亿万年来,同朝廷抗拮的,无论是何等了得的势力,总是鲜有善终,庞大强悍的国家机器的力量,绝非一人一派所能抵挡的,看来玄通天君龙玄通此番一出头,自在天宫如若继续强项,便是于他三人之理不合,说理不通,自当令谋他途,如此一来,今日之局终难善罢,她暗自感喟,心道果然强权方是公理,圣人之言,信不吾欺,一时间进退维谷,好生难决,不知是该忍气吞声暂行退让,以免同玄通天君龙玄通正面冲突,还是该宁为玉碎,维持自在天宫清誉不坠。

旃檀仙子沉吟不决,其余宫主也均知眼前处境堪忧,只怕一个不慎,转瞬便是滔天巨浪,不禁个个玉面生寒,缄口不言。

如来老魔见玄通天君龙玄通轻飘飘几句话便震动全场,心下十分得意,嘿嘿冷笑不止。

忽听乔小玄清冷的声音响起:“然则依龙老大人之理,不免可笑,难道龙老大人高居庙堂建谋画策,便可自行其是,不循天道,又则倘若各各依照个人理念行事,我天朝森严律令岂非一纸笑谈?”他少年气盛,纵已掂出玄通天君龙玄通话中份量,依然难以就此隐忍,眼见对方步步紧逼,如来狂态复萌,终究按捺不住,出声相诘,这番话顺着玄通天君龙玄通持见引申归谬,探骊得珠,甚是刁钻,不易反驳。

玄通天君龙玄通向乔小玄凝视一眼,目光宛若利剑锋芒,隐隐将空中云气划开,乔小玄毫不示弱,昂然与之对视,眼神却有如亘古不化的坚冰,可令一切锋刃钝折卷曲,自在天宫众人见状,暗赞乔小玄胆气之外,不由又隐约为他有些担心。

良久,玄通天君龙玄通忽地长笑一声,道:“小朋友倒有趣。”

乔小玄亦笑道:“老大人却荒唐。”竟是针锋相对,半点不肯吃亏。

玄通天君龙玄通放声大笑,道:“妙!妙!许久不见如此少年英雄,且待老夫来考你一考,若果真妙才,老夫便代为周旋一二却又何妨。”

如来老魔一听这话,脸都气绿了,不料这邀来助势的大靠山转眼要变和事佬,但他纵然心头切齿,却也不敢同龙玄通这当朝太傅、当世东天师破脸,只得忍气吞声,暗自盘算不提。

乔小玄微微一哂,分开身周诸位仙子的挂虑目光,越众而出,躬身一礼,肃声道:“长者命,不敢辞,恭请老大人出题。”

旃檀仙子暗叹一声,却未出言劝阻乔小玄,她深知自己这个弟子的个性极强,不论做什么,只要决心一定,就万难变更,此刻虽然眼前这个玄通天君龙玄通摆明了要比如来,真一更难对付,却也不能令他有丝毫退缩,况且玄通天君龙玄通方才一番话步步紧逼,简直就像直冲着乔小玄说的似的,叫他如何忍耐。

玄通天君龙玄通捋须颔首,见乔小玄坦然步出,雪白袖裾笔直垂竖,不起丝毫波动,也不禁佩服他的胆色定力,当下敛容正坐,神色肃然,乃是要以平等身份来相待了,他正待发言,真一本际却道:“玄通道兄且慢,此间俗务原本与道兄无涉,怎好劳动大驾,不若就由贫道代为向乔小玄小友讨教一番如何?”

玄通天君龙玄通摇摇头,他向来一言九鼎,极少改口,便要婉拒,对面娑罗仙子却已抢道:“真一道友逍遥海一脉的十日荡妖连环剑诀犀利无俦,乔小玄你须要小心在意,能与真一前辈切磋,也是你的幸事。”她心机灵动,见有瑕隙,不待玄通天君龙玄通敲定,先自截言,意欲将乔小玄对手换作实力较逊的真一本际,自在天宫也惟有她可作如此无忌直言,旃檀仙子纵然心有戚戚焉,却碍在身为掌教,又兼秉性温和,终不能行此诡诈,优昙仙子虽亦心直口快,却少了她这份筹谋。

玄通天君龙玄通当世顶尖人物,岂能听不出娑罗仙子话中隐义,但他怎屑与晚辈口角争执,当下顺势对真一本际应道:“也好,无妨。”又向乔小玄略一点头,以示歉意,以他声望之隆,地位之尊,岂是乔小玄这自在天宫晚辈弟子所能比肩,但这一低头却无比纯粹自然,没有半点勉强之意,此人先前颇有些倨傲意态,而此刻风范气度,却颇合圣人浑沌之道,绝倨弃慢,不论尊卑,一视同仁,自在天宫诸人与他虽立场相对,也不禁暂忘前隙,悠然心折。

真一本际稽首对玄通天君龙玄通道声承让,复对乔小玄道声有僭,却不起身,依然坐定七彩莲台,只是羽衣袍袖上所绣的两轮红日再次转动不休,渐渐又透射出炙炙金芒,金芒不断茁盛,数息间便即灼目异常,与他方才出手分解如来旃檀时并无二致,真一本际此刻在烈烈金光的映照之下,身形显得高大无伦,更不见半分先前的谦恭气质,眼神凛凛肃肃,瞧来不怒自威,终于露出了身为假仙级数高人应有的气势。

乔小玄擎瓶掣杖,秀面无波,只在暗暗凝神,左右两下云光汇作一处,虚空化作一朵青色莲花,花瓣紧闭,作含苞待放状,外围黄云朵朵,将他团团护定,望来坚韧之极,他情知以自己的修为道行,要与真一本际这等高手分庭抗礼,那是想也休想,是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能支撑片刻,在对方手下走出三招五式,以其假仙之尊,自也不能不顾面皮死缠烂打,这场比试,也就不胜而胜了。

但见场中金光气势愈来愈盛,自三尺而丈余,进而四塞流溢,亮度也不断猛增,其中隐蕴热力,灼灼然沛莫能御,片刻间,周遭皑白云雾也便已均被逼退,顶空晶莹星辰也逐个黯淡欲熄,众人除玄通天君龙玄通仍旧养暇闲坐之外,无不暗运法门相与抗拮,优昙仙子功力稍弱,花冠云鬟竟有些焦萎之意,一时间那一团炽烈金光遮天蔽地,大有包卷一切的气势,微一例外的,便是乔小玄以幻瓶墨竹两宝之力护住的五丈方圆,那黄云清光依然温润故我,不显燥态。

如是僵持有顷,忽听嘎嘎数声,似乎什么禽鸟啼鸣,真一本际袖口两轮红日突地一振,竟尔脱衣飞起,化作两枚金丸,相隔三寸,径直悬空,盘旋互绕,真一本际望空一捞,两声清吟过后,金丸消失不见,手上已多了一对金剑,剑长二尺六七寸,无锷,剑身甚狭,宽处不过两指,通体光明夺目,亮丽如泓,各自镂有若干禽鸟之形,仔细辨来,统共十只,俱生三足,金喙丹翎,气韵生动,不知其属。

真一本际双剑在手,又道:“小友留神。”见乔小玄微笑致意,便不多言,持剑交相几划,成一离卦,蓦地一声惊雷炸响,双剑金光陡盛百倍,俄而飞起,分作十道金虹,纵横交错,将乔小玄裹在垓心,轮番转递逼进,众人只觉燥懊顿消,原来场中金芒尽数汇入那十道金虹当中,更无一丝在外淹留迟滞。

自在天宫等人心下一沉,真一本际并非有意针对她们,适才外泻的威势已然强得不可思议,现下戮力一向,乔小玄独受其锋,处境岂非大大不妙。

金虹锐利,徐徐刺向乔小玄护身的黄云青莲,双方甫一交接,云光便是一阵剧烈震动,随即乍缩又放,硬生生将金虹推开数尺,只是却已黯淡稀薄许多,似乎被那金虹烧枯一般。

乔小玄秀眉微蹙,他原也料到这真一本际定然极不好斗,却不意仍是低估了对方的实力,他本欲仅凭自身修为驱运幻瓶墨竹,与之周旋片刻,哪知交手不过一合,便已几乎落败,他自幼修行,进境之速,自在天宫公推万世第一,夸赞听得多了,不免也有些小小自诩,此刻陡逢强敌,方才晓得之前真是将天下英雄瞧得小了。

当下乔小玄不敢再行托大,转经纶藏加持宝印全力运转,俏面顷刻嫣红一片,有如玉沁,正是中阴成就境的特征,欲待倚仗幻瓶,重施故技,抽借周边大五行元力对抗真一本际,就见幻瓶苍纹陆离,光彩氤氲,层层通明涟漪渐次波散,不料同外围金虹光芒一触,却尽皆似泥牛入涌,痕迹全无。

乔小玄心头一震,方才知道已被真一本际借先前拆分师尊与如来老魔斗法之际,窥破了自己玄机,此番是以大.法力封锁了金虹光圈内的五行轮转,令自己无从借用,瞧不出他道貌岸然,谈吐谦谨,行事却如此滴水不漏,看来此人能有假仙之境,绝非幸致。

乔小玄心中念头电转,却是虽惊不乱,不一刻黄云清光逐步内敛,防御圈子便也随之收缩,如此一来便少了许多腾挪手段和反击余地,但也因一意固守,从而更加厚实坚韧,金虹虽则当仁不让地跟进逼近,急切间却也攻它不破。

场中金光纵横耀目,将黄云清光遮得半点不见,众人无从分辨二人斗法孰优孰劣,但见真一本际身不离座,意态从容,不免各自略为揣测一二,如来老魔自然信心笃笃,得意洋洋,只待真一本际将乔小玄手到擒来,自在天宫一众则心中微惴,虽知真一本际多半心无杀机,但总惟恐他拼斗之际一个收手不及,伤到乔小玄,便连此前一直有些意兴索然的玄通天君龙玄通,也饶有兴致地注视起来。

真一本际正身危坐,神情洒然,周遭变化一概不作理会,口中作歌曰:“调龙控虎道初行,积火焚心气欲清,见说瀛洲有仙客,金乌先遣问长生。”同时双手不断分合捏印,十道金虹随他手印轮转而起伏翻飞,灵动乔小玄,仿佛活物,时而交织一片,重逾山岳,时而游走六方,迅若雷霆,时而锋芒毕露,锐利无匹,时而旁敲侧击,曲尽变化,竟尔自成一座小小阵势,内里机关四伏,步步罗网。

须知天下阵法,大到四.清圣人的十二都天神煞大阵,周天星斗大阵,浑元河洛大阵,两仪微尘阵,小到不入流的诸如四门兜底阵,九宫八卦阵,欲要布排圆满,少需数人,多需成百上千之人各司其职,或执掌生杀,或护持阵眼,或驱使变化,凡此种种,缺一不可,方能运转无瑕,以收其效。

原本火莲海一门的十日荡妖连环剑诀,至少须得十人方可发动,如若俱是假仙级数,当真是焚山煮海,流火烁金,无微不至,无远弗届,而眼下真一本际居然凭借一己之力自由运用,虽则威力大减,但缜密之处,机变之速,却犹有胜之,这份修为,可就真有点惊世骇俗了。

乔小玄身当其冲,自然体会最深,只觉周遭潜力奇重,仿佛深陷泥淖,十道金虹渐渐竟似千道万道,此起彼伏,前赴后继,不断冲击而至,虽不能立即破掉自己的防线,却在不断抽丝剥茧,分化蚕食,一分一毫地攻逼过来,更有甚者,金虹还未能刺透云光,其所蕴涵的炙热已然隐隐渗进,仿佛烙铁加身,极其欲灼,委实难当,虽然斗到此刻,以他能为,竟然在成名百载的假仙手下坚持一炷香有余,实属难能可贵,足可傲世同侪,但真一本际阵势不撤,他却不会自行认输,也是少年心气之故。

但见场中光热节节攀升,金虹游弋范围却逐渐递缩,真一本际手上结印的速度也随之渐趋缓慢,如同挽着不断加码的重负一般,最终金光缩至五尺方圆,就此僵持不动,真一本际再三催动印诀,也只是微微一收,旋即又恢复原状,众人均知已到了最终分高下之刻,均自敛息静气,目不转瞬地盯视其中。

蓦地金光中心一声凄厉嘶声传出,听来大是瘆怖,随即金光猛然一张,扩至丈许方圆,跟着又是一缩,如此反复数次,其中闷声连连,终于砰地一声大响,爆散开来,众人只觉炎流扑面,金芒大作,几乎要熔天烁地,连忙各运神通抵御,兀自难当已极,连玄通天君龙玄通也一拍腰间小剑,放出一蓬精光罩定全身。

这爆炸虽然猛烈异常,却极为短暂,不过刹那便已消歇,重又风平浪静,众人不顾狼狈,急视场中,一望之下,却不禁齐齐一怔。

真一本际服袂翩翩,手持金剑,端坐依旧,只是双剑光芒大为晦暗,再没了先前的夺目气势,细看之下,可见金芒中隐杂着缕缕黑气,如同附骨之蛆般盘游不已,剑身上镂刻的不知名禽属也多有残损,少翼断尾,不一而足。

乔小玄长立场中,神情颇为惘然,身周不知何故,竟有青、黄、彤、素、玄五彩辉光交织,望来有如玛瑙润玉,煞是绚丽,更衬得他姿容优冶,宛若轴中仙人,幻瓶不知何时又化做坠饰挂回腰间,瓶身碧彤金三抹湛然,有如笔绘,右手的墨竹也有了变化,竿头现出十余条乌黑镏金的光芒,瞧来非正非邪,绕着一颗漆黑锃亮,龙眼般大小的珠子纷飞起伏,不知是什么路数。

旃檀仙子挂心徒弟安危,不顾其余,先自仔细打量,见乔小玄通身无有伤损,方始将悬了许久的心思放平,随即又见到乔小玄身周彩光与手中墨竹的变化,登时大感疑惑,暗道恐怕乔小玄便是恃此方得自保无恙,然而任她搜肠刮肚,却怎么看不出那彩光乌光的端倪,不由回头,将质询目光投向宫中司掌籍册,见识最为广卓的波罗仙子,却见对方微微摇头,眼中也满是困疑之色,心知她也认不出其中根脚,只得暂且作罢,且待场中真一本际有何分说。

真一本际苦笑一声,双手一震,金剑依旧化回红日,附在袖口,只是其中隐约黑气滚滚,不再澄澈明亮,就听他道:“乔小玄小友道行精深,实为贫道生平仅见,贫道这两口五昧真阳剑也算天下名.器,向来倚为重宝,不料今日被小友轻松破去,真可谓惊才艳绝,日后必将大放异彩。”此刻争斗一熄,他又回复了先前的谦逊态度,虽然法宝受损,也不见丝毫恼怒,反倒诚心实意夸赞起对手来。

乔小玄缓缓摇头,道:“前辈谬赞了,乔小玄竭尽全力,犹且占尽下风,何来轻松一说,反是前辈神技妙到巅毫,乔小玄衷心叹服。”正说话间,他头顶束发的檀簪忽然啪地一声分作两截,掉落于地,满把墨染玉洗的长发登时如瀑飞扬,他原本容样姣好俊俏,宛若处子,此刻秀发飞舞,倒生出些不羁野气来。

方才二人举力一决,乔小玄虽先示敌以不能,故布疑阵,又凭借莫名生出的护身彩光硬撼金虹,最后倚仗墨竹奇变,终于破去真一本际十日争曜之势,却还是被对方窥得机会,趁隙而入,若非真一本际临时将剑芒抬高一寸,此刻他已是尸横就地。

乔小玄话毕,也不理会墨发凌乱,径自袖中取出拘禁着这条万年如意蚯蚓的玉尺封镇,又对真一本际与龙玄通太傅道:“乔小玄既败,此物便不可擅据,就此原璧奉还,且请前辈过目。”说着双手捧定封镇,趋身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