的时候,宁妱儿无意间瞥见最下面那盏仙鹤灯,这才反应过来,好像快要到中秋节了。

按照衡州习俗,中秋那日不到酉时,街道便已经开始喧闹起来,待天色暗下,花灯彻底点燃,整个衡州瞬间变得五彩斑斓。

往年赵家兄妹都会去街上逛灯会,宁妱儿虽去不了,却能收到他们带回的礼物。

宁妱儿最喜欢的便是她的第一盏灯笼,那是许多年前赵茂行从中秋灯会上回来,赠予她的。

一连数年,中秋这晚她都会在院子里提着仙鹤灯玩上一阵,往后这些年里,赵茂行时不时还会送新的过来,但她最喜爱的,还是那盏仙鹤灯。

“小姐,在想什么呢?”

竹安端着汤药走进屋,见宁妱儿坐在桌旁,望着身边柜子出神,不由问道。

宁妱儿接过汤药,却没急着喝,而是笑着道:“我是在想,那样小小的一盏仙鹤灯,都如此好看,若满街花灯各般模样,那得是多么美好的一个画面啊……”

看到宁妱儿满怀憧憬的模样,竹安不由又想起前几日她高烧不退的事来,免不了鼻头开始泛酸。

她努力压住情绪,匀了几个呼吸,弯起唇角笑着道:“这还有几天呢,小姐好好喝药,待身子好了,往后肯定能亲自去看看的。”

宁妱儿脸上笑意淡了几分,垂眸望着汤药中的影子,若有所思地低声自语道:“可往后是多久呢?”

“妱儿妹妹。”

门外的小院里传来男子的声音,一听便知是何人。

岁喜快走两步来到窗前,看了一眼,便笑着回头道:“小姐,是表少爷来了。”

宁妱儿这才忙将手中药喝了,拿起一块儿蜜饯放入口中,起身来到院内。

院中石桌旁,赵茂行脸颊微红,面露难色,只是匆忙看了宁妱儿一眼,便立即移开目光,问道:“是刚喝了药么?”

宁妱儿嚼着蜜饯,笑盈盈地冲他点点头。

赵茂行没有说话,望了眼跟在宁妱儿身后的竹安。

宁妱儿觉出他神色有些不对,于是朝身后挥了挥手,待竹安退去几米以外,她才问道:“表哥寻我,可是有何要事?”

赵茂行犹豫片刻,终是结结巴巴地开了口:“表、表妹,那日在福华寺,是、是我对不住你,我不该留你那般久的,你可曾心中对我有所埋怨?”

要说埋怨,当时的确是有的,他明明说了去去就回,可偏偏让她在那四面透风的石亭里,等了那般久,若不是沈皓行替她遮风……

忽地想起沈皓行,宁妱儿立即打住思绪,不敢再去多想其他,连忙回神道:“表哥无需自责,那日事发突然,不是谁都能预料得到的,再说,我如今不是已经好了么?”

正如宁妱儿所说,事情已经发生,再去追究这些也无济于事。

赵茂行的为人她很是了解,他善良正直,敦厚老实,看到老者在面前摔倒,岂会当真做出视而不见的行径,便是她当时在场,也不可能置之不理的。

见宁妱儿丝毫不在意的模样,赵茂行更加内疚,且又生起自己的气来,他本来是和表妹致歉的,怎么说着说着,又让表妹反过来宽慰他。

赵茂行咬了咬牙,终于肯抬眼正视她,道:“总之,这次是表哥的过错,妱儿若想要什么,同表哥说便是,就是那天上的星星,表哥也要试着拆一颗予你。”

宁妱儿垂眸笑了,倒是当真思忖片刻,最后用半开玩笑地语气道:“那我想去灯会,表哥可应允?”

赵茂行方才还要摘星星的决心瞬间退去大半,神色明显的犹豫起来。

宁妱儿知道答案,但也不知为何,就是想要试一试。

哪怕被拒绝,她至少表明了自己的想法,不像过去那十多年里,没人任何人来询问她,就连她自己,都好像默认了她是不想去的。

她不想么?她想。

她特别特别想。

尤其是一想到,未来的某一日,她忽然死去,竟连一次灯会都没有看过,岂不是太过可惜?

可她身体的确太弱了,万一跑出去一趟回来病重,岂不是得不偿失?

宁妱儿暗暗叹了一声,到底还是不该去的,也不应该让表哥这般为难。

宁妱儿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道:“无妨的,我在府上乖乖等你们玩回来,到时候记得给我带盏花灯便可。”

说完,她又笑着道:“表哥若是没有旁的事,我便进屋歇息了。”

不等赵茂行回答,宁妱儿立即转身朝屋里走去,她生怕走得晚了,便装不下去了,可就在她一脚已经迈入门槛时,身后忽然传来赵茂行急切的声音:“妱儿!”

赵茂行快走几步来到她面前,道:“夜间河边风大,长盛街上却人少且宽敞,那日若是乘坐马车,便不必担心风寒了,不知妱儿可否愿意在中秋那日,随茂行共赴灯会?”

赵茂行最后一字的尾音还未彻底落下,宁妱儿便立即应道:“愿意!”

白嫩的小脸上抑制不住地扬起笑容,甚至兴奋到直接跳了起来,却是迎上赵茂行那双炙热的眸光时,她略显不自然地垂下眼眸,小心翼翼地问道:“表哥可是认真的?”

见小姑娘这般喜不自禁,赵茂行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她的喜悦所感染,心头生出一种莫名的兴奋,他笑着替她拨开额前散落的一缕发丝,温声道:“表哥不骗妱儿。”

“多谢表哥,表哥你真好!”宁妱儿说完,便提着裙子快走进屋。

望着那雀跃的身影,赵茂行心尖上像是被什么挠了一下。

宁妱儿一整日都极其兴奋,夜里睡得时辰也比平时晚了不少,待她彻底熟睡,吉安院附近的一道黑影才离去。

此刻的沈皓行并未睡下,他一面伏案书写着什么,一面听暗卫转述吉安院今日的情况。

在听到宁妱儿兴奋地跳脚时,他笔尖微微顿住,唇角不可察觉地向上提了一下。

随后他很快收敛神色,继续垂眸书写,待暗卫走后,一旁的常见终是忍不住,拱手上前道:“王爷,属下有些不明白。”

沈皓行正好写完最后一字,他搁下笔道:“何事不明?”

常见道:“王爷既是已经再无梦魇,何必还派人守在吉安院?”

沈皓行吹了吹纸上的墨迹,淡道:“事出有因必有果,起因你可查清了?”

“尚、尚未。”常见瞬间垂下眼来,他可是头次这般挫败,明明已经将所有能查的都查了,却始终找不出缘由来。

可他也看得出来,自打那梦魇彻底不见,王爷反而对吉安院更加上心,连宁妱儿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要一一知晓。若是要调查梦魇之事,倒也说得过去,可不知为何,常见总有种不安的感觉。

纸上墨迹已经干了,沈皓行将信纸叠好,放入信封中,朝常见递去,“做你该做之事,其他莫要多问。”

常见接过信封,却是并未退下,“可贵妃娘娘……”

沈皓行倏然抬眼,常见猛然顿住,他片刻不敢犹豫,直接躬身退下。

直到将门合上,彻底看不到沈皓行的身影时,常见才如蒙大赦般用力地匀了几个呼吸。

众人皆道魏王亲善温雅,只有他知晓,就在方才,若他胆敢再多言一字,怕是这世间再无他常见了。

屋中倏然静下,沈皓行面无表情地抬手掐灭烛灯上的火光。

许久后,黑暗中传来一阵低低的嗤笑。

瞧你那得意忘形的模样,若是乐极生悲坏了身子,这次可怨不到本王头上了。

只是……仅坐在马车里,能有何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