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贞没有回头,瞧着纸上两人一同写下的字,她不识字,这些笔画间的韵味对她而言如同对牛弹琴,她窘迫地问道:“这是什么字?”

“玉贞。”

“……嗯?”她愣怔住,转而才明白过来:“我的名字?”

冯玉贞不识字这事不稀奇。反倒说,乡野之间的无知村人才叫寻常。文字都是不可理解其意的天书,终其一生也不会握住哪怕一次笔杆。

那些备受推崇、德高望重的老人也只在口头相传一些经验,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写。

青年笔锋遒劲有力,尾端锋芒毕露,就算冯玉贞会写字,她这样性情软和的人大抵也同这种字相差甚远,概因棱角太过锋利,极易戳伤表皮,流出桃红的血来。

她轻声赞道:“真好。”

青年轻应一声,薄唇不察间弯起一个弧度——类似的称赞他已经听到耳朵起茧,在外人面前只觉得司空见惯,连眉毛都不抬一下。

但从寡嫂嘴里说出来,自是不同的。崔净空也不想想冯玉贞到底看不看得懂,只是一句漂亮话便顿感心情明畅。

两臂将人扣在书案之间,教她如何握笔,女人动作生疏,却神色认真,像是这方宣纸,任由他在上挥毫泼墨。

崔净空从中获得一点快意,继而又全神贯注,领着她重新写了一遍,这次落笔极为缓慢,问道:“记住了吗?”

他松开手,冯玉贞就在一片苍白中踽踽而行,忽轻忽重、深浅不一的墨迹逶迤到身前,稚嫩无序的笔画也逐渐成了字。

只是和崔净空的形成鲜明的反差,像是衣衫褴褛的乞丐闯入了一座华美宫殿里,格格不入。

无地自容,冯玉贞正要急急撂下笔,身后的青年淡淡道:“嫂嫂头一次写,不必妄自菲薄,我倒觉得初具形意。”

“果真?”冯玉贞被他的鼓励激起勇气,犹豫片刻,忽地笑了笑,小声道:“我其实认得三个字。”

墨迹渗透纸背,三个熟悉的字眼扭扭捏捏趴在纸上。腰间一紧,崔净空俯身下来,展臂揽住女子纤弱的腰身,低声道:“嫂嫂会写我的名?”

冯玉贞心头一紧,方才已然备好说辞,侧头细声慢语回他:“说起来也怪我,只是偶尔闲来无事,翻看你留在书案上的书卷,瞧着上面都有这三个字,猜测是你的名字,看地多了,也就会写了。”

“我自然不会怪嫂嫂……”

崔净空伸手摸上墨迹未干的字,指尖顺着笔画勾走一遍,指腹蹭上一片墨黑,这点墨黑又很快出现在冯玉贞的衣领上。

分明是分外拙劣的笔迹,比之刚开蒙,还攥不住笔杆的幼童还有逊色,甚至有的字还缺胳膊少腿。

他清醒地明晰这不过是一张废纸,却还是想低头亲吻她。冯玉贞仰着脸,青年灼灼的目光像摄住了她的神魂,脚下悬空,被抱起放在书案上,滚烫唇舌下一刻便如期而至。

“空哥儿,我……我有话同你说。”

青年埋在她敞开的领口,从鼻腔里含糊哼了一声,心不在焉。冯玉贞脸上泛起桃花,身子隐隐打颤,忙想要扭身躲开湿淋淋的舔舐。

她本有正事要说,谁知又闹成一团,抖着声线道:“我不想老让两个丫鬟跟着,等等,你别老是咬……”

嗯?

洞察到女人话语里的郑重其事,崔净空压着冲动直起身,一面将他亲手解开的衣襟又一丝不苟合上,一面哑声问道:“可是她们惹嫂嫂不高兴了?”

冯玉贞抬头端详他,青年脸上汹涌的欲念尚未退潮,认真道:“不关她们的事,只是我不愿意有人去哪儿都跟着。空哥儿,我本就不是那等爱被前后伺候的贵人。”

这时候气儿才喘匀,声音发闷:“我一个人呆在府里,却什么都不知道,你会客之类的事我管不着,可给你银钱你也不收。今日才发觉门上已经挂了牌匾,动静无论大小,我一无所知,好像是被罩进碗里的蚂蚱。”

她心情低沉,那双杏眼也不自觉涌上湿雾,不去看他,只是低着头凝视地上的青砖。

这些事——其中某些,崔净空确是有意为之。他习惯把所有都紧紧攥在手心,包括寡嫂在内,他视作私产,生怕攥不住便如同流沙一般流失,掠夺和控制的劣性好似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可冯玉贞只沉默地坐着,略微红一红眼睛,一句话也不消说,崔净空想不去管她,但不行,就像是幼年于山间流浪觅食,一只母狼把他逼到角落,伸出利爪重重抓向他胸口的瞬间。

青年不知思忖了些什么,他无言片刻,拽过交椅。将闷闷不乐的寡嫂横抱在怀里坐下,令她坐在自己身上,骨节分明的手放在她小腿上抚拍。

“宅邸里的事是我思虑不周。我想着既然有了能使唤的人,不若叫他们顶事,事事都要嫂嫂费心,那我们搬来镇上,反倒是劳累了不少。”

冯玉贞侧过头,寻了一个舒服的位置枕在他胸口,并不接话。

崔净空借着往下说,胸腔在她耳下起伏,他的声音便传入耳膜:“至于府中各项开支,倘若嫂嫂愿意管,我自是求之不得,既然如此——嫂嫂还要执意同我算这样清吗?每月两人一半一半的规矩,谁家这样过日子的?”

“可我们还并……”不是夫妻。

冯玉贞的话梗在喉际,两道寒意四溢的视线落在她头顶,只好把余下的话强行吞下去。

她知道一旦吐露出来势必要遭殃,好几回下来也长了记性,崔净空好似听不得类似的话。

自己提出来的事,话赶到这儿,只得应下:“我并非要把大大小小的事宜全揽在手里,我只是……”

冯玉贞叹一口气,略微败下阵来:“这些事日后多少告知我一声,别把我蒙在鼓里。还有团圆和吉祥,我一个人出门也没什么事,难不成以前自己出来少了吗?”

崔净空只冷笑,哪怕叫两个丫鬟时刻盯梢,她都要寻着去找那个粗鄙的木匠,要是真放她一人出去,两个人怕是立马就就要抛下他双宿双飞。

更何况之前只是顾不上罢了,那时秋闱近在眼前,又得以借此契机逼冯玉贞答应了同他一试,说是得意忘形也不为过,现在想想不经意间埋下了隐患。

倘若早知道这个木匠如此碍事,早就应该在那个木兔子出现在砖房桌上时便快刀斩乱麻,把这个三番四次冒尖的刺头掐死在襁褓里。

他眉眼已然阴沉下来,怀里的冯玉贞却看不到。青年跟她细细解释了一遍,他的话无疑很叫人信服:他因为秋闱一事与人交恶,唯恐他们见对他不好下手,连番失手的恼怒下,转而打起她的主意。

言语中没有提起赵阳毅一个字,好像和他并无关系。冯玉贞将信将疑,回忆起话本里波云诡谲的朝堂,仰头忧心忡忡问他:“有谁会盯上我?倒是空哥儿你千万小心行事。”

崔净空盯着她担忧的脸颊,面上看不出神情,半晌后才垂眸嗯了一声。他静静抱了一会儿,忽地开口道:“待我忙完这阵,嫂嫂可愿随我一同出府游玩?”

冯玉贞没有旁的事,又想到能出府游玩一趟,自然并无不可。

那天说开之后,除了两个丫鬟依旧寸步不离,其余府邸的事,从细枝末节的采买到诸户递上的请帖,逐渐都堆积到冯玉贞这里由她定夺。

李畴大抵是被人敲打过,譬如那些目的、形式各异的请帖,冯玉贞刚上手,又不识字,不甚清楚如何处理,李畴便念给她听,依次为她阐明。

好在现下加上奴仆人不算多,冯玉贞料理起来不算繁重,之后几天又抽空出府去银铺一趟。

准备完毕,十月初三,崔净空生辰当天,偏偏他事务繁重,深夜才踩着一路月光归家。

本以为冯玉贞已然睡下,结果推开门,人却在床边坐着,一旁红烛只余下半截,女人眼中带有疲色,显然是硬撑熬到了现在。

崔净空机敏洞察到她身上的反常,譬如冯玉贞坐在床沿,并未更衣,而是穿着一身与白日不同,半新的湘妃色罗衫,发髻也没有散下,头上还戴着他送的华美银钗。

冯玉贞见他总算回来,晃晃脑袋驱散困意,崔净空走到她身前,不待他开口问,女人先发制人,她绽开一抹笑意,道:“空哥儿,生辰吉乐。”

崔净空只瞧见她的手向身后一掏摸,从被褥下拿出一块红布包裹的圆环状物件。她不紧不慢揭开,这方粗糙的红布之中,原来躺着一串长命锁。

冯玉贞望向他,温声道:“手给我。”

他恍然间察觉自己的脸从方才就绷得很紧,听见寡嫂这样说,竟然很乖顺地将自己的右手递过去,她拽着他的手腕,将长命锁套上去。

“在我娘家那里,每个孩子百日后亲族就会为他打一把长命锁,寓意化煞消灾,祈求福寿。”

冯玉贞考虑良久,只觉得送什么都不甚满意,大抵是那天梦中人的惨状叫她记忆犹深,干脆给他打一把长命锁,样式简朴,正面写着“长命百岁”,背后是麒麟祥瑞。

暖色的烛光为她的眼睫镀上浅淡的暖光,女人脸上困倦,却还是冲他眉眼弯弯:“空哥儿,愿你此后向善,平安顺遂,长命百岁。”

崔净空本来是要觉得可笑的。他要笑冯玉贞的天真,分明自己都上了贼船,却还盼望着他回头是岸,此后向善。

然而现下,他却只能拿那双乌沉的眼眸看向她,与其说是凝视,倒不如说是呆傻愣怔。

左腕上的陈旧念珠尚未由冯玉贞取下,右腕上便被她套上一把新的锁。

手臂垂下,长命锁便贴在手背,崔净空右手轻微一抖,突然有些怀疑:这把锁当真只是普通的物件吗?还是让灵抚寺那群和尚动过手脚,亦或是让人趁机下蛊投毒?

倘若没有下蛊、并未涂毒,为何他胸口又热又涨,眼眶生出细微的酸涩,几乎令他口不能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