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当真是个废物

噼啪——

夜晚总是过分的安静,就连炭盆中偶尔传来的声音都会比白日里更加清晰。

宁妱儿翻了个身,缓缓睁眼,目光透过薄帐望向桌上跳动的光亮。

念了一晚上佛经,烦乱的心还是难以平静,打从她记事以来,头一次会因为害怕梦魇而不敢入睡。

前几日的梦原本已经够令她惊恐了,可今日从珍宝阁回来后的那个梦,于她而言,才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噩梦。

在梦里,她死了,死在一间破旧的茅草屋中。

宁妱儿也不知梦中的她是如何从魏王手中逃出去的,只看到梦中她衣着华贵,一席大红长裙,就好似正在成婚的新妇,只是头上的华冠早已不知所踪。

她一路跌跌撞撞地在林中疾跑,红裙被划破,身上也有好几处伤口在向外渗血。

平日里由于心疾的缘故,别说这般疾跑,就是走路快点她都会难受,这样跑下去身子肯定要受不住。

“不要跑了,这样会死的……”宁妱儿拼命地朝她喊。

然而梦中的她什么也听不到,依旧不管不顾地继续跑。

直到她凄惨地倒在一堆杂草中,那双曾经闪着亮光的杏眸渐渐蒙上一层薄雾时,宁妱儿终是忍不住大哭起来,“为什么要跑啊,活着比什么都强啊……”

再次想起这个画面,宁妱儿还是没忍住落下泪来,她深深闭眼,扶去面上泪痕,许久后才缓缓睁开。

不,这噩梦不会是她真正的结局。

且不说梦境是真是假,便是真的,那好死不如赖活着,她才不会从魏王身边逃跑,除非魏王要杀她……

但,魏王应当不会杀她吧……

至少在梦中来看,他是喜爱她的,不然为何要与她那般亲昵,且在缠绵时连那种地方都要吸吮……

一想起那画面,宁妱儿便顿时觉得又热又闷,原本对死亡的惊恐似也散了几分。

她将被子向下拉了拉,一张圆圆的小脸渐渐涨红,自言自语地嘀咕着:“反正我不跑……”

其实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副身子不比常人,能活的如今都已是万幸,她理应知足。

然人世繁华,尚有那么多未闻未见,她又如何舍得离去?

手臂上传来轻微的痒意让她骤然回神。

垂眸看去,不知从何处跑来一个小蚂蚁,正顺着她手臂向手掌的方向爬。

宁妱儿虽无痛感,却知冷热,也能觉出痒来。

她抬起手臂,盯着那黑色的小不点,低声问道:“你也是这样觉得吧?”

小家伙像是能听懂一样,很配合地停了下来。

“再说,这就是一个梦罢了,没准是我自己吓自己,对不对?”

黑色的小脑袋晃了晃,继续朝她掌心爬。

梦中魏王一直唤她娇娇,而她根本就不叫这个名字,甚至连认识的人中,也没有名字带“娇”的。

想至此,宁妱儿忽然不那么怕了。

她撩开薄帐,朝指尖轻轻一吹,小家伙顿时没了影踪。

一夜秋风,吉安院的地上铺满了一层厚厚的霜叶,小鹿皮靴踩在上面,发出咯吱的声音。

宁妱儿喜欢这样的声音,忍不住就在院里踱起步子,见岁喜从屋中出来,便笑着同她招手,“岁喜快过来听,像不像踩雪的声音?”

衡州的冬日很少落雪,印象里只有三年前的那个冬日,一连四日飘雪,才好不容易给地面上积了一层三两寸的雪。

赵采菲跑来找她玩雪,宁妱儿却因身体的原因,只能在屋中待着。

那日她趴在窗边,羡慕地看着赵采菲在雪地上跑来跑去,留下一连串的小脚印,便是滑倒了也会不哭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雪,扭头冲她咧嘴一笑。

她也好想玩雪啊……

不过别说玩雪了,就是秋日里风大些,她都不能轻易外出。

那她只好在这儿踩树叶,就假装是在踩雪玩啦。

一连几日都未曾见过小姐笑得这样开心,岁喜用胳膊肘碰了一下竹安,小声道:“小姐气色瞧着比昨日好多了,可是没再做那梦魇的缘故?”

竹安点头道:“小姐今晨醒来的时候说了,昨晚睡得极好,一夜无梦。”

岁喜立即高兴道:“定是佛祖显灵,庇护小姐的缘故。”

宁妱儿一面踩树叶,一面冲岁喜笑道:“我也是这般想的,所以方才还和竹安说,过几日秋分随姑母去趟福华寺呢。”

“啊?”岁喜笑容僵住,看向身旁的竹安。

要知道三年前宁妱儿就去过一次福华寺,原本一切都顺顺利利的,却不知何时,宁妱儿身上的花露引来了一只毒蜂,那毒蜂在她脖颈的位置蛰了一下。

宁妱儿自幼痛感极低,后来因反复高烧,逐渐连味觉也失了。

张大夫从前就反复叮嘱过,无味觉尚可,但没有痛感,便是可大可小的事,万一何时伤到因没有疼痛便被忽略,最后可能会引起更加严重的后果。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宁妱儿很少外出,且每日沐浴都要将身子细细查看一番,生怕遗漏了何处不适。

那次便是如此,原本被蜇后,立即抹点祛毒的药膏便可,然而宁妱儿起初并没有发觉,待头晕目眩中毒的迹象出来后,已经错过了最佳上药的时间,那毒液已经渗入体内,回去硬是躺了半个多月才恢复。

每想到此,岁喜还会心有余悸。

竹安也是如此,她无奈地冲岁喜扁了扁嘴,很明显她是劝过的,可宁妱儿这次说什么也要去,根本劝不住。

“小姐,”竹安暗暗叹了口气,上前道,“若当真要去,便莫要贪玩了,早些去同夫人说吧。”

能将她劝住的便只有宁有知了。

宁妱儿临出院子的时候,从地上捡起一片好看的红叶,一路上都舍不得扔,待一会儿回来,她要将这小红叶夹在话本中。

主院这会儿好生热闹,人还未下廊,便听到屋里传来阵阵笑声。

赵府内敢在宁有知房中这般大笑的,便只有赵府二小姐赵采菲了。

听到下人进屋传话,赵采菲连忙将手中糕点一口塞进嘴里,一面拍着手上的渣子,一面朝外跑。

见到宁妱儿,她便立即上前将她胳膊挽住,“你前日里不是病了么,如今身子可好利索了?”

宁妱儿笑着点头,与她一同走进屋。

宁有知斜了眼赵采菲,责道:“知道妱儿病了,你不知道过去瞧瞧。”

赵采菲扁嘴,“娘可真善变,上个月还让我没事少去烦妱儿姐,今日可又怪我不去……”

宁有知拿起一个枣朝她丢去,“这能一样?”

赵采菲眼明手快,一把就将枣接在掌中,笑眯眯地咬了一口,“娘给的枣就是甜呐!”

“你看看你,哪里有个大家闺秀的模样!”宁有知懒得再去说她,便招呼宁妱儿坐到身前,拉着那软乎的小手道:“过几日秋分,我去福华寺找静心大师,给你求道平安福来。”

正好说到福华寺,宁妱儿便提出要与她一道去。

宁有知面露难色,她知道这孩子向来乖巧,很少会开口要什么,这次能主动提出要去福华寺实,实在不该拒绝的。

可一想起三年前宁妱儿在福华寺被毒蜂蛰的事,宁有知又不敢答应。

宁妱儿小手紧紧地抓着裙子,正犹豫要不要再开口争取两句,便见赵采菲忽然起身,来到宁有知面前,拉着她衣袖开始撒娇。

“娘,你就让妱儿姐去吧,实在不行,我豁出去了,到时候那天半步不离地跟在她旁边!”

“你呀!”宁有知瞪她道,“去拜佛怎么就是豁出去呢,说得好像你亏了似的。”

赵采菲嘀咕道:“我又不信那个,去一趟不是浪费工夫。”

宁有知气得手中佛珠快速转了几圈,“你这孩子,心若是不诚,就不要去了,省得冲撞佛祖!”

赵采菲道:“妱儿姐心诚,你让她去啊!”

宁有知看向一旁委屈巴巴的宁妱儿,不由也软了语气,“我这还不是怕妱儿身子不好,你还记得三年前那次……”

“呀呀呀,我的亲娘啊!”

赵采菲急道:“你也说了那是三年前,妱儿姐如今都要及笄了,怎还会那般不小心,到时候裹严实些,再多佩几个药囊,别说毒蜂了,就是蚊子也叮不着她。”

说着,她又冲宁妱儿挤挤眼,“再说,张大夫不是说了么,妱儿姐如今身子愈发好了,应当适当出去走走,长期闷着反而不好。”

宁有知疑惑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赵采菲无不得意,“这府里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我人虽未去探望,可是心却始终记挂着妱儿姐!”

细看宁妱儿,的确是比前几日气色好了不少。

最终,宁有知在赵采菲的软磨硬泡下,还是应允了。

回去时赵采菲要送宁妱儿,两人已有半月未见,一见面便有说不完的话,一路上赵采菲的嘴就没有停下来过。

从儿时便是如此,宁妱儿不能外出,赵采菲便将外面的事说与她听。

哪家小姐脾气好,哪家公子模样俊,谁家老爷找了外室,谁家夫人生了儿子……

整个衡州城,不论大事小事,几乎没有赵采菲不知晓的。

在她的影响下,宁妱儿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也能将各种事知道个七七八八。

也不知怎么就说起了魏王,一提到魏王,赵采菲明显兴致更高,她将婢女支得远远的,这才低声与宁妱儿说起来。

“皇上因容贵妃的原因,偏爱于他,可这个魏王除了模样以外,样样都不争气,文不成武不就,整日里净是与一群男人厮混,若是从前,这样的苦差事根本轮不到他做,还不是因他抢了玉平公主的男宠,闹得满城风波,皇上才让他出来避避风头……”

赵采菲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宁妱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憋了好半晌,才低低开口:“你可要把我哥看紧了,没事儿就这里疼,哪里痒的,让她多去吉安院瞧你,莫要总是跟着魏王跑前跑后的……”

宁妱儿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赵采菲也不好再细说,只是忧心地叹气,“罢了,反正魏王最晚月底就走了。”

得知沈皓行再过半月就会离开,宁妱儿暗暗松了口气。

除了过几日去福华寺以外,往后这半月里,她便寸步不离吉安院,不管那梦魇是真是假,惹不起她总归是躲得起的。

这几日宁妱儿气色愈发好了,那梦魇也未再出现。

汀兰苑里,晨起的鸟儿落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

沈皓行缓缓睁眼,如昨日一样,微微上挑的眼角上挂着一滴泪珠。

他面无表情地坐起身,用指尖点掉眼角泪珠,随后拿指腹轻轻揉搓着那滴冰凉的湿润。

“沈皓行啊……”

他默念自己名讳,许久后冷冷嗤笑。

“一个死了的病秧子都能让你哭成这般模样,那你可当真是个废物了……”

作者有话说:

本王给大家表演一个自己骂自己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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