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冬日。

钱谦益与反清人士黄毓琪扯上瓜葛。黄毓琪来访,告之欲起义,需钱柳夫妇给予经济资助。钱谦益也应允下来。一则是因黄毓琪乃钱谦益旧日老友,二则是因柳如是依然激烈如初,面对黄毓琪前来求助,丝毫不犹疑,劝钱谦益势必要助他一臂之力。

告别钱谦益之后,黄毓琪来到浙江舟山筹谋起义。却不想,事情败露,出师未捷身先死。钱谦益也被牵连入狱。对待钱谦益,柳如是虽爱不似从前,但始终知道自己的身份,是钱家的夫人。钱谦益入狱之后,柳如是不惜劳苦,日日奔波打点。

陈寅恪《柳如是别传》当中写道,“有学集壹秋槐诗集‘和东坡西台诗韵六首’序云:‘丁亥三月晦日晨兴礼佛,忽被急征。

锒铛拖曳,命在漏刻。河东夫人沉疴卧蓐,蹶然而起,冒死从行,誓上书代死,否则从死,慷慨首途,无刺刺可怜之语。’”

据说,在钱谦益北上做官的时候,柳如是在家与人通奸。

事后,有人将此事报官。从衙门归家之后,柳如是怒骂此人,说,大丈夫尚且不能保全节操,你却拿不能守身一事来责备一女子?言词里外,所怨怒的便是钱谦益变节一事。

四十日后,钱谦益被释放归家。

后来,钱柳夫妇还曾与郑成功和南明永历朝廷联络,图谋复明。但早已不能成事。晚年,钱谦益写了这样一首诗:东虏游魂三十年,老夫双鬓更皤然。

追思贳酒论兵日,恰是凉风细雨前。

埋没英雄芳草地,耗磨岁序夕阳天。

洞房清夜秋灯里,共简庄周说剑篇。

陈寅恪评说此诗曰:

“当牧斋天启元年秋主试浙江作此谈兵诸篇时,其凉风细雨之景物,亦与崇祯十四年秋夕在燕誉堂共河东君话及旧事并简旧文时相似也。牧斋于此年三月闻阳羡再召之讯,已知不易再起东山。畴昔之雄心壮志,无复表现之机会,唯有独对闺阁中之梁红玉,发抒其感愤之意耳。然则此诗虽以‘东虏游魂’为言,实是悲叹个人身世之作也。”

此生,他也就只能这样了。

十年之后。

公元1664 年,钱谦益离世。

终年,八十三岁。

他一生过得都不顺遂。

做过最好的事情,是娶回了柳如是。

钱谦益走后,柳如是晚景凄凉。

本来殷实的家产也在钱谦益生前入狱之后,因营救钱谦益一事,被悉数散尽。柳如是嫁入钱家之后,虽钱家的大夫人健在,但因钱谦益宠溺柳如是,家族里的经济大权一直掌握在柳如是的手中。见钱老爷去世,族人纷纷踏门而至,攘夺家产。

这便是古书中所言的“钱氏家难”。

其实,嫁与不嫁,真的没有那么重要。从良与否也未必真的最要紧。但是,柳如是,她生来便有一口气,断不能见自己日堕一层,残损一生。人只有一辈子,没有所谓的来生来世。每一步,她都要走得铿锵有力。去往思想独立、意志自由的路上。

不能以色事人,随男人摆弄。

可是,到此时,大半生也已过去。与钱谦益历经的风风雨雨,日渐寂静在旧时光里。大清国也一日一日昌盛起来,凡女如斯,能做的事情,实在已经不多了。其实,本也可以安稳度日,过完静好的下半辈子。只是,依然困阻不绝。

钱家的族人总以为钱谦益留下不少钱财可以搜刮。囊中几许,唯有柳如是知。她自然也不愿意,丢下脸面,将陈年往事一一讲与旁人听。更何况,已然骄傲了近一世。纵是终了,她也要顾全自己和钱谦益的颜面。她此生此世,能够走到今日,凭借的,不就是那一口必争的气吗?

依依不饶的钱氏族人,倒也未必真就在乎钱家那一点家财,多半是出于对大夫人多年屈居人下的怜悯。分明就是不让柳如是好过。但柳如是不是闲人。而今,这世上,也无甚值得她牵念、挂虑的了。应付这些族人,柳如是的智慧绰绰有余。

或许,她只是真的有些累了。

因此想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能决定生,但能决定死。

轻生的意念一旦生发,便如同顽疾一般,是久久也不能烟消云散。甚而,她会想,当年与丈夫泛舟西湖,欲投水自尽的时候,这一生便就该结束的。不洁的精神,一如失贞的肉身,苟延残喘于世,其实没有意义。她想。

于是,她决定,要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将钱家门风根治一回。那日,柳如是一身淡妆素服,端然静坐在堂前,与众族人对峙。她说,钱家的账簿都在她手里,既然各位执意要分刮财产,她区区一弱女子想必也是无力阻挠。便让众人稍歇片刻,待她去取。

看着眼下如狼似虎恨不能生吞了自己的钱家族人,柳如是心上是一阵凄寒一阵凉。这个世道,何以变成了而今这般炎凉的模样?这个人间,何以变成了而今这般潦倒的下场?谁人会知道,柳如是这一转身,便是玉碎。堂前众人眼巴巴在等。堂后柳如是一纸诉状递交了衙门。

上书:“夫君新丧,族人群哄,争分家产,逼死主母”。事毕,她轻蔑一笑,抛弃了人世无常。悬梁自尽,结束了自己烈艳的一辈子。封建礼法当中,是不容因争分家产而逼死主母之行径的。因此,钱氏族人难逃干系。“府县闻柳夫人死,命捕诸恶少,则皆抱头逃窜不复出”。

连生之告别,她也做得如此用力。

离世之后,柳如是未能与钱谦益葬于一处,孤葬于虞山脚下。而钱谦益与发妻合葬于常熟附近的界河沿。若生,尚且未能同心同德,死后,柳如是又怎会介意能否葬在一起。后人这样评价柳如是,说她能以义断恩,以智决策,斡旋大事,视死如归,与烈丈夫无异。是个芳魂侠骨的烈女子。

一点不错。

是年,公元1664 年。

柳如是四十六岁。

有的人,生得漂亮。

有的人,活得漂亮。

柳如是,兼而有之。

如女子浣花,涤尽了烟尘,留下了歌声。

/ 顾苓 / 《河东君小传》

河东君者,柳氏也。初名隐雯,继名是,字如是。为人短小,结束俏利,性机警,饶胆略。适云间孝廉为妾,孝廉能文章,工书法,教之作诗写字,婉媚绝伦。顾倜傥好奇,尤放诞。孝廉谢之去。游吴越间,格调高绝,词翰倾一时。

嘉兴朱治为虞山钱宗伯称其才,宗伯心艳之,未见也。

崇祯庚辰冬,扁舟访宗伯。幅巾弓鞵,著男子服。口便给,神情洒落,有林下风。宗伯大喜,谓“天下风流佳丽,独王修微、杨宛叔与君鼎足而三,何可使许霞城、茅止生专国士名姝之目。”

留连半野堂,文燕浃月。越舞吴歌,旋举递奏;《香奁》《玉台》,更唱迭和。既度岁,与为西湖之游。刻《东山酬和集》,集中称河东君云。君至湖上,遂别去。过期不至,宗伯使客构之乃出。

定情之夕,在辛巳六月初七日。君年二十四矣。宗伯赋《前七夕诗》,要诸同人和之。为筑绛云楼于半野堂之后。房栊窈窕,绮疏青琐。旁龛金石文字,宋刻书数万卷。列三代秦汉尊彝环璧之属,晋唐宋元以来法书,官哥定州宣成之瓷,端溪灵璧大理之石,宣德之铜,果园厂之髹器,充牣其中。君于是乎俭梳靓妆,湘帘棐几,煮沉水,斗旗枪,写青山,临墨妙,考异订讹,间以调谑,略如李易安在赵德卿家故事。然颇能制御宗伯,宗伯甚宠惮之。

乙酉五月之变,君劝宗伯死,宗伯谢不能。君奋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其奋身池上也,长洲明经沈明抡馆宗伯寓中见之;而劝宗伯死,则宗伯以语兵科都给事中宝丰王之晋,之晋语余者也。是秋,宗伯北行,君留白下。宗伯寻谢病归。

丁亥三月,捕宗伯亟。君挈一囊,从刀头剑铓中,牧圉橐惟谨。

事解,宗伯和苏子瞻《御史台寄妻》韵,赋诗以美之。至云“从行赴难有贤妻”,时封夫人陈氏尚无恙也。宗伯选《列朝诗》,君为勘定《闺秀》一集。庚寅冬,绛云楼不戒于火,延及半野堂。

向之图书玩好略尽矣。宗伯失职,眷怀故旧,山川间阻,君则“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有《鸡鸣》之风焉。久之,不自得。生一女,既昏。癸卯秋,下发入道。

宗伯赋诗云:“一剪金刀绣佛前,裹将红泪洒诸天。三条裁制莲花服,数亩诛锄?田。朝日装铅眉正妩,高楼点黛额犹鲜。

横陈嚼蜡君能晓,已过三冬枯木禅。”“鹦鹉纱窗昼语长,又教双燕话雕梁。雨交沣浦何曾湿,风认巫山别有香。初著染衣身体涩,乍抛稠发顶门凉。萦烟飞絮三眠柳,飏尽春来未断肠。”

明年五月二十四日,宗伯薨。族子钱曾等为君求金,要挟蜂起,于六月二十八日自经死。宗伯子曰孙爱及婿赵管为君讼冤,邑中士大夫谋为君治丧葬。宗伯门人顾苓曰:“呜乎!今而后宗伯语王黄门之言,为信而有征也。”宗伯讳谦益,字受之,学者称牧斋先生,晚年自号东涧遗老。 甲辰七月七日书于贞娘墓下。

出处:《明清性灵》,中华书局,2011 年/ 佚名 / 《绛云楼俊遇》

钱谦益,字受之,号牧斋,晚而自号蒙叟,亦自称东涧老人。万历丙午举于乡,庚戌成进士,殿试第一甲第三人,入翰林,授编修,寻丁父忧,天启辛酉补原官,主试浙江,以失察钱千秋关节事,坐罚俸告病归。甲子起为谕德,进少詹事。时魏忠贤罗织东林诸人,谦益以东林党削籍旋里。崇祯改元,召为正詹事,转礼部侍郎。适会推阁员,廷臣列谦益名,而温体仁、周延儒不得与,遂为两人所忌。温借浙关节事讦讼于上前,周从旁助之,复坐杖论赎,削籍竟废不用。家居九年,又为同邑奸民张汉儒讦奏,逮至京,事白得释。弘光僭号,晋阶宫保,兼礼部尚书。大兵定江南,谦益投诚,命以礼部侍郎,管内院学士事,寻以老病乞归。顺治四年,又以江阴黄毓旗事牵连,被逮下金陵狱。事白,释还。谦益诗古文词冠绝近代。入仕途,自词诗台阁文章,无出其右者。大拜乃意中事,而屡起屡踣,常怏怏于中年,遂不惜名节,晚年益放情于声色。柳姬如是,故娼也,性慧善诗,晨夕酬唱,倚以娱老。尝修《明史》,属稿未就,悉烬于火,乃归心佛乘以自遣云。所著有《初学集》《列朝诗集》《开国群雄事略》《楞严金刚心经蒙钞》。至康熙三年甲辰卒,年八十有三。

牧斋殿试后,小珰宫报谓:“状头已定钱公”,司礼诸监俱飞帖致贺。传胪前夕,所知投刺者,络绎户外。牧斋亦过信喜极。比晓榜发,则状头乃吴兴韩敬,盖敬通巨珰,藉其潜易也。

钱恨甚,后韩以京察见黜,疑钱挤之,亦恨甚。牧斋与浙人水火,自夺状头始。

《吾炙集》《投笔集》皆牧斋晚年所撰,触忌讳,藏此书者多秘。《投笔集》为族子曾王(按:应为族孙遵王)注,《吾炙集》表曾王诗为首。曾王博学好古,注《初学》《有学》两集,牧斋深器之,谓能绍其绪云。

牧斋极经史淹贯之能,其读书法,每种各有副本,凡遇字句新奇者,即从副本抉取,粘于正本上格,以便寻览,供采撷。

盖正本或宋元精刻,则不欲轻用丹黄也。

一门生具腆仪,走干仆,自远省奉缄于牧斋。内列古书中僻事数十条,垦师剖晰。牧翁逐条裁答,复出己见,详加论定。

中有“惜惜盐”三字,尚待凝思。柳姬如是从旁笑曰:“太史公腹中书乃告窘耶?是出古乐府,‘惜惜盐’乃歌行体之一耳。

‘盐’宜读‘行’,想俗音沿讹也。”牧翁亦笑曰:“吾老健忘,若子之年,何藉起予?”

初,吴江盛泽镇有名妓曰徐佛,善画兰,能琴,四方名流,连镳过访。其养女曰杨爱,色美于徐,而绮淡雅净,亦复过之。

崇祯丙子春,娄东有张庶常溥告假归。溥固复社主盟,名噪海内者。过吴江,舣舟垂虹亭,访佛于盛泽之归家院。值佛他适,爱出迎溥,一见倾意,携至垂虹亭,缱绻而别。爱自是窃自负,誓择博学好古为旷代逸才者从之。闻虞山有钱学士谦益者,实为当今李杜,欲一见其丰裁。乃驾扁舟来虞,为士人妆,坐肩舆,造钱投谒,易杨以柳,易爱以是。刺入,钱辞以他往,盖目之为俗士也。柳于诗内微露色相,牧翁得其诗大惊,诘阍者曰:“昨投者士人乎?”阍者曰:“士人也。”牧翁愈疑,急登舆,访柳于舟中,则嫣然一美姝也。因出其七言近体就正,钱心赏焉。视其书法,得虞、褚两家遗意,又心赏焉。相与絮语者终日。

临别,钱语柳曰:“此后即柳姓是名相往复,吾且字子以如为今日证盟。”柳诺。此钱、柳作合之始也。

柳尝之松江,以刺投陈卧子。陈性严厉,且视其名帖自称女弟,意滋不悦。遂不之答。柳恚,登门詈陈曰:“风尘中不辨物色,何足为天下名士?”洎遇牧翁归,乃昌言曰:“天下惟虞山钱学士始可言才,我非才如学士者不嫁。”钱闻之大喜,曰:“天下有怜才如此女子者乎?我亦非如柳者不娶。”时牧翁适丧偶,因仿元稹会真诗体,作《有美生南国百韵》以贻之。

藻词丽句,穷极工巧。遂作金屋住阿娇想矣。庚辰冬月,柳归于钱。牧翁筑一室居之,颜其室曰“我闻”,取《金经》“如是我闻”之义,以合柳字也。除夜促席围炉,相与饯岁。柳有《春日我闻室》之作,诗曰:“裁红晕碧泪漫漫,南国春来已薄寒。

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画堂消息何人晓,翠幕容颜独自看。珍重君家兰桂室,东风取次一凭栏。”盖就新去故,喜极而悲。验裙之恨方殷,解佩之情愈切。

辛巳初夏,牧翁以柳才色无双,小星不足以相辱,乃行结缡礼于芙蓉舫中。箫鼓遏云,兰麝袭岸。齐牢合卺,九十其仪。

于是琴川绅士,沸焉腾议,至有轻薄子掷砖彩鹢,投砾香车者。

牧翁吮毫濡墨,笑对镜台,赋《催妆诗》自若,称之曰“河东君”。

家人称之曰“柳夫人”。

当丁丑之狱,牧翁侘傺失志,遂绝意时事。既得章台,欣然有终老温柔乡之愿。然年已六十矣,黝颜鲐背,发已皤然。

柳则盛鬋堆鸦,凝脂竟体。燕尔之夕,钱戏柳曰:“吾甚爱卿发黑肤白也。”柳亦戏钱曰:“吾甚爱君发如妾之肤,肤如妾之发也。”因作诗有“风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之句。牧翁于虞山北麓构楼五楹,匾曰“绛云”,取《真诰》“绛云仙老下降。仙好楼居”以况柳,以媚柳也。牙签万轴,充韧其中。置绣帷琼榻,与柳日夕晤对。钱集中所云“争光石鼎联名句,薄暮银灯算劫梅”,盖纪实也。牧翁披吟之好,晚而益笃,国史校雠,唯河东君是职。临文或有待探讨,柳辄上楼番阅,虽缥缃盈栋,而某书某卷,随手抽拈,有百不失一者。或用事微有舛讹,旋为辨正。牧翁悦其慧解,益加怜重。

国朝录用前朝耆旧,牧翁赴召,旋挂吏议,放还,由此益专意吟咏。河东君侍左右,好读书以资放诞。客有挟著述愿登龙门者,杂沓而至,几无虚日。钱或倦见客,柳即与酬应。时或貂冠锦靴,时或羽衣霞帔。清辨泉流,雄谈蜂起,座客为之倾倒。客当答拜者,则肩筠舆、随女奴,代主人过访于逆旅,即事拈题,共相唱和,竟日盘桓,牧翁殊不芥蒂。尝曰:“此我高弟,亦良记室也”,戏称为“柳儒士”。

庚寅绛云灾,钱移柳居于红豆山庄。其村有红豆树一株,故名。良辰胜节,钱偕柳移舟湖山佳处。其《中秋日携内出游》诗曰:“绿浪红阑不带愁,参差高柳蔽城楼。莺花无恙三春侣,虾菜居然万里舟。照水蜻蜓依鬓影,窥帘蛱蝶上钗头。相看可似嫦娥好,白月分明浸碧流。”柳依韵和曰:“秋水春山淡暮愁,船窗笑语近红楼。多情落日依兰棹,无藉浮云傍彩舟。月幌歌阑寻尘尾,风床书乱觅搔头。五湖烟水常如此,愿逐鸱夷泛急流。”其余篇什,多附见牧翁《有学集》,不尽载也。

大江以南,藏书之富,无过于钱。自绛云灾,其宋元精刻,皆成劫灰。世传牧斋《绛云楼书目》仍牧斋暇日,想念其书,追录纪之,尚遗十之二三。惟故第在东城,其中书籍无恙。北宋板《前、后汉书》幸存焉。初,牧翁得此书出三百余金,以《后汉》缺二本,售之者故减价,仅获金三百余。牧翁宝之如拱璧。

遍嘱书贾,欲补其缺。一书贾停舟于乌镇,买面为晚餐,见铺主人于败簏中取旧书一页作包裹具,谛视,则宋板《后汉书》也。

贾惊窃喜,因出数金买之。而首页已缺,贾问主人求之,主人曰:“顷为对邻包面去,索之可也”,乃并首页获全。星夜来常,钱喜欲狂,款以盛筵,予以廿金,是书遂为完璧。其纸质黑色,炯然夺目,真藏书家不世宝也。入本朝,为居要津者取去。

牧翁一日赴亲朋家宴,肩舆归过迎恩桥,舆夫蹉跌,致主人亦受倒仆之惊。忽得奇疾,立则目欲上视,头欲翻拄于地,卧则否。屡延医诊视不效。时邑有良医俞嘉言适往他郡治疾,亟遣仆往邀。越数日,俞始至。问致疾之由,遽曰:“疾易治,无恐。”

因问掌家曰:“府中舆夫强有力善走者,命数人来。”于是呼数人至,俞命饮以酒饭,谓数人曰:“汝辈须尽量饱食,且可嬉戏为乐也。”乃令分列于庭四角,先用两人夹持其主,并力疾趋,自东至西,自南至北,互相更换,无一息之停。主人殊苦颠播,俞不顾,益促之骤。少顷令息,则病已霍然矣。他医在旁,未晓其故。俞曰:“是疾乃下桥倒仆,左边第几叶肝搐折而然。今扶掖之疾走,抖擞经络,则肝叶可舒。既复其位,则木气舒畅,而头目安适矣。此非药饵之所能为也。”牧翁益神其术,称为圣医。

己酉豫王兵渡江南,在京诸臣,相率迎降,致礼币有至万金者。牧斋独致礼甚薄,盖表己之廉洁也。柬端细书“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臣钱谦益百拜叩首,谨启上贡”,计开:“鎏金银壶一具、珐琅银壶一具、蟠龙玉杯一进、宋制玉杯一进、天鹿犀杯一进、夔龙犀杯一进、葵花犀杯一进、芙蓉犀杯一进、珐琅鼎杯一进、文玉鼎杯一进、珐琅鹤杯一对、银镶鹤杯一对、宣德宫扇十柄、真金川扇十柄、弋阳金扇十柄、戈奇金扇十柄、百子宫扇十柄、真金杭扇十柄、真金苏扇四十柄、银镶象箸十双,右启上贡。”又署“顺治二年五月二十六日太子太保兼礼部尚书翰林院学士臣钱谦益。”时郡人张滉,与豫王记室诸暨曾王佐善,因得见牧翁送礼帖子而纪之以归。又语滉云:“是日钱捧帖入府,叩首墀下,致词王前,王为色动,接礼甚欢”云。

乙酉五月之变,柳夫人劝牧翁曰:“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牧翁有难色。柳夺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其时长洲沈明伦馆于牧斋家,其亲见归说如此。后牧斋偕柳游拂水山庄,见石涧流泉,洁清可爱。牧翁欲濯足其中而不胜前却。

柳笑而戏语曰:“此沟渠水,岂秦淮河耶?”牧翁有恧容。

拂水山庄在西郭锦峰之麓,牧翁先茔在焉。依丙舍为别业,曰耦耕堂,曰秋水阁,曰小苏堤,曰梅圃溪堂,曰酒楼,时洁河东君游息其中。每于早春时,梅花将绽,则坐鹢首轻扬而来,令僮击鼓舟中,音节清越,谓之催花信。

芙蓉庄即红豆村,在吾邑小东门外,去城三十里,白苑顾氏之别业也。牧斋为顾氏之甥,故其地后归于钱。红豆树大合抱,数十年一花,其色白,结实如皂荚,子赤如樱桃。顺治十八年辛丑,牧翁八十寿诞,而是花适开,盖距前此时已二十年矣。

遂与诸名士赋诗以志其瑞(见《有学集》)。至康熙三十二年癸酉,再结实数斗,村人竞取之。时庄已久毁,惟树存野田中耳。

今树亦半枯,每岁发一枝,枝无定向。士人云:“其枝所向之处,稻辄歉收”,亦可怪也。

弘光僭立,牧翁应召,柳夫人从之。道出丹阳,同车携手。

或令柳策蹇驴而己随之。私语柳曰:“此一幅昭君出塞图也。”

邑中遂传:钱令柳扮昭君妆炫煌道路。吁,众口固可畏也。

牧翁仕本朝亦不得志,以礼部侍郎内弘文院学士还乡里。

丁亥岁,忽为蜚语所伤,被急征。河东君实为职橐膳,长君孙爱性暗懦,一筹莫展。牧翁于金陵狱中和东坡《御史台寄弟》诗,有“恸哭临江无孝子,徒行赴难有贤妻”之句,盖纪实也。

孙爱见此诗,恐为人口实,托翁所知百计请改“孝子”二字。

今集中刻“壮子”,是求改后更定者。牧翁游虎丘,衣一小领大袖之服,士前揖问:“此何式?”牧翁对曰:“小领者,遵时王之制,大袖乃不忘先朝耳。”士谬为改容曰:“公真可为两朝领袖矣。”又有题诗寺壁者,曰:“入洛纷纭意太浓,莼驴此日又相逢。黑头早已羞江总,青史何曾惜蔡邕(弘光时牧翁奏请在家修史,不许)。昔去尚宽沈白马,今来应悔卖卢龙。

可怜北尽章台柳,日暮东风怨阿侬。”或云是云间陈卧子所作。

牧斋欲延师教令嗣孙爱而难其人,商之程孟阳。孟阳曰:“吾有故人子嘉定黄蕴生,名淳耀,足当此席。但其耿介,未可轻致。

惟渠同里侯某素为亲信,嘱之转恳乃可。”牧翁如其言,以嘱侯。

侯致钱旨力为劝驾,黄意不悦,不得已于侯而应钱聘焉。牧翁相得恨晚。一日,程出海棠小笺示黄。黄曰:“唱者为谁?”程曰:“牧老如君柳夫人作也。子帖括之暇,试点笔可乎?”黄变色曰:“忝居师席,可与小君酬和乎?先生耆年硕德,主人为老友,固可无嫌,若淳耀则断不可。”后孟阳语牧翁,牧翁益加敬。

一乡人入城,闻异香浓郁,随风而来,俄见妇女数十人,皆靓妆簇拥彩舆,至一大第,居邻各呼伴入第往观。乡人杂于众中,亦立于阶下观之。彩舆停置中堂,若有所俟,而旁女肃伫久之。俄而中门启,白须老人乌巾红履,翔步而出。女从揭舆帘,扶一丽姝登猩绒褥,环佩璆然,珠襦绣帔,璀璨夺目,俯首下拜,老人抗颜受之。拜已,携丽姝手,欢然笑语而入。

乡人怪之,问于众人之同观者,始知某官女从师学诗。白须老人,则学士牧翁也。

牧斋长君名孙爱,性暗懦,亦颇迂阔。其居在东城,与海防公署邻。比防署火,延及内衙,防尊仓猝而出,暂借钱厅事一憩。孙爱出迎,始亦无失礼。及坐定,便问:“老父台何科举人,第几甲进士?”防尊系是满州,非由科甲,嗫嚅未有以应。一吏从旁微语:“系某旗下某堡人。”孙爱默然,未及待茶,便拂衣进内弗出。防尊大窘而去。

田雄执弘光至南京,豫王幽之司礼监韩赞周第,令诸旧臣一一上谒。王铎独直立戟手数其罪恶,且曰:“余非尔臣,安所得拜?”遂攘臂呼叱而去。曾王佐目击其事。是日,独钱宗伯见故主伏地恸哭,不能起。王佐为扶出之。

柳夫人生一女,嫁无锡赵编修玉森之子。柳以爱女故,招婿至虞,同居于红豆村后。柳没,其婿携柳小照至锡,赵之姻戚咸得式瞻焉。其容瘦小而意态幽娴,丰神秀媚,帧幅间几呼之欲活矣。坐一榻。一手倚几,一手执编,牙签缥轴,浮积几榻。自跋数语于幅端,知写照时,适牧翁选《列朝诗》,其中《闺秀》一集,柳为勘定,故即景为图也。

康熙初,长君孙爱已与乡荐,迎牧翁同居。柳与女及婿仍居红豆村。逾二年,牧翁病,柳自乡奔候。未几,牧翁卒。柳留城守丧,不及归也。初,牧翁与其族素不相睦,乃托言牧翁旧有所负,聚百人交讼于堂。柳泣而前曰:“家有长嫡,义不受凌削。未亡人奁有薄资,留固无用,当捐此以赂凶而抒难。”立出千金授之。

诘朝,群凶喧集如故,宗人闻风来求沾惠者益多。柳遣人问曰:“今将奚为?”族人曰:“昨所颁者,夫人之长物耳,未足以赡族。长君华馆连云,腴田错绣,独不可分其半以给贫族耶?”斯时孙爱闻而惧甚,匿不敢出。柳念若厌其求,则如宋之割地,地不尽,兵不止,非计也。乃密召牧斋懿亲及门人之素厚者,复纠家仆数辈。部署已定,立与之誓曰:“苟念旧德,无逾此言。”

咸应曰“诺”。柳乃出语族人曰:“妾资已尽,不足为赠。府君之业故在,期以明日。杯酒合欢,所须惟命。”众始解散。是夕,柳果执豕炰羊,肆筵以待。申旦而群宗麕至,柳与列坐丧次,潜令仆锔前扉,乃入室登荣木楼,似将持物以出者。久之不出,家人心讶,入视,则已投缳矣。大书于壁曰:“并力缚凶党,然后报之官。”孙爱哭之恸,家人急出,尽缚族人,门闭无一脱者。

而维系之具,柳于前一日预备一室,故数十人顷刻就缚。柳之女鸣之官,邑令某穷治得实,系群凶于狱,以其事上闻,悉置之法。

牧翁之不致身死而家毁者,柳之力也。于是邑中之能诗者,作《殉节诗》以挽之,而长洲顾荃作《河东君传》。

予友震泽徐奎伯孝廉,有《咏河东君》诗云:“一死何关青史事,九原羞杀老尚书。”蒙叟有知,难乎其为夫婿矣。庚戌正月上浣一日皞皞子附识。

出处:《**丛书》二集

卷二《绛云楼俊遇》

团结出版社,2005 年

/ 柳如是 / 柳如是诗词选

杨柳(二首)

其一

不见长条见短枝,止缘幽恨减芳时。

年来几度丝千尺,引得丝长易别离。

其二

玉阶鸾镜总春吹,绣影旎迷香影迟。

忆得临风大垂手,销魂原是管相思。

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

裁红晕碧泪漫漫,南国春来正薄寒。

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

画堂消息何人晓,翠帐容颜独自看。

珍重君家兰桂室,东风取次一凭阑。

冬日泛舟

谁家乐府唱无愁,望断浮云西北楼。

汉珮敢同神女赠,越歌聊感鄂君舟。

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

莫为卢家怨银汉,年年河水向东流。

金明池·咏寒柳

有怅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斜阳,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南乡子·落花

拂断垂垂雨,伤心**尽春风语。况是樱桃薇院也,堪悲。又有个人儿似你。

莫道无归处。点点香魂清梦里。做杀多情留不得,飞去。愿他少识相思路。

江城子·忆梦

梦中本是伤心路。芙蓉泪,樱桃语。满帘花片,都受人心误。遮莫今宵风雨话。要他来,来得么。

安排无限销魂事。砑红笺,青绫被。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算来还有许多时。人近也,愁回处。

梦江南·怀人(二十首)

其一

人去也,人去凤城西。细雨湿将红袖意,新芜深与翠眉低。蝴蝶最迷离。

其二

人去也,人去鹭鹚洲。菡萏结为翡翠恨,柳丝飞上钿筝愁。罗幕早惊秋。

其三

人去也,人去画楼中。不是尾涎人散漫,何须红粉玉玲珑。端有夜来风。

其四

人去也,人去小池台。道是情多还不是,苦为恨少却教情。一望损莓苔。

其五

人去也,人去绿窗纱。赢得病愁输燕子,禁怜模样隔天涯。好处暗相遮。

其六

人去也,人去玉笙寒。凤子啄残红豆小,雉媒骄拥亵香看。杏子是春衫。

其七

人去也,人去碧梧阴。未信赚人肠断曲,却疑误我字同心。幽怨不须寻。

其八

人去也,人去小棠梨。强起落花还瑟瑟,别时红泪有些些。门外柳相依。

其九

人去也,人去梦偏多。忆昔见时多不语,而今偷悔更生疏。梦里自欢娱。

其十

人去也,人去夜偏长。宝带乍温青骢意,罗衣轻试玉光凉。薇帐一条香。

出处:《柳如是》,中华书局,2010 年/ 钱谦益 / 钱谦益诗选

题沈朗倩石崖秋柳小景

刻露巉岩山骨愁,两株风柳曳残秋。

分明一段荒寒景,今日钟山古石头。

金陵秋兴八首次草堂韵

乙亥七月初一日作

其一

龙虎新军旧羽林,八公草木气森森。

楼船**日三江涌,石马嘶风九域阴。

扫穴金陵还地肺,埋胡紫塞慰天心。

长干女唱平辽曲,万户秋声息捣砧。

其二

杂虏横戈倒载斜,依然南斗是中华。

金银旧识秦淮气,云汉新通博望槎。

黑水游魂啼草地,白山新鬼哭胡笳。

十年老眼重磨洗,坐看江豚蹴浪花。

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

其九

词场稂莠递相仍,嗤点前贤莽自矜。

北斗文章谁比并,南山诗句敢凭陵。

昔年蛟鳄犹知避,今日蚍蜉恐未胜。

梦里孟郊还拊手,千秋丹篆尚飞腾。

其十八

忠驱义敢国恩赊,板**凭将赤手遮。

星散诸侯屯渤海,飙回子弟走长沙。

神愁玉玺归新室,天哭铜人别汉家。

迟暮自怜长塌翼,垂杨古道数昏鸦。

其二十二

中年招隐共丹黄,栝柏犹馀翰墨香。

画里夜山秋水阁,镜中春瀑耦耕堂。

客来**桨闻朝咏,僧到支筇话夕阳。

留却《中州》青简恨,尧年鹤语正悲凉。

其三十三

老大聊为秉烛游,青春浑似在红楼。

买回世上千金笑,送尽生年百岁忧。

留客笙歌围酒尾,看场神鬼坐人头。

蒲团历历前尘事,好梦何曾逐水流。

西湖杂感(二十首)

其一

板**凄凉忍再闻,烟峦如赭水如焚。

白沙堤下唐时草,鄂国坟边宋代云。

树上黄鹂今作友,枝头杜宇昔为君。

昆明劫后钟声在,依恋湖山报夕曛。

其二

潋艳西湖水一方,吴根越角两茫茫。

孤山鹤去花如雪,葛岭鹃啼月似霜。

油壁轻车来北里,梨园小部奏西厢。

而今纵会空王法,知是前尘也断肠。

其十

方袍潇洒角巾偏,才上红楼又画船。

修竹便娟调鹤地,春风蕴藉养花天。

蝶过柳苑迎丹粉,莺坐桃堤候管弦。

不是承平好时节,湖山容易著神仙。

其十五

冷泉净寺可怜生,雨血风毛作队行。

罗刹江边人饲虎,女儿山下鬼啼莺。

漏穿夕塔烟烽影,飘瞥晨钟鼓角声。

夜雨滴残舟淅沥,不须噩梦也心惊。

其十六

建业余杭古帝丘,六朝南渡尽风流。

白公妓可如安石,苏小湖应并莫愁。

戎马南来皆故国,江山北望总神州。

行都宫阙荒烟里,禾黍丛残似石头。

其十八

冬青树老六陵秋,恸哭遗民总白头。

南渡衣冠非故国,西湖烟水是清流。

早时朔漠翎弹怨,他日居庸宇唤休。

苦恨嬉春杨铁史,故宫诗句咏红兜。

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继乙未春留题之作其六

抖擞征衫趁马蹄,临行渍酒雨花西。

于今墓草南枝句,长伴昭陵石马嘶。

其七

顿老琵琶旧典刑,檀槽生涩响丁零。

南巡法曲无人问,头白周郎掩泪听。

其十二

旧曲新诗压教坊,缕衣垂白感湖湘。

闲开闰集教孙女,身是前朝郑妥琅。

出处:《钱谦益诗选》,中华书局,2005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