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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教授没有隐瞒。

“据我们分析, 那段数据经历了五次回溯,现在已经全部用完,我们手里目前只有段奕丞一个样本, 你和阮棉是我们分析中的回溯者之一,十分具有参考意义。”

时见鹿怔了许久,语气带了几分自己都难以察觉的颤抖:“那你们是怎么从段奕丞身上获取实验数据的?”

史教授像是明白了她在担心什么:“段奕丞作为第一个已知数据样本,我们进行了多项检查,但你不用担心, 大多数检查都是无创的,也都经过了他的同意, 我们……”

时见鹿打断了他的说话, “抱歉,我需要冷静一下。”

史教师像是不解,正要表明时间珍贵,旁边的蒋军少将摁住了他的手, 朝他摇了摇头。

封闭的室内安静下来,顿时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一切都变得缓慢凝滞,就连空气好像都稀薄了几分。

时见鹿用力呼吸一口不知新不新鲜的空气,想着外面树林的负氧离子那么高,这里又这么高科技,一定装了最好的新风系统吧,可是她怎么就完全吸不出来呢?

听说负氧离子还有镇静催眠降血压的作用, 她为什么也完全感觉不到?

心跳杂乱, 脑袋里也胡思乱想了一通, 时见鹿发现自己有些难以分辨自己此刻的情绪, 像是有什么从心口冲到了喉咙又钻到鼻腔。

刺激着她的神经, 让她鼻尖不自觉发红。

鼻腔与眼眶相同,这刺激向上传递,又弄得她眼眶酸涩发胀。

时见鹿不想低头,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脆弱姿态。

但此时此刻,她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更难控制自己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或者说,她的大脑是空白的,杂乱的,闪来闪去的是许多画面,有她有段奕丞,有些什么也没有,就是闪烁的不知为什么会出现的乱像。

最后,她得出了结论。

这里的新风系统一定不怎么样。

至少没有把森林里的负氧离子换到这密闭的空间里。

她沉默的时间并不长,但史教授看了两次手表,几次想要说话。

时见鹿抬头时,除了眼眶有些发红,没有任何异样:“我想问问,段奕丞经历了哪些实验,我如果配合你们,又需要经历哪些实验。”

史教授一愣,面上顿时浮起些许纯然的喜悦:“段奕丞最大的有创操作应该是脑机的记忆扫描,只在他脑袋上开了个很小的口子,我们……”

“不要说了。”

时见鹿看着史教授单纯因为科研而兴奋的面庞,只感觉眼前的人像是在扭曲变型,展露出她无法理解的怪物姿态。

她又无比理智的知道,史教授对于人类对于国家的贡献是无可估量的,即使是他对段奕丞做的那些实验,也没有丝毫私心,一切都只是为了国家为了科学。

所以,她的声音是冷静的,只想是对此不感兴趣一般,打断了这段对话。

史教授也没有察觉到不对,只是有些失望地垮下了肩膀。

年近七十岁的老人家,某些时候竟然显出几分天真的少年气。

时见鹿不期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在她面前意气风发的段奕丞。

盛夏午后,连蝉鸣都歇了声响,只有他,兴冲冲跑到她的窗下。

明明额角冒着汗,他却擦也不擦,扬着眉梢,故作漫不经心道:“史之诚教授,你可能没听说过,不过没关系,我可以介绍他的所有成就,尤其是脑机以及人工智能这一领域,他……”

——他将他擅长的领域,用到了他最得意的弟子身上。

时见鹿用力保持着挺直的腰背,确保自己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正确地发力,就连脖颈都是矜持的弧度。

她像是回到了练舞房里,控制着身体的每一块肌肉,在流淌的音乐里,掌控了自己的情绪。

“蒋中将。”时见鹿目光扫过他肩章,语气一如之前:“我可以配合一切无创的实验也愿意监视阮棉,但我希望以后利用阮棉的系统有了新产品或者新的研究方向,只要有与民营企业合作的机会,就优先考虑和远重工。”

和远重工的产品不只是涵盖了工程机械和建筑设备,三年前还与国家航天科技集团开始了秘密合作,开始设计信息技术产品、新能源以及新材料产品。

前者可能没有合作机会,后者与之合作却有难以预估的潜力和价值。

蒋军显然十分了解花时见鹿的背景,闻言沉默了一阵,道:“这不在我的权限范围之内,我无法做出承诺。”

时见鹿自然知道:“您可以先商量。”

安全局的青年闻言皱眉:“我们时间紧迫,哪有时间商量着这种事。”

时见鹿好脾气道:“我还需要做什么?”

青年:“除了问询之外,你配合监视阮棉的话,会有一套特殊装备,用来及时监控,也顺便保护你的安全。”

时见鹿微愣:“意思是说,我在监控阮棉的同时,也会有人一直在监控我?”

青年:“……是这样不错。”

时见鹿想了想,遗憾又沉痛地摇摇头:“非常抱歉,我愿意为国家做一些作为公民应尽的义务,但贡献个人隐私,显然不在此之列,我只能婉拒了。”

很少开口的科技局的女士道:“我作为科技局的负责人,可以向你承诺,如果你愿意配合实验,我们科技局这边的研发成果如果有需要和外界合作的地方,会优先考虑和远重工。”

时见鹿弯眸一笑,干净纯然,满是感激。

蒋军起身:“我出去打个电话。”

时见鹿“您去吧。”

青年皱眉:“她这样是狮子大开口,这项研究有多重要,都不说那个系统,只说后续开发出来的衍生产品,一旦出世能获得多大利益,怎么能就这样答应一个小姑娘?”

女士笑了笑:“那你有其他让她答应参与实验的报酬吗?”

青年张了张嘴,心理成百数千个报酬浮现,但转念想到刚才看到的时见鹿的背景,又将那些报酬全部打消了。

时家和宋家结合在一起,时见鹿只要不作奸犯科,顶奢侈富贵的过也能过上十辈子。

她能被什么打动?

就连刚才提到的合作,都不是必要的的。

只是时见鹿眼下这个时期还没有进入集团,没有站稳脚跟,需要一些成绩作为背书罢了,但凡换个没有进取心没野心的,她都可能因为娇气和嫌麻烦直接拒绝参与实验。

或者再过十年,国家真的有与民营企业合作的可能性,时见鹿那时候掌管了和远重工,未必没有一争之力。

想通这一点,青年不再说话。

蒋军也很快打完电话,面上多了几分轻松之意:“我代表国家答应你这个要求,也可以当面签订合同。”

时见鹿不是得寸进尺的性格,“不用了,我相信国家,请问接下来需要配合做什么。”

科技局的女士微笑道:“还需要……”

等一切商定好,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在座几人都是一分钟掰成两半用的,利落地起了身。

时见鹿也站起来:“蒋中将再见,何教授再见,赵局长再见,文秘书再见,史教授再见。”

一一道别之后,时见鹿转身离开。

史教授有些茫然道:“我怎么感觉那女娃娃不太喜欢我?”

青年,也就是文秘书肯定道:“她就是不喜欢您,也不喜欢我。”

史教授斜他一眼:“你说话咄咄逼人的,我也不喜欢你。”

文秘书:“……”

何教授也就是科技局的负责人浅笑道:“我倒是觉得她懂礼数,知进退,还很聪明。”

蒋中将利落地进了个军礼:“各位,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时见鹿出来了也没有离开,而是被带到单独的一个房间等待段奕丞。

她找了张椅子坐下,手自然而然地理顺袖口,低垂的目光顺着袖口划向白皙纤细的手指和光滑粉润的甲面,再将手轻轻放在桌上,形成了一个类似思索又像是谈判的姿势。

另一个封闭的室内,数面屏幕里,其中一面赫然是时见鹿所在会议室的画面。

“她在干嘛?”

有人喝了口茶,好奇问道。

“从一进来就这样坐着,期间没有任何多余动作,似乎是在思考。”

负责这片监控的人起身回话。

后面又过来一个人,雪白的衣角翻飞着,随声音落下:“这是不典型的防御姿态,双手交叉,却并不是位于身前,而是桌上,神色沉静自然,这个小姑娘,年纪不大,心理防线却极重,而且她十分自信,且性格坚韧不服输。”

“心理防线我理解,性格怎么看出来的?”

“她从坐下,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你先说这个姿势像什么?”

“……天鹅?”

“正常人保持这个姿势超过三分钟就会累,但她这样坐应该是因为她习惯在任何场合都这样坐着,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她的自信和坚韧没写在脸上,写在了她时刻向上的肩颈脊背上。”

“可是学过芭蕾应该也是这个坐姿吧?”

“芭蕾舞演员累了在家里也是葛优瘫的。”

“那她是……”

“对,她极有可能已经猜到了我们的监控。”说话的人笑了笑:“这样的姿态怎么又不是她隐晦的暗示呢?”

暗示着她的克制、自信和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