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小玄心下一凛,诚如莲手鬼心所言,他自懵懂初开,积年成长,至今为止果真是一个梦都未曾做过,平日里每每听得教中姊妹相互解梦,彼此调侃,也自心羡,然而自己却毕竟不能一尝个中滋味,偶尔念及,不免稍憾,却也并未如何挂虑,只道许是自己身为男孩,同众师姊妹有所不同罢了,终未对人提及,适才醒转,也对那平生第一个怪梦颇觉讶异,不知主何凶吉,但亦仅匆匆一念,随即抛开一边。

岂知听那莲手鬼心的惊异口吻,竟似她早便得知乔小玄从来不曾做梦之事,而那口气倒像是认为他天生不能做梦才对,却教乔小玄如何不奇,饶他素来意志宁定,智计敏捷,也不禁有种遮掩尽去,赤.裸.人前之感,尴尬之余,更有许多疑惑,他也情知,便是眼前这位最厌恶自己的女子,将他抱进的自在天宫,恐怕自己的一切来历秘密,只有莲手鬼心才会尽知,一时心思流转,微感茫然。

碧纤懊恼地拍拍自己的小脑瓜,怯生生地道:“小师叔,为什么小玄哥哥不会做梦?”四女之中数她最为天真直率,虽然也有些敬畏酷酷的莲手鬼心,却依然大着胆子问了出来,碧雅闻言哭笑不得,那莲手鬼心客居自在天宫,至今已不知是第几个百年,宫中一应从权称之为师叔,虽然雪貌花颜始终不凋,俨然桃李佳人,年龄辈分终归大得吓人,也只有碧纤这没心没肺的小丫头能脱口唤她一声“小”师叔了。

莲手鬼心此刻似已回神,闻言瞟了乔小玄一眼,冷笑道:“不是不会,而是不该,他可是先天……”说到这里,却又顿住,面上再次显现困恼神情,自顾扬起螓首,怔怔望着夜空,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乔小玄可不像碧纤这般天真,虽则亦欲一闻其详,但他泰半心思仍在自在天宫,此外诸事均可暂列末节,眼见莲手鬼心言辞闪烁,且素知自己向不为其所喜,又则先前莲手鬼心曾言明同自在天宫再无因果,他不愿再行迁延,或是自讨没趣,复等片刻不得回音,便对碧雅等道:“你们看定了林妙玉,不可离开莲手鬼心左右,我且回坐忘峰一探动静,最多半个时辰回转,若超时未返,且莫前往寻我,须得从速远遁,安定之后再作计较。”

碧雅一惊,便待劝阻,乔小玄已将幻瓶一摇,自壶口喷出一口苍纹氤氲的长剑,凌空二尺而悬,他那渡厄慈舟先前已在龙玄通、莲手鬼心、云中三奇等人斗法之际被毁,现下便御剑代步,乔小玄上前踏定飞剑,转身将墨竹幻瓶一并交与碧雯,道:“若莲手鬼心自行离去,可倚此两宝自卫,遇有敌情,不需留手,尽行诛杀。”他知道大师姊碧雅心性慈和,对敌之际若非死雠,终会留有余地,但眼下形势恶劣,不知有多少伏兵环伺,一旦遭遇,若不立即解决,那便后患无穷,是以只得将两宝付与性情果决明快的碧雯,以期一击奏效,好在那墨竹幻瓶被他连经剧斗,摸索出些许运用法门,此刻以之驱使,碧雯便不须费力即可施展。

乔小玄安排妥当诸般事宜,浑然不理碧雅劝慰,碧雯教训,碧珠求肯,碧纤嗔怪,袍袖一拂,便待飞去坐忘峰,却忽听身后莲手鬼心道:“慢来。”

乔小玄只得停下剑势,顾首道:“尚有何事?倘非急切,待我回转再行分说不迟。”说话间目光只是不住飘向坐忘峰方向。

莲手鬼心修眉一轩,显是甚为不悦乔小玄的态度,想了一想,却又吁口气道:“自在天宫大局已定,现下去不去已无关紧要,你且再待一阵,听我说些事情与你,往后便各行其道,相互再无纠葛,各人也落得自在。”

乔小玄唔地一声,沉吟片刻,终于按下飞剑,踱将回来,他知莲手鬼心向来说一不二,她道自在天宫大局已定,那便定然如此,多半是以大神通运察按知了,至于这大局是凶是吉,饶上自己多半也是无关宏旨的了,当下平抑心绪,且看她有何言语。

碧雅四女也暗松口气,拉了林妙玉相携走近,围作一圈,想听听莲手鬼心究竟说些什么,其时月上中天,正值夜半,那桃夭峰高有万丈,涧雾云气颇为重涩,凝沁于身,大有寒意,就听碧珠碧纤二女贝齿相叩,得得有声,显是甚为难耐,林妙玉起初也发出数声,但随即用力咬紧牙关,不再作响。

碧雅微微叹息,将碧纤与林妙玉左右揽入怀中,又复顶着碧雯的瞋视目光,示意其搂紧碧珠,她不忍林妙玉独自受冻,却知碧雯决计不肯照料敌人,只得如此安排。林妙玉起初尚待挣脱,碧雅觉察,手臂微紧,她稍稍一动,便也安静下来。

莲手鬼心略作环顾,纤指伸出一点,嘭地一声,众人正中陡然绽开大团金黄火焰,烈烈腾转,灼灼生温,顷刻便将森寒驱除净尽。

莲手鬼心嘿地一声,道:“坐下罢。”言毕当先结珈趺坐,身子却悬空寸余,并不及地,余人见状,也自纷纷席地而坐,却没有莲手鬼心那份功力了,碧纤依旧赖在碧雅怀中,林妙玉和碧珠则各自脱身坐定。

乔小玄暗暗好笑,瞧不出这冷酷强硬的莲手鬼心居然也有一番细腻心思,她当然不会寒乏,这般周折自是照拂大家,却不明言,而是混迹众人,倒也可爱,却不知自己究竟因何为其所恶,好生无谓,当下不再思忖,弹一弹大幻方壶,将日间钓得鲜鱼摄出,自怀中取数枚玉针串了,就火炮制,他自幼生长山林,徜徉川湖,这等野趣烹佐技艺,可谓驾轻就熟,须臾诸鱼便已唇张鳞绽,焦香弥漫。

碧纤最是猴急,一双妙丽秋瞳目不交睫,只管盯着乔小玄一举一动,雪喉间馋涎频吞,汩汩有声,逗得碧雯咯咯直乐,她却毫不为意,只是连声催促小玄哥哥赶快,乔小玄亦自微微莞尔,看看火候已到,遂将熟鱼分付众人,除了莲手鬼心修为高超,早已辟谷,便连林妙玉亦有一尾,她本待不理,奈何碧纤不耐,不由分说扯过纤手,硬塞与她,林妙玉秀目一瞪,孰料肚子蓦地咕咕叫响,登时面红过耳,却见乔小玄恍若不闻,自顾同碧雅耳语商量什么,方始彤霞稍褪,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迟疑着一口咬下,只觉齿颊留香,那第二口便也顺理成章了,殊不知乔小玄等早已笑得肚中打跌。

众人拥火啖鱼,一时俱各无言,莲手鬼心却亦不开口,只是定定瞅着火焰出神,焰朵闪耀,将她神情也映得明灭不定,过得良久,碧纤身暖腹饱,渐渐打熬不住,隈在碧雅怀中昏昏欲睡,莲手鬼心方才出定一般,指着碧雯手中的墨竹幻瓶,对她道:“这两样东西给我看看。”说罢素手一招,碧雯拿捏不住,两物被一股大力牵引,脱手飞向莲手鬼心。

碧雯大怒,眉心煞气一现,嚓地抽剑,惊得碧纤自碧雅怀中一跃而起,碧雯长剑出鞘半尺,映得火光失色,正待搦战,却被乔小玄捉定如雪皓腕,就听他沉声道:“师姊少安毋躁,莲手鬼心何等样人,岂会觊觎这两件东西,纵然有心夺取,也早就下手,何必等到现在。”

碧雯吃乔小玄一捉,俏面霎时嫣红一片,璨若桃花,僵持有顷,终究还剑归鞘,随即轻啐一声,狠狠剜了乔小玄一眼,乔小玄耸耸肩,不以为意。

碧雅三女不约而同地各将目光瞥向别处,惟有林妙玉静静端坐注视。

莲手鬼心将碧雯按剑的手打量数眼,忽地嘿然一笑,道:“你这娃娃的脾气倒是像我。”

莲手鬼心说罢不再理会众人,只将手中墨竹幻瓶徐徐摩娑,眼神渐转恍惚飘移,与平素的冰冷淬厉大不相同,少顷,玉白指甲划过墨竹关节,叮咚七响,她叹口气,悠悠道:“七节玲珑策万仙,壶中幻化是非天,只因些子劫前债,重入红尘一惘然。”

碧雅四女面面相觑,茫然不知所以,乔小玄也自全没头绪,却毫无异色,沉心等待莲手鬼心下文。

莲手鬼心将墨竹幻瓶递与乔小玄,道:“我且问你,这洪荒六界,有几多圣人?”

乔小玄一愕,不料莲手鬼心居然问出这么一个古怪而简单的问题,正待开口,那边厢碧纤却已抢先道:“六界五圣,四.清一皇,三实二虚,这个连人家都知道呢,更别提小玄哥哥啦。”乔小玄碧雅等人闻言纷纷颔首,示意嘉许,碧纤顾盼自得,甚有矜状,惟有林妙玉皱了皱娇俏瑶鼻,状似不屑。

莲手鬼心嘿然,将“六界五圣,四.清一皇,三实二虚”之语重复数遍,忽地冷笑一声,道:“一派胡言。”

众人陡然大诧,碧珠碧纤不禁惊呼出声,便连乔小玄素来沉稳有加,亦自微微变色,那六界五圣,四.清一皇,三实二虚之说,自打各人略微晓事,便被灌输教育,乃是生平掌握的第一条真理,简直就如白日东升西落,四季春去秋来的概念一般牢不可破,娲皇宗室更是倚此为据,牢牢将君权天授这一圣谕播洒四海,巩固统治,现下居然被斥为胡言,若非持见者乃是莲手鬼心这等绝世高人,诸人早已或是拂袖而去,或是笑跌在地,但现下却不能不认真对待,只是心中骇异,绝难即刻平息。

莲手鬼心全然不顾众人的或惊或惧的目光,自顾又向碧纤道:“小娃娃且说说是哪五圣?各自如何?”然而碧纤吃她适才一吓,心中惶恐,此刻不敢再言,忙不迭地缩入碧雅怀中,埋头不出。

乔小玄清咳一声,道:“六界五圣,四.清一皇,三实二虚,是指盘古周清昊元天尊、盘古上清灵宝天尊与万象物母娲皇元君这三位实圣,以及盘古太清与盘古玉清两位虚圣。”

他不理莲手鬼心的嘲讽神色,续道:“其中四.清圣人开辟鸿濛,划分六界,张挂星辰,定转春秋,行的是造物建秩之功,太清、玉清两位圣人性情低调,未有道统流传,名号也未彰显,所以称为虚圣,周清圣人是万教之祖,天道之尊,五圣之君,传下天道正教一脉,上清圣人传天道截教一脉,而那万象物母娲皇元君抟土挥泥,行的是育人化灵之功,乃是天道圣教至尊,当今娲皇宗室,便是其直接流脉,以上三位圣人均有道统递世,名播天下,称为实圣。”

林妙玉听得乔小玄提及娲皇元君与皇族,不禁将本就笔直的纤拔腰肢又复一挺,神色既恭且傲,碧雯白她一眼,道声:“好神气么!”却被碧珠怯生生扯扯衣袖,悻悻收口。

乔小玄又对莲手鬼心道:“此五圣分际,不知何处胡言,还要请教。”他此言一出,登将众人注意力全部吸引,林妙玉与碧雯顾不得相互瞪视,齐齐望向莲手鬼心,便连碧纤也从碧雅怀中钻出螓首,支棱着耳朵等待回音。

莲手鬼心却轻哼一声,道:“这个稍后再说,瞧你说了这么一串,记性该是不坏,还记得我说的先天之躯么?”

乔小玄精神微微一振,心道来了,当即应道:“小玄记得。”他心知莲手鬼心既然主动提及此事,自会为其剖析,便不追问,专心等待对方讲解。

碧珠却压抑不住心中好奇,问道:“小师叔,先天是什么意思呢?”

莲手鬼心道:“所谓先天,是指在鸿濛未辟之前,便即存在的生灵,而非后来被女娲圣人抟土挥泥创造出来的,正所谓‘混沌从来不纪年,各将妙道辅真全;当时未有星河斗,先有吾侪后有天’,先天之名,源来于此。”圣人与道契合,挥演天真,有着浮生难以想象的万率万妙,本无男女之分,但为方便教化,三实圣均有法相显化,其中万象物母娲皇元君多为女子形象,故被简称女娲圣人,或是女娲娘娘,莲手鬼心此刻也是这般称呼。

乔小玄六人默然,他们可不像龙玄通或是旃檀仙子那样,身为一教之尊,能够因利趁便,博览众典,从而晓得少许太古秘辛,均都只道鸿濛开辟之前除了圣人一无所有,尔后女娲娘娘抟土挥泥,演化六界一切生灵,又哪有什么先天后天之分,欲待不信,但瞧莲手鬼心言辞笃定,语气淡定,就像在叙述一件如同吃饭穿衣般的琐事,知她从不诳言,不免多少心下打结。

碧雅皱眉思忖片刻,道:“既然混沌一元不曾破开,玄黄二气不曾分化,地水火风四大不曾显现,就是说整个宇宙六界都不存在,那些先天的生灵,他们那时该处于何方呢?”

莲手鬼心冷笑道:“你可能想象出来圣人在鸿濛开辟之前是如何存在的?六界之中许多事情,本就不是靠道理可以解释得通的,同样,既然圣人可以先天而在,为什么就不能有别的什么一样如此?”

碧雅性子温柔,脑子却不是非常伶俐,有些失之敦厚,当下讶然道:“那怎么一样,圣人自然是圣人……”她心下一片迷惘,明知圣人绝对不能与其余一切相提并论,却无论如何也组织不起流畅的语句来加以表达。

莲手鬼心不屑神色愈甚,冷哼一声道:“圣人圣人,终究脱不去一个人字,又有什么稀奇了,在虚无大道面前,也是与众生一视同仁,全无分别。”

碧雅四女面面相觑,震骇异常,莲手鬼心这番言语,岂仅离经叛道,直是大逆不道,若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出口,怕不立时便给正截圣三教门下视作诋毁圣人,侮慢天道,群起而攻之。

乔小玄皱皱修眉,圣人如何,终究有如镜花水月,缥缈不定,无人亲睹,他不欲再同莲手鬼心就此细枝末节多所纠缠,道:“然则先天后天,有何分别?你又从何辨认?”

莲手鬼心点点头,道:“一般的全无分别,分不分辨意义不大。”

碧雯登时大怒欲狂,她脾气短直,忍气吞声听莲手鬼心卖弄玄虚这许久,就是为了知道莲手鬼心所说的乔小玄的先天之躯究竟有何异处,是否有甚不妥,叵耐居然得到这么一个答案,顿觉自己如同被遛猴般地戏耍一遭,却教她如何再按捺,当即霍地站起,两下甩开碧雅碧珠在左右的拉拽,素手笔直前指,高声道:“莲手鬼心!你道咱们很有闲暇说笑么?你脱身自在天宫,再无瓜葛,就这般没来由消遣我们师姊弟么?不错,你法力高深,举世无敌,可也轮不到姑娘来怕你,了不起这条命拜你所赐,仍旧还你便了,要看姑娘的笑话,却再也休想!”

碧雯说罢,又昂然道:“接着!”,反手一拍背后剑匣,碧雅三女大惊失色,直道她便要动手,待要阻拦已自不及,就听呛啷一声清吟,湛紫光华陡然升起,越过碧雯头顶,画个大弧,却在莲手鬼心面前落下,正是她那口五尺长剑,唤作紫珀明行剑的便是,此刻笔直插在莲手鬼心面前,犹自不住巍巍颤动,一如它的主人剧烈起伏的胸口。

乔小玄亦自微嗔,不知莲手鬼心何以兜这老大一个圈子,但他料定对方绝不会无的放矢,想来是有甚关节自己未曾揣摩透彻,当下袍袖一挥,一股无形柔劲圈住碧雯,将之按下坐定,随即略一思忖,方点头道:“那便是我这所谓先天之躯有些什么特别了吧?”

莲手鬼心嘿然冷笑,却并不理会乔小玄,乜斜一眼兀自气鼓鼓的碧雯,道:“小姑娘却是越来越对我的胃口。”随后又自落寞一笑,垂下眼帘,低声自语道:“举世无敌?真是孩子话,就在这一界,今天那个黑鬼,说不定便强我许多。”她素来宁折不弯,绝难低头,此刻居然坦承不及他人,委实大异常态。

乔小玄微觉此情此境有些乖张,然而不及细思,就听莲手鬼心道:“你倒乖觉,便是如此,先天之躯,大大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