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之中,一望无垠的浮空海,碧波荡漾,不时卷起千尺浪花。海中有一座座似黛青山,一叶扁舟游走在这片浮空海的海面上。舟头一位白衣少年手持钓竿,垂首静坐,时有海风吹来,带得少年羽衣翻飞,直有一股飘然出尘的韵味,惟有他手中的钓竿始终纹丝不动。

那钓竿通身墨绿,纤直匀细,约可八尺,中有若干分节,乃是一段竹枝,细看之下,墨色内里隐然有光华缓缓游移,一恍神间,却又凝练如常,更奇怪的是它末端却无钓丝附着,便那么空悬于水上尺许,然而下方各色游鱼密挤如织,稍远处更不断争相向此汇集,倒似有美饲香饵一般,鱼群愈聚愈巨,偶有数条甚至被拱出海面,凌空不过一个打挺,那竹枝在白衣少年手中也每每随即一转,鱼儿不待落下,便如同被一股无形力道牵引,越过白衣少年的头顶,没入后舱不知何处了。

此时又有一尾锦鳞游鱼被同类拱起空中,白衣少年如法炮制,墨竿转动,要引去后舱,忽地一阵格格浅笑传来,远处湖雾中异彩闪动,几缕锐风丝丝而至,堪堪掠过鱼身,鱼儿飞越势头随之一僵,凌空稍作停顿,便待重行落水,白衣少年嘿地轻笑一声,也不见有甚动作,墨竿倏曲辄直,那鱼儿腾地笔直冲天,鸿飞杳杳,须臾踪影全无。

白衣少年收起墨竿抱在怀中,抬头望向湖中,笑道:“碧窈,又来调皮。”声音虽然空灵缭绕,却是出奇的渊冷冰清,有若冬晨霜绽,幽谷泉溅,听不出半点欢愉之意。

那雾中人倒也不以为意,依旧巧笑嫣然,娇声道:“小玄姊姊,人家这次可不是来和你调皮哦,是师父着人家来叫你回宫啦。”说着拨开烟霞,现出身来,原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轻衫碧衣,皓腕凝雪,双眸湛湛,不住转眄,不时流露出些幼稚痴气,却平添三分可爱,碧窈身无舟楫,便那么赤.着一双藕玉明足,登踩在碧光粼粼的海面上,如履平地。

那被碧窈换作小玄姊姊的白衣少年轻哼一声,微微侧身让过少女踢起的一片水花,道:“连师兄都不会叫么,再乱喊,小心挨苦。”

碧窈小嘴一撇,明知少年多半是在装腔作势,却也真不敢再行撩拨于他,只轻轻一顿足,低声咕哝道:“很神气么,谁叫你生得那么漂亮,自在天宫三千多师姊师妹,加起来还不如你一个男孩俊俏,要怨也该去怨老天爷,跟人家这么凶干什么!”

乔小玄修为远在碧窈之上,将这些窃窃私语一一听入,知道她小女孩心性,也不说破,亦不搭茬,只道:“师父寻我什么事?”

碧窈挑逗乔小玄斗口不成,无计可施,只得乖乖道:“人家也不知道哦,师父连着派碧雅师姊,碧雯师姊还有碧珠师姊找你,找来找去找不着,后来人家发现须弥天宫的渡厄慈舟少了一艘,猜到小玄哥哥你一定又是跑来这大自在愿海里钓鱼,就跟师父说了,师父就让人家来这里找你啦。师父虽然未曾明令禁止弟子进入自在愿海,但鲜有弟子敢随便进入这大自在愿海的。”碧窈对乔小玄三分敬畏之外,仍是七分顽黠,虽然不再打趣称为姊姊,却也断不肯硬邦邦地唤他师兄的,而是代之以哥哥二字。

碧窈说罢,星瞳又是骨碌碌一转,复道:“小玄哥哥,今天钓着几条鱼?”说着纤影晃动,已转至舟尾,俯身提起一件物事,乃是一方青铜瓶状器皿,紧口深腹,底成四方,各棱附一螭龙耳尊,顶覆飞檐,遍体苍纹异彩,环书两个非金非篆的字样,瞧来古朴非常。

碧窈拎着这古瓶一通摇晃,不时的附耳倾听,却只觉入手轻飘飘的恍若无物,更没有半点声音传出,不禁泄气,忽闪着一双伶俐大眼睛,求助地望着少年乔小玄。

乔小玄微笑一阵,探手一招,古瓶飞离碧窈掌握,被他轻轻托住,跟着手腕略斜,只听汩汩水响,一道晶亮飞泉自瓶口泻.出,夹杂无数鳞翅之属,落入湖面,扑通有声,连绵不绝,那古瓶不过尺方大小,照理当一倾即尽,岂料足足过了盏茶时分,依旧喷涌沛然,不见颓竭,且所释出的鱼儿多半体型肥大,远逾瓶口口径,也不知是如何被收入放出的,天光明媚,映照乔小玄身周的湖雾,缓缓凝聚成一朵千叶白莲,随风招展不定,一时流光溢彩,极富韵态。

碧窈眉开眼笑,拍手雀跃不已,欢呼道:“好棒啊,好棒啊!”

乔小玄不再施为,翻掌低声道:“承天效法,厚德光大,敕。”那古瓶迅即应声缩小,成了二寸来高,乔小玄解开腰间一根素羽丝绦,将那古瓶系了上去,倒像是件玩物坠饰,乔小玄面如傅粉,发如墨玉,丹唇星眸,手中青竹苍翠欲滴,腰间古瓶质朴卓然,俨然翩翩,有如沐光御风,俊朗之余,兼带几许宛柔,望之倒似二八处子,只是一张无瑕俏面甚是冰冷,细长的新月双眉末梢隐隐上挑,抖露出些许傲岸之意。

碧窈痴痴地望着乔小玄半晌,蓦地回过神来,发现小玄哥哥也正瞧着自己,不禁小脸一红,急急打叉道:“小玄哥哥,你的转经纶藏加持宝印心法是不是已经突破了净光成就境,到了中阴成就境啦?不然怎么驱得动这幻瓶中的虚有洞天随意盈缩,小玄哥哥你好厉害哦,恐怕马上要超过师父,证位假仙了呢。”

乔小玄和碧窈同一师门,这一对师兄妹的师门,称作自在天宫,道统殊为独特,至于乔小玄受因何缘分得以投靠这一门派,成为门下弟子,暂且不表,以后再表。

其时天下九洲四海,十亿八千万修行法门,追本溯源,几乎均可定于天道一尊,虽说历代开枝散叶,鱼龙曼衍,到底不脱根本,也实在是这一道统委实包罗万象,广披泽被,惟独自在天宫这一系不知何故是个异数,虽说也有诸如刚才乔小玄吟诵的五方相乘五气凝结后土变化,但归根究底,还是同那道统格格不入,只是自在天宫行事也颇为低调,历代都在小瀛洲珞珈山足不出户,潜心修行,极少过问其他是非,当今门户之见也浅,就这么同其他门派彼此间保持了一个不相往来的态势。

碧窈口中的转经纶藏加持宝印心法,也是自在天宫专有,这一功法精深奥妙,不可备述,虽不若那天道道法宏微俱备,但运用曲折上,亦有独擅胜场之处,乔小玄天赋不凡,已经修习到了第五层中阴成就境,距离最后一层转识成就境亦仅一关之隔。

乔小玄微微摇头,他虽生性倨傲,自视颇高,却也知道假仙不是那么容易证的,的确自在天宫故老相传,转经纶藏加持宝印修炼到了净光成就境以上,便有望突破世间大部定律,证为假仙,上窥天道,但也仅仅就是那么一说,历来将转经纶藏加持宝印修至净光成就境的自在天宫门下,无一例外都择处闭关,而顺利证果出关者,不足百一,仅此一端,其中深浅便可想见。

更遑论假仙之上还有空仙,亚仙,又不知要耗费多少心力物力,何况即便证到亚仙,纵横陆海,吞吸日月,举世侧目,也终归不是真仙,自古至今,任是何等强者,无不折戟止步在这一桎梏前,纵然生时如何风光无两,最终莫不湮灭同尘,虽说突破假空亚三境,与天地同寿依旧吸引着无数修行者孜孜不倦,但再转念一想,无数光阴,千般辛苦,到底总是虚妄,不免又会觉得了无意趣。

乔小玄心思流转,也不过须臾间事,随即收摄念头,道:“师父连派师姊师妹找我,怕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们先回宫。”说罢垂手一指足下,低低道声“揭谛。”

喀喇喇一阵潮响,小舟绽出丈许彤光丹霞,化做一朵鲜澄莹润的红莲,载着二人自湖面冉冉升起,略一迟滞,便向着远处一座青峰倏忽电射而去。

这叶扁舟也是自在天宫一件法器,唤作渡厄慈舟,既可载渡,亦能攻拒,妙用不少。

碧窈修为不足,远远驾驭不得这渡厄慈舟,此刻见乔小玄挥洒从容,心下艳羡,暗道:“小玄哥哥真了不起,明明才只有十五岁,却比大家厉害那么多,比师父也不差的,恐怕也只有莲手鬼心小师叔才比小玄哥哥强一点,人家只比乔小玄哥哥小一岁,可……难道,是因为小玄哥哥是男孩子。”

女孩念及此节,微觉懊恼,却又略带羞赧,不禁眼波流转,又将乔小玄凝视一番,复忖:“小玄哥哥还说人家调皮,哼,这幻瓶墨竹何等珍奇,师父师姊几次相取都不成功,他倒好,轻轻松松收来不说,却这样不加珍惜,不去发掘功用,反倒来垂钓装鱼,真气死人了。”想着又忍不住冲乔小玄吐吐丁香小舌,拌了个大大鬼脸,令乔小玄百思莫解。

渡厄慈舟翱翔甚疾,碧窈小脑瓜里的胡思乱想还没来得及转下个念头,已飞至峰顶,只见一片青翠竹林,广阔无边,随风娑娑起伏,宛若瀚海,隐隐有塔尖檐角自竹海中挑出,上嵌金、银、琉璃、珊瑚、琥珀、水精、真珠、璎珞、砗磲、玛瑙等珍稀之属,簇拥着中央一座摩天台阁,各自云烟缭绕,喷洒阵阵光雨异香,交相映衬,幻虚凝结,宛若实质,罩得整座峰头氤氲一片,这便是小瀛洲珞珈山自在天宫,眼前景象看似祥和安乐,实则暗藏无数厉害禁制,一经开启,若有不识好歹者恃强攻闯,立时引得水火风雷四下发动,顷刻便可将之化为齑粉。

乔小玄按下法舟,依然将之收缩放入幻壶,同碧窈一道,穿廊转角,向着宫中东南方一处白玉精舍走去,那里是他们师父旃檀仙子的旃檀天宫所在,未行几步,忽听远处那极高台阁上噌吰钟响,连绵起落,九声方歇,二人对视一眼,微微色变。

天下礼乐声器,钟为至尊,其次为琴,再次为箫,钟声九作,乃是自在天宫至高礼仪,用以召集合派上下,非大有来头宾客叩访不得动用,乔小玄碧窈二人自幼生长宫中,此礼十数年未曾一见,现下骤然躬逢,不由有些惊异忐忑,暗忖自在天宫封山自处已历不知几万世,如今却是何方神圣驾临,排场如此之大。

乔小玄稍稍沉吟,道:“九钟迎宾,合宫汇集,我们先去曼荼罗天宫再说,想来师父也会在那里。”他性子颇有些贡高我慢,说罢,不待碧窈回应,已当先转身快步趋向中央那摩云高阁。

碧窈没奈何,只得拔足追去,一边低低骂道:“臭小玄,坏小玄,从来都不问问人家怎么想。”这下更是连哥哥都不肯叫了。

二人各怀心事,俱自无言,只是匆匆赶路,不多刻行至那唤作曼荼罗天宫的高阁之下,只见已有数百自在天宫门下弟子汇集在此,无一例外均是女子,自在天宫一脉历来只收女徒,乔小玄身份来历有些奇异,竟为收容,算是个空前特例,一时间梅兰菊竹,莺声燕语,春色好不绚烂,乔小玄虽则入门已久,同众人均不陌生,却从未似今日一般毕至齐集,更兼诸女均著各色本部彩衣,独他一袭白袍,煞是有些鹤立鸡群,但他冷傲惯了,仍似一无所感,只是同碧窈寻到旃檀天本部位置,便即施施然立定。

旃檀天一部弟子均著碧衣,见到乔小玄,当先一个手奉拂尘,约莫十七八岁,长发如云的少女温声道:“师弟,宾客已经进殿,师父留话,着你带了幻瓶墨竹,也进曼荼罗天宫见她。”她是大师姊碧雅,也有净光成就境的修为,这一代天宫弟子中,仅次于乔小玄,兼之为人行事委婉柔善,深得一众同门爱戴。

乔小玄略一颔首示意得知,便欲举步,又听一道有如飞泉跳涧般清脆明快的声音道:“乔小玄!刚才究竟躲到哪里去了,害人家……害大家一通好找,等下若不好好陪罪,可不饶你!”话音未落,一个纤腰修腿,背悬长剑的少女已快步抢上,伸手疾扣乔小玄肩头,正是二师姊碧雯,自在天宫服袂向来长裙曳地,不露丝毫红尘烟火气,这小妮子却自做主张将之大幅修剪,奔趋之际娇好身材显露无遗,极富个性。

乔小玄微觉尴尬,轻飘飘侧身避开碧雯这一扣,他修为远迈同侪,碧雯不过较碧窈稍强一线,哪里扣得到他,一式走空,更激起她争强好胜的心气,便拟再出第二式,却蓦觉衣袖一紧,跟着有人在身后结结巴巴地道:“师……师姊,不要捉弄如……小玄哥……哥哥。”原来是被三师妹碧珠拉住了。

碧珠身形纤弱,肌肤有些异样白皙,更衬得一双丹凤眼黑如点漆,眼角眉梢却同时带着天然的妩媚和忧郁,瞧来另有一段风流态度,令人不觉便被其深深吸引,她入门虽在乔小玄之前,却还比乔小玄小着半岁,乔小玄为此不肯喊她师姊,反过来倒要她喊自己哥哥,碧珠性子绵善,拗不过他便答应了,但她生来稍带口吃,时常情急之下那哥哥二字便反复不已,每每惹得碧雯和碧窈忍俊不矜,笑称她是乔小玄的小鸽子。

当下碧雯打趣道:“呦,小鸽子心疼情郎啦。”碧纤也凑上来起哄取笑,顿时羞得碧珠秀面绯红及颈,深深低头不敢去看乔小玄,却依旧紧紧扯着碧雯衣袖不放。

乔小玄暗自摇头,他实在没什么耐心和办法来应对这种场面,便待不理径去。

碧雅含笑劝开三个小丫头,又对乔小玄道:“对了,你收取幻瓶墨竹时顺便擒来的万年如意蚯蚓还在我这里,正好还你。”说着,自袖中取出一柄玉尺,色作乳白,仿佛烟霞凝就,其中一道湛碧晶莹的光芒飞快游走,涨缩不定,不时在玉尺边缘一触,便又加速弹回,细加端详,方能辨出是一尾长约三寸的红灿灿的蚯蚓,通身透明,体内深红脉络清晰无比,头部正中隐隐可见一粒松仁大小的金黄光团不住缩放,显得十分精巧玲珑。

乔小玄皱皱眉头,这条万年如意蚯蚓是天地异种,无人得知是如何孕育出来的,此物周身坚逾精金,奔趋若电,和普通蚯蚓不同,长有千足,千足蕴有奇毒,若被咬噬,纵然亚仙也是棘手,所幸此物生性.爱同灵宝仙药共处,借其灵气修炼培养,除非护宝,从不主动伤人,否则还真是世间一大祸患,通常守护的宝物越是珍稀,这条万年如意蚯蚓也就越是强悍。

这条万年如意蚯蚓能大能小,小到只有一只蚊子大小,大到如同一只巨蟒那样。这条万年如意蚯蚓能随意改变肤色,它的肤色通常是红色,身体两端有时会探出犄角。这条万年如意蚯蚓极为危险,它能喷射出强腐蚀性的剧毒**,此外,还可从眼睛中放射出一股强电流,让数千米之外的人或动物顷刻毙命,然后,将猎物慢慢地吞噬……

这条万年如意蚯蚓长有千足,通常情况下,它一般都把千足隐藏收缩在体内,而且大小和那些普通的成年蚯蚓差不多。如果把它放在成年蚯蚓群中,除了它的主人以及少数的知情者,此外,无人能够将它和那些普通的成年蚯蚓区别开来。

眼前这条万年如意蚯蚓内丹欲成,几近化妖,是故此前众多同门前往收宝无不轮番铩羽,好在无人伤亡,自己也是同它连着游斗了三昼三夜,终于窥得机会,趁其疲颓,兼以行险,方才侥幸擒下,只是这幻瓶墨竹虽然气息浩瀚莫名,明知定非凡物,却始终没摸索到多少强大的运使法门,令他不免有种挫折感。

这条万年如意蚯蚓,被他禁制住后交与师父旃檀仙子,本以为这般邪物定被杀之取丹,哪知碧雯见了觉得样子可爱,硬是软磨硬泡求了来,想是把玩几日,新鲜劲过了,便扔给了大师姊,转了一圈,却又回到了自己手中。

本来依乔小玄的脾性,出手之物断无收回道理,但念及不便让师父久侯自己,只得匆匆收下碧雅递来的玉尺封镇,道一声谢,转身步入曼荼罗天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