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熙性情腼腆,话不多,他的目光转而落在冯喜安身上,出言道:“可容在下先考察几句?”

冯玉贞并未察觉异常,尽管对方是个穷酸秀才,然而读书人身怀傲骨,收学生也要经过一番拣选,倘若摊上一个蠢笨而无能的,平白坏了自己的名声。

虽瞧着这个文弱书生平淡无奇,可冯喜安继承了生父的敏锐,她皱起一张小脸,奈何背后阿娘的一腔慈母柔肠,喜安也拎得清轻重,不耍小性子,老老实实接应下来。

无论简单的记背,亦或是稍深刻一些的注解,冯喜安对答如流,李熙却并不显得十分讶异,反倒稀疏平常地颔首,俄而很快抛出下一句问话。

冯玉贞与刘先生坐在旁边全程听着,一句嘴也插不上,这两人之间好似不用太多的磨合,一来一回,十足流畅。

临近一盏茶的时候,李熙停下,他转过身,对冯玉贞点点头,这是认可了冯喜安向他拜师的意思。

即使心知女儿聪慧,直到见人同意,冯玉贞这才放下一直悬着的心,不由得露出一个欣喜的笑。

女子面容温婉,眉弯目秀,眼中漾起柔波,对面离她不过三步之遥,难得目睹她一回好脸色的男人直勾勾盯着,眼都不眨。

双方就此敲定了这件事宜,后日便正式拜师,冯玉贞走回的身影都带了一些匆匆,显然是急着回去准备束脩。

她甫一转身,李熙缓缓挺直了脊背,低垂的脑袋也抬起,方才还斯文而木讷的面容忽而如同裂开一道缝隙,本身的冷肃与落拓漫溢而出。

他不再掩饰,那双漆黑似墨的眼珠凝视着女人离开的方向,等人没影了,才缓缓收回来。

刘先生很是胆战心惊,也不敢上前打扰这个“远房小辈”,李熙眼睛瞟过去,嗓音与刚刚大不一样,倘若冯玉贞还在,定会当场识破他的伪装。

他道:“多谢刘先生陪某演的这一出戏,好处自然如前几日承诺的一般,尽数送到手上,不过还是烦请您保守这点秘密,倘若一时嘴松,泄密了出去——”

表面上客气至极,崔净空语气淡淡,此时那对乌沉的眼珠已经没有了半分情意,反倒衔着冰凉的冷意,他居高临下道:“那某便只能说一声抱歉了。”

犹如千钧压顶,后背的衣衫霎时间汗湿了,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刘先生道:“是,大人,小人定缄口如瓶。”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尊大佛,刘先生才猛一下瘫在柜台后的椅子上,他往前伸了伸腿,脚忽而踹到什么物件上,顺势往下一瞥,一只沉甸甸的箱子不知何时被塞到柜台之下。

他心口砰砰直跳,掀开盖子,赫然是一箱金灿灿的元宝!

刘先生又惊又喜,猛地将箱子合上,跟做贼似的朝四周望了望,才赶忙连拽带扯地将这笔意外之财藏到店后。

若无其事走回柜台,兴奋消减下去,方才那人的威胁又叫他不禁生出一点恐惧和担忧来——那对母女,如何就招惹上了这种大人物?

崔净空是前几日领着人贸然找上门的,刘先生年少时曾去往各地游学,之后设法弄来这么多的书籍开书肆,家中本就略有资产。

走南闯北多了,见崔净空气势凌厉,甚至鲜少拿正眼看他,只抬脚坐到椅子上,与其说是同他商量,倒不如说是命令。

刘先生又不是瞎子,这位大人刚刚眼睛珠子都恨不得粘在冯玉贞身上,可她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绣娘,更何况已然婚配,有夫有女。

男女之间无非便是那点情债,只可惜了冯玉贞一个良家女子,可惜他也力微言轻,又得了好处,这下只得旁观了。

冯玉贞当阿娘的,自家闺女不待见李熙这事看的清清楚楚,她虽然替喜安着急,生怕错过,却也明白不合眼缘,不能强求的道理。

待两人回家后,她才耐心问道:“倘若安安不愿意,这桩事便搁置不议;倘若决定好了,阿娘便去为李先生就手准备束脩。”

冯喜安瘪着嘴,闷闷坐着,两条短腿挨在床边,胡乱**了半天,不知小脑瓜里盘算了些什么,才艰难妥协道:“阿娘,我愿意跟着他读书。”

思及这是女儿头回正式拜师,冯玉贞下了许多心思,特意备了一份丰厚的束脩,十条流油的肉干不提,另有一份大包裹,其中盛放着红枣、莲子之类的六礼。

约定的时日,所提的物件太多,冯玉贞压根腾不出手,喜安便走在她身前,到了书肆,李熙已然恭候多时了。

双方简单行了个拜师礼,李熙神色平静地看着冯喜安跪地,给他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之后做夫子的李熙当堂训教,将一些规矩点透,例如不得走神,回去也要用心之类司空见惯的话,如此便正式成了师生。

冯玉贞本还有些忧虑,喜安人小鬼大,李熙又瞧着是个死板的书呆子,不知能不能处的来,谁知两回教下来,倒是意外适合。

不似刘先生时常被冯喜安问得哑口无言,导致进度僵持,冯玉贞虽也不懂其中的细微区别,可却能从这人沉着而不失机敏的语气里隐约辩识出不同。

喜安自打跟着李熙,显然更加用功专注,他们之间好似有一层透明的屏障,将旁听的冯玉贞排除在外。

李熙很是看重男女大防,看成迂腐,他鲜少开口同冯玉贞有交集,每回讲完课,只仓促点点头,随即调转身回屋,并不多攀谈。

事情看似步入正轨,然而没过几日,趁着教学,刘先生将冯玉贞扯到一边,为难道:“冯夫人,在下还要做生意,他们这样占着柜台,到底有些妨碍。”

这不算搀假,总归喜安不是刘先生的学生,如今还在书肆里教学,难免产生不便。李熙大抵不善言辞,才托刘先生代为交涉。

不等冯玉贞思索片刻,刘先生紧接着抛出了台阶:“我这侄子暂住于门店之后,不过他那屋地方狭窄,又暗昏昏的不透光,冯夫人考虑考虑,不若叫他隔几日去你府上也成。”

冯玉贞蹙起眉,对一个不算相熟的男人进入家门,哪怕是女儿的先生,也本能抱有一些反感与警惕,婉言谢绝:“怎么好叫李先生费力?”

见她不松口,刘先生遂带着她亲自去屋后一趟,冯玉贞这下彻底没话说了——李熙住的那间小屋子,不过一张竹木床,连桌椅都没有安置,窗户纸像是仓促新糊了一层,刮过来一阵风都冷,怎么看都不是能好好读书的地界。

回到店里,不想耽误喜安念书,冯玉贞想了想,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点头应下。

为了安她的心,刘先生又劝慰道:“这孩子苦惯了,冯夫人倘若真觉得劳累他,不若多加补偿便是了。”

听闻这番暗示意味十足的话,冯玉贞反倒稍稍安下了心:她不怕对方有所图,藏着掖着的没好心,反倒更令她惧怕。

她向不远处的李熙望了一眼,谁知恰对上男人投来的视线,交汇的那一刻,冯玉贞蓦地被逼退一步,那边的李熙却泰然自若地垂下眼。

是错觉吗?冯玉贞捂住胸口,她感到一阵熟悉的心悸。

这日课程结束,冯喜安蹦跳走到她身旁,冯玉贞尚还被那一眼激地心神不宁,正抬脚要走,岂料修长的人影走来,不动声色挡住了她的去路。

冯玉贞不自觉攥紧了那只手,李熙却径直作了一个揖:“如此一来,过两日,在下便要上门打扰夫人了。”

见这人还是如先前一般死板,全没有那一眼的气势,冯玉贞找回了话音,略感到踏实,只客气道:“先生不必多礼,反倒是累着先生此后来回奔波了。”

没什么特别的话,分开后,冯玉贞先在路上告知了冯喜安此事,算是有客人要来,娘俩回去合力打扫了一遍屋子。

两人将一侧闲置的偏房收拾出来,又费了一番气力,把正屋的桌椅挪到此处。

两日后,李熙上门时,冯玉贞特意将院门和房门全大敞开,桌椅朝向门外,她打算搬着凳子守在门口。窄院不大,将门窗都打开时,从外面一眼便能看穿。

如此一来,哪怕李熙生出坏心,门外巷道上人来人往,也无法寻到机会得手。

披着一层伪装的崔净空踏进门,只是略略环视一周,这便明晰了冯玉贞的意图。他唇角翘了翘,很快压了下去。

尽管明白事出无常必有妖的道理,可冯玉贞面对的对手实在太过狡猾,她已经打起十二分的注意,将眼睛擦得跟明镜似的,还是被他欺骗了过去。

耗费了将近一个月,崔净空终究还是以另一种形式得愿以偿,登堂入室。

李熙被引着走入偏房,没什么意见,只是闷头照常教学,未曾显露出什么别的心思。

冯玉贞思及刘先生意有所指的“多加补偿”“攒些盘缠”之类的话,明白李熙定是家近贫寒,不然不会收下喜安这个女学生,遂咬咬牙,塞了满满一荷包的银钱。

李熙临走时,冯玉贞留他吃晌午饭,他自然推拒要走。喜安被冯玉贞刻意留在屋里,独她起身去送,送到院中,她从袖口拿出这袋银钱,顺势要塞到他手上。

冯玉贞低声道:“我知先生品行高洁,肯收小女为学生,实在无以为报,先生便收下罢,权当我的一点心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