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七色灯火明灭数轮,砰地一声轻响,蓦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似的,其中包裹的洁白笼牢也自再现,依然凝练如故,亦不见半点焦痕灼迹,光芒盈润,有如玉璧,众人心中讶然,正自纷纷猜疑,却见那黑衣人又复屈指,将八景宫灯弹敲一记,这次只飞出一点流萤大小紫火,迅即飞入笼牢缝隙,隐没不见,紧接着轰隆一声炸响,无数艳艳紫光自笼牢中透射出来,笼牢也自随即化成无数细白粉末,爆散飘扬,一时弥漫全天,不时反射出晶莹日光,煞是明丽,原来先前一道灯火已将笼牢炼成劫灰,吃第二道灯花一炸,立告解.体。

旃檀仙子心下骤然一沉,不知莲手鬼心和乔小玄凶吉如何,不待粉尘散尽落毕,便急忙翘首凝望。

然而触目所及,当空除了那黑衣人及其座下九龙沉香辇,和弥弥洒洒的玉白细尘,却哪里有莲手鬼心等人的影子?那先前笼牢正中所在,除了空空如也,还是空空如也,旃檀仙子大感疑惑,接连同波罗、娑罗等仙子交换眼神,却只见彼此各自无奈摇头,均都大感茫然,犹疑万端。

一干人等要以龙玄通最为见多识广,此刻却连他也紧拧细长白眉,出神凝思,兀自琢磨不透莲手鬼心等现在何处,便连他们究竟是被那八景宫灯炼得形神俱灭,还是业已觑机脱身都难以断定。

那黑衣人似乎也没料到这般结果,一时不再动作,须臾缓缓转颅,似在扫视察看什么,众人同他狰狞面具下的双瞳一加对视,俱自禁不住打个寒噤,只觉那双眼珠色如死灰,凝滞不动,没有半点生气,简直像是从九幽冥府最深处投射出来的两点鬼火冷焰,一见之下,便要将人的三魂七魄蚕食罄尽,受其气势所迫,满场一时竟然无人出声。

黑衣人缓缓扫视全场一周,突然呼地立起,空着的左手五指箕张成爪,探虚递出,就见空气一阵扭曲涟漪,随即裂开一道魖黑缝隙,被他一爪插入,指掌皆隐,直至没肘,看去仿佛断臂一般。

云中三奇脸色一变,齐齐失声道:“大幻搜冥手!”

自在天宫诸仙子闻言心中咯噔一下,大感不安,其时天下炼气士绝大多数尽出天道一门,细分则有正教、截教、圣教三脉,如那东西天师宫,金刚山魔门与逍遥海,便都是正教门下,而云中三奇所属的金翅大圣门,则是出自圣教,至于截教,亦有诸如九曲三仙岛、普化天雷宫、瘟癀谷等诸多门派,三教万世共处,大抵正教独占鳌头,向来居尊,截教逊之,而圣教最弱,是以彼此之间,抵牾协作所在皆有,先前云中三奇与龙玄通勾心斗角,便属此畴,却也不必一一赘述,浮生界里,亮明旗号不属天道圣统的,便只自在天宫一家。

然而尚有几股无形势力,从不摆明车马,亦不入以上四派,只自独立一格,却同四派均是势如水火,万世下来,也狠狠较量过几次,虽说互有折损,终究奈何彼此不得,交手一多,倒也稍稍刺探到一些对方底细。

其中一支名为道元宗,虽然交手时施展的功法异宝亦自正气凛然,该当不属旁门左道,但手段却极为狠辣,尤其对圣教最是决绝,向无活口,那大幻搜冥手便是其得意法门,雅擅穿越空间格杀对手,当年魔道大举攻打自在天宫,便有几个道元门下混杂其中,甫一交战,便以这大幻搜冥手击杀了三位天主,登时震惊全场,反倒促使魔道诸派与自在天宫暂且联手,先行将其诛灭,这段公案历经千载,仍被自在天宫历代门人时时谨记,每每论及,犹且心有余悸。

刻下黑衣人施展这大幻搜冥手,被云中三奇一口叫破,想来金翅大圣门也曾饱受道元宗荼毒,是以一见便即认出,诸位仙子各各叹息,真是前狼未去,后虎已至。

蓦地远处一座山峰嘡然剧震,无数黑火彩光夹杂惨白小箭四散爆溅,直冲天际,半晌方息,而那山峰兀自隆隆作响不绝,少顷,无数巨大山体各自裂解,不断滑落,激起无尽烟尘,声如雷鸣,自在天宫距其足有百里之遥,诸人尤觉脚下地面摇颤不住,待得远处烟消尘净,原本高可千仞的山峰却已只剩不足百丈,以上部分尽皆瓦解,黑衣人一爪之威,乃至于斯。

黑衣人自虚空裂隙中缓缓收手,但见掌上墨色淋漓,滴答滴答落在地面,须臾凝冻如玉,与先前莲手鬼心负创流血的情形如出一辙,众人见此,方始心中雪亮,原来那网罗乾坤的火网毕竟没能留拦得住莲手鬼心,也不知她运了何等神通,竟能悄无声息地脱身而逸,弹指便已处身百里之外,只余空空一座笼牢,权作障人耳目的缓兵之计,但那黑衣人亦自不凡,片刻间便不但识穿莲手鬼心的空城计,进而还觑破其行藏,当即施展手段穿梭虚空,追索格杀,二人在那远处山峰再度交锋,看模样似乎仍是莲手鬼心处在下风,复添新创,却不知生死凶吉。

黑衣人将手掌凑在面具之前,意似端详,须臾随手挥落血滴,又是如法炮制一爪递出,然而甫一动作,便有诸多声音同时喝道:“休得行凶!”、“手下留情!”、“莫伤吾主!”、“道友慢来!”,随即漫天剑芒、炫光、火舌、符篆齐齐涌至,正迎上了这一记大幻搜冥手,原来众人见其三番发难,便知莲手鬼心定然犹存,这等,乔小玄与林妙玉等人多半亦复如是,当下各自挂心弟子主子,竟然不约而同地加以拦阻,便连真一本际也因赞赏乔小玄,担心那根骨谋略无一不是上上之选的少年竟尔不测,此番也一并出手。

但见耿耿晴空之中,有长虹精芒,闪耀璀璨,夺目难方,是天君龙玄通的威德剑引一式,有黑白金三色炫光,穿绞交缠,吞吐不定,是云中三奇的三炫环异宝,有彤云赤霞,炙烈灼热,流金烁铁,是真一本际的十日荡妖连环剑诀,有蝌蚁符篆,幽邃玄奥,瞬息万变,是旃檀仙子强捺伤势,同自在天宫诸仙子合力发动的十日火海焚天大阵,无一不是威力绝伦,禁断生机的大.法力,此刻正不分先后,一齐杀向那神秘黑衣人。

哪知黑衣人居然全不理会,亦不招架,只是将手收回,在座下逍遥飞来椅上一拍,就听怒吼阵阵,如绽春雷,沉香辇前九龙各自升腾辗转,身上青、绛、白、玄、黄、靛、橙、紫、赤等各色瑰光有如一架巨大风车般一聚一绞,旋即陡然大壮,层层绽放,绵延不绝地迎上了四方来袭。

这次却不像兜率八景宫灯与莲手鬼心较力那般波澜不兴了,只见当空霹雳大作,火蛇电龙倏来瞬往,横亘天穹,无数艳异光华纵横轮转,忽黑忽白,时彤时靛,或明或灭,将盛将衰,把日光压得丝毫不见,曼荼罗天宫周遭里许山鸣地叱,石沸沙溶,风雷之声愈响愈烈,好端端一个胜境仙府刹那化为大片雷域火海,玄黄二气穿梭凝散,升沉交汇,水火四大走荡奔涌,分合显化,犹如一口巨锅之中沸腾的糨糊,笼罩其中的一切事物都显得极为虚幻朦胧,有时重影万千,有时通明剔透,乃是虚空被搅动,混沌不宁导致物性失常的缘故,俄顷只听喀喇喀喇碎裂之声不绝于耳,曼荼罗天宫剧烈震颤数下,猛然一声惊天巨响,无数琉璃精玉四散暴射,千丈天宫,就此分崩离析,委身同尘。

此番对撞,较之莲手鬼心与云中三奇拮抗时的威势何啻百倍,先前不过毁去曼荼罗天宫第十三层,今次终于将之彻底夷平,天宫既毁,众人立足不住,纷纷摔落,龙玄通人在半空,袍袖一挥,无数剑芒四散飞射,将向他撞来的大小物什,琉璃碎玉,尽皆绞为齑粉,随即极远处微芒一现,一口小剑疾速飞来,停在龙玄通足下,正是他先前寄托元神,飞斩如来老魔的西天魔相宫信剑——三十二魔相,此刻被他召回,却不知如来凶吉如何,龙玄通空迈一步,踏定飞剑,这方圆里许,不论虚空实物,其属性尽被这一番龙虎较力搅得混乱不堪,已无人能凭虚御空,但龙玄通修为精深,却是众人当中第一个稳住身形的。

真一本际与云中三奇功力远远不及龙玄通,又兼俱各有伤在身,吃那九龙光华一撞,登时眼前一黑,气息窒滞,心痛如绞,将三昧真火喷得尺远,不禁大骇,不敢再行用强直撄对方锋芒,只得借势后跃避让,但见九色光华势如怒潮狂涌,沛然莫御,所过之处,一应障碍尽皆化为虚无,无不悚然失色,三奇各将百禽元灵剑唤出,化作白鹏、黑隼、金雕,踏于足下,真一本际双手一搓,水合服上的两轮烈日再度活转跃出,化作十只金光禽鸟,将他环绕托定,四人驾驭飞剑,狼狈不堪地绕避开漫空激射的碎玉琉璃,却不敢再度上前搦战。

自在天宫诸仙子各自放出渡厄慈舟,当空结作一盏径可五丈的朱红菡萏,射出氤氲彤芒,缭绕波动,将她们照护其中,缓缓飘降,各式物什碎砾与那彤芒一触,便即化为一道火光,消失无踪,只是一时却不得见其中情形。

只有那九龙沉香辇一无异状,稳稳悬停半天,九龙上下盘腾,傲然吟啸,意气风发之至,龙玄通等人抬首望去,见那黑衣人业已坐回辇中,复以右手托定兜率八景宫灯,左手持了龙缰,依旧渊渟岳峙,气定神闲,丝毫不现颓态,俄而蓦一抖缰,啪啪几声脆响过后,九龙齐声昂首长嘶,摇头摆尾,发力奔跃,黑衣人又复一振右臂,掌中八景宫灯略略转动,换过一角兽头向前,随即灯心火花闪烁,吐出一道湛紫光华,当空化作一道虹桥,九龙更不停滞,拖动沉香辇飞上虹桥,直冲天心,掠至半途当中,九色光芒一盛,竟然就此踪迹全弭,再无半点端倪,当真是突兀其来,倏忽其逝,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瞧那九龙沉香辇离去的方向,正同先前黑衣人以大幻搜冥手攻逼的山峰背道而驰,想是莲手鬼心已趁隙湮灭踪迹,摆脱了黑衣人的追查,众人微觉心定,忽听周遭哀音四起,原来曼荼罗天宫坍塌崩解,何等震撼,一时间碎砾乱落如雨,连带附近精舍玉庐都尽受池鱼之殃,被砸倒无数,自在天宫门下长幼弟子再也无法静气定持,纷自宫中各处赶来查看,岂料却见宫主旃檀仙子和其余十一仙子散落趺坐,尽皆秀睫低垂,花容委顿,檀口溢朱,奄奄不祥,她们实力略逊,又前后两次动用禁阵十日火海硬撼强敌,内受反噬,外遭震荡,已是油尽灯枯,此刻正堪堪弥留。众弟子见状大惊,一拥而*十二仙子跪围当中,哀恸之下,无不失声涕泣,一时间啼音如潮,酸楚已极。

诸仙子听得哭声,勉力张眼,将自己座下弟子一一轮视,各自喟息不已,其中优昙仙子性情最为方直,当即提气喝道:“都便住声!我自在天宫万世传历,四海扬名,纵然天不佑善,一朝倾覆,也是运数使然,但要问心无愧,不怕无颜相见列祖列宗,岂可学那俗世儿女,惺惺作态,徒然自扰,止增笑料!”

此番本色言语一出,自在天宫三千弟子便即渐渐收声止啼,前后不过盏茶时分,又复鸦雀无声,这份素养,便连立场敌对的龙玄通与云中三奇都不得不暗暗钦叹。

旃檀仙子缓转秋瞳,平静地将身前三千弟子,山上十二天宫,珞珈八百方圆一一览视,目光之中,潜色流转,却莫可分辨是何情绪,随后面现恬静微笑,双手于胸前结万法皆寂之印,曼声低吟道:“善哉,善哉,鸿蒙开辟见浮生。”

娑罗仙子结六虚归藏之印,道:“海上兰舟取次行。”

伽蓝仙子结玄黄明灭之印,道:“十二浮沉吹笛客。”

转轮仙子结混沌轮转之印,道:“三千聚散过天星。”

曼殊仙子结东方启明之印,道:“闲看白鹤藏野迹。”

优昙仙子结西方长庚之印,道:“静倚青松避世情。”

迦叶仙子结南箕簸扬之印,道:“醉后繁华花径满。”

醍醐仙子结北斗挹漉之印,道:“梦中寂寞鸟声停。”

妙昧仙子结大智成观之印,道:“风流世界云难久。”

光影仙子结大行寄住之印,道:“月满山川我亦轻。”

堪忍仙子结大愿不坏之印,道:“闻说长空垂列宿。”

悲空仙子结大悲空寥之印,道:“归来依旧玉壶冰。”

十二仙子吟哦既罢,齐齐端坐不动,再无声息,嘴角隐现一抹恬淡笑意,仿佛轴中仙人,静谧安详,良久,优昙仙子的一名弟子斗胆膝行上前,试探师尊脉息,登时面转戚容,叩首九度,片刻之间,十二仙子力竭神枯,已经一齐羽化,自在天宫众人比及得报,复有啜泣之声升起,却只是极力压抑,不再放声恸哭,更多的则或是低首祝告,或是默默抽剑,遥指龙玄通等人。

真一本际暗暗叹息,那旃檀仙子乍逢大变,处乱不惊,从容调度,果决安排,实在是当世一流人杰,其弟子乔小玄也是英才出众,智勇俱胜,可惜天心无常,一旦凋沦亡走,凄凉如此,委实无奈,当下转身对龙玄通道:“玄通道兄……”

此时日薄西山,夕醺流辉,四下残阙遍地,废墟狼藉,微风吹来,益发映得龙玄通白发飘零,身形伶仃,俨然一个孤苦无倚的风烛老人,哪里还有适才奋勇挥剑,叱咤风雷的当世东天师的半点雄姿?他摆摆手止住真一本际言语,眼中倦意渐转浓郁,道:“真一道兄不必多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天地人间,无处可逃,今日这三千人死于此地我等之手,抑或异日死于别处他人之手,却又有什么区别?”

真一本际还待分说,龙玄通却已转身背对自在天宫一众弟子,对云中三奇沉声道:“发信。”

三奇面色大变,急忙道:“老大人!殿下她……”

龙玄通洒然一哂,道:“既是刍狗,总无分别,怎就这等执迷懵懂,日后金銮殿上,万事自有老夫担待。”

三奇面面相觑,终是无可奈何,末了,摩云鹏自袖中取出一支鲜红令箭,手腕振处,一道血红长剑直飞云端,散作厚重凝实的无边血云,将偌大珞珈山罩得丝毫不剩。

血云乍现,无数烟尘即从珞珈山各处同时奋起,向着自在天宫蜂拥而去。

是夜,自在天宫火光冲天,时有流光四溢,潜色迷漫,不见明月,嘶喊连绵,有如鬼泣,及至三更方始归静,而那焚山火势足足一月不熄,终于将这一方灵山秀水,彻底燎为荒丘焦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