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提醒,左腿一旦绑上夹板矫正,至少两个月内,这条腿都派不上用场,须好好养着。

因此,知道不短的时日里都下不了地,冯玉贞还是怕耽误绣活,想着明日去告诉掌柜一声。

冯玉贞对待这门差事很是兢兢业业,她是极为踏实肯干的女人,从年初三四月同掌柜敲定书契,一直到年末以来,从未断过。

她这是养伤时也不打算歇了,崔净空语气平淡,却潜藏着强硬:“嫂嫂何必如此劳累?府上又并非周转不开,嫂嫂顾念着自个儿身体便好。”

冯玉贞正在拾掇冬日衣物,即使身边有了仆从,她一些质朴的习惯未曾被磨灭,还是更喜欢自己动手摆置他们二人的物件。

手下动作一顿,麻利地将衣柜里一身玄色长袍抽出来,搭放在一侧的木架上,这是崔净空明日的行头。

她嘴上轻声道:“你叫我有点事干吧,空哥儿。”

这点绣活,从前用来维系家用,自从搬来镇上宅邸,却更像是每月一回给她喘口气的机会,为出门寻个正当的由头,叫她偶尔也能望望外面的人烟与生气。

冯玉贞是不愿意去深想的,她想不通,只徒增烦恼。

隔日,冯玉贞前去绣货行,同掌柜阐明接下来一段时间,有人会代她递交。

掌柜并无不可,他和冯玉贞定下了接下来每月须交付的荷包数额,仅有两个,冯玉贞听着掌柜紧跟的说辞,譬如冬日惫懒,人们不愿出门等等。

可她就是察觉其间隐隐的不对劲,掌柜的未免过于体贴她了,然而又不能明说,掌柜没等她去细想,抬手指了指店后,冯玉贞意外发现,前几回的马车复尔出现。

轻车熟路地搭车抵达,那官小姐照常窝在榻上,神情更为疲懒。许宛秋揉了揉额头,请冯玉贞落座,说起上次为何没去接她。

原是那会儿府中正乱着呢:母亲今年三十有二,前些日子食不下咽,闻不得酸味,请大夫一看,果然又查出双身子。

本来计划十月回去,如今又不得不往后搁置,一并拖到现在,过年估计也得耗在这儿了。

母亲本就体虚,中年有孕,总是心忧落泪,许宛秋日日前去陪护,也应付得也十分辛苦。

其实她并没有要跟一个绣娘解释的必要,可大抵实在累得慌,这才竹筒倒豆子似的全吐出来。

冯玉贞是很适合侧耳倾听的人,她只静静听着,偶尔出声祝贺,许宛秋说得差不多,抬起眼,见女人双膝并拢,将温婉眼波递送过来,顿觉得胸中郁气都驱散了不少。

许宛秋这时候倒意外跟父亲共情了一瞬,下意识眼珠子朝西面的檀香围屏一瞥,忽地截住话茬。

她扭过头,神色如常:“母亲约莫来年三月生产,便给我未出世的幼弟绣个虎皮帽罢,搏个虎头虎脑男孩的好彩头。”

她手略一举,身旁的侍女便知悉她的意思,只把一袋早就准备好的银钱递到她身前。

冯玉贞摆手推拒,她至今仍然记着许宛秋的那几颗黄橙橙的金瓜子呢,又听着是怀孕的喜事,她到底也到了这个年纪,心下一动,自然闻之欢喜。

她道:“小姐给我报酬深厚,实在关照我许多,这顶虎皮帽,权当是我送的礼,也想沾沾孩子的喜气。”

她继而说起自己的腿,歉意道,这几个月都不能来了。

许宛秋并不听她的,只叫她收下,说是应得的报酬,之后又不着痕迹道:“你不便来,不若我派人去你家里拿好了,家住何处?”

冯玉贞推辞不过,她十分感激这位官小姐的体贴,忙说不必麻烦,她住在镇西,到时叫人送到绣货行,掌柜帮忙递送便好。

等她走后,男人才从围屏后现身。

许宛秋不明白一个绣娘有什么值得他警惕的,唤道:“父亲?”

许雍目光望着消失在长廊的女人:“她的小叔子是今年丰州的解元,跟周谷槐有瓜葛,派人跟着她。”

这两年来,周谷槐那个狗贼在朝廷势力一方独大,将他们这些外戚压制地不敢吱声,朝廷内外都很是憋屈。

他有意顺藤摸瓜叫人一查,果然查到异常,近来黔山一带,一位周氏男子购下百亩良田,然而真正去办事的,却是那个崔解元。

许雍对崔净空并没有什么恶意,可既然能给周谷槐添点堵,何乐而不为呢?

谨听医嘱,冯玉贞先是用了五天的药浴。

每晚赤身泡进浴桶里,须呆够一个半时辰,短短几天内,冯玉贞便觉得自己被腌渍入味了。

时候太长,水又很快凉下来,团圆和吉祥二人就轮番换着,烧开水兑温,往浴桶里加。

冯玉贞有时趴在桶壁,热水蒸得白净的面上泛起红潮,懒洋洋眯起眼打盹。

脚步轻巧而至,大概是丫鬟往里添水,涨至胸口的水波微微**漾晃动,冯玉贞从鼻腔里哼出来两声意识不清的低吟,却将来人的心挠得发痒。

只听得水瓢忽地落在水面上,“哗啦哗啦”一声水声激**,冯玉贞被人从桶里搂起,下意识环住青年的脖颈,湿淋淋的两条白胳膊横在他浅色领子上,青年的两片唇就径直压下来。

最后往往崔净空也跟着泡了一遍。

五天后,老大夫和周芙一块来了。

老大夫先为她那条腿做推拿,不算疼,只是有些酸胀,皮肤微微发热。

周芙按着那截小腿,一直同她交谈一些趣事,冯玉贞知道这是为了叫她不把注意力放在那条腿上,怕一会儿她疼得乱动。

实际她早就暗自鼓足了劲儿,自小到大,疼的时候多了去了,忍痛对她而言,再寻常不过。

然而真上了夹板,紧紧缠缚住凸起的断骨,随着愈发束紧的夹板,尖锐的痛感忽地滋生,冯玉贞死死咬着嘴唇,最终还是止不住哭出了声。

疼。

她半坐在床榻上,崔净空站在床沿,她甚至顾不上外人还在,扭身扯他的衣袖。

崔净空立刻在床沿坐下,顺势半拥住她肩膀,让寡嫂把煞白的脸埋在自己胸口,他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等到夹板定型绑好,冯玉贞整个人好似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衣衫汗湿后背,鬓角贴在脸颊上,极近脱力。

崔净空将水递到她嘴边,柔声让女人抿了两口。冯玉贞缓了半个时辰,恢复了两分气力。

老大夫便问她此刻的感受,确认无误后点点头,嘱咐道:“疼了才能好,半个月后我来为夫人换一回夹板,之后药浴只需要泡脚。”

说罢,并不索要报酬,周芙司空见惯,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帮师父拎着药箱就要走。

冯玉贞从**支起身,急急挽留他们,说不如就歇在府上。老大夫起初不答应,可思及这几天同他们挤在一起的周芙。她一个姑娘家,总归是不方便的,于是便松了口。

只多周芙一个,府上空房许多,随便哪个都能安置,可周芙却偏偏要抢正房这一张架子床——

“嫂嫂……不让我上床?”

崔净空问道,乌沉的眼珠冷冷望着**的女人。

冯玉贞有些心虚地眨了眨眼,讷讷道:“阿芙说怕我夜里翻身压着伤处,再说她由老大夫亲传,要帮我夜里推拿。”

望着寡嫂苍白的脸,崔净空将不满压下,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虽然她腿不能行动,但两个姑娘在**还是有说不完的话,嘻嘻哈哈睡了五天,第六天,崔净空便寻到理由,说他也学会了这套手法,把周芙顺理成章赶下床。

一开始周芙还不服气,结果崔净空在冯玉贞腿上像模像样来了一遍,动作甚至比她更娴熟。她膛目结舌,知难而退,很是佩服。

冯玉贞有些不舍,同崔净空说她独自呆在**,总要留有个伴陪她。崔净空听闻,干脆把那些书本和书案全搬过来到正房,正对着床榻,一抬头就能看到对方。

他逐渐不再外出,专心致志在家中记背,一些应酬之类的事也全推了。

年关将至,冯玉贞不打算大办,一是她腿脚不便,二是府上人不多。加上崔净空三月春闱,去京城的距离可比陵都要远不少,算一算,二月中旬就得走了。

这时候不想扰乱他的心力,于是宅邸只默默挂上了灯笼,贴几个窗花,换上新对联,几处红一点缀,自然有了年味。

十二月末,夹板总算被拆下来了。冯玉贞这两个月被养得很好,每日大鱼大肉吃进嘴里,脸上焕发出几分润色。

躺的时间久了,左腿着地时使不上力,她在屋子里由丫鬟扶着,从南到北,来回慢慢挪。一开始,走不到三两步就额上冒汗。

两个月前歪斜的走姿已然成了过去,她行进间腿虽然还偶有僵硬,但看着已经挑不出什么大毛病了。

到了除夕夜,周芙回去村里过年,冯玉贞便把老大夫和小药童邀来,和仆从们围坐,几个人吃了一顿热乎乎的年夜饭,院子上方窄窄的深蓝夜空中,一簇一簇烟火升腾、炸裂,好似破碎的星辰。

等人都走了,崔净空还煞有其事地在冯玉贞面前弯腰拜年,嘴上毕恭毕敬喊着“嫂嫂”,伸手朝她讨要红包。

可怜、窘迫的寡嫂没法子,只得羞赧地张开双臂,将小叔子引进她温暖、宽厚的被窝里,以身相抵,叫他餍足一餐。

到了大年初十这一天,冯玉贞已经能不借助外力,独自走上一小段路了。

本来两个人都不想回村里去,对崔净空而言,实在没什么同他们维系关系的必要。

冯玉贞同样无牵无挂,然而她忽地想起了刘桂兰——前世,她就是在今年一个秋雨绵绵的夜里,冒雨赶回家,隔日发起高烧,没两日溘然长逝。

她心里惦记,想着不若旁敲侧击一番,提醒刘桂兰注意。冯玉贞说起回去给刘桂兰拜年,崔净空依着他,两个人便结伴回了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