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暗昏昏的,树影斜斜,自鞋面攀上月白色的长袍,最后戳在玉面上。崔净空将紫檀盒子攥着,上面凸起雕刻的纹路硌得他手心发疼,钝钝的痛感一点点压迫神经。

他大步朝着门外走去,衣袂翻飞,行至半途,却发现自己腰间空空,没有佩着匕首,转头往回走,正面撞上急急跑出来,生怕出事的李畴。

他怕什么一目了然,崔净空冷嗤一声,又临时改了主意,转身向着正房走去。

飞檐翘角之下,圆鼓鼓的两只灯笼倒挂,红彤彤的灯光映射四周,前两日望见它们时的一腔柔情陡然化为尖锥,只刺得眉心突突乱跳。

崔净空顿下脚步,他转过头,神情冷厉,声音透着一股冰冷的寒意:“明日把这两个灯笼摘下来,明白吗?”

李畴讷讷点头,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土里,不敢触他的霉头。崔净空却不动了,衣袖下的左手腕轻微发抖,一串血珠一路蜿蜒盘旋,自他指尖垂落,啪嗒,在地上溅出一朵血色的小花。

熟悉的疼痛及时唤醒了他,崔净空像是一瞬间恢复了方才丈量寡嫂价值时的居高临下,他很是迟慢地站在原地,像是不明白何事导致自己气势汹汹站在门前。

无非是冯玉贞和木匠单独相处,窃窃耳语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私密话,可那又如何呢?与他而言半块肉都掉不了。寡嫂现在拘于府上,被他牢牢捏在掌心里,在扯下这个念珠之前,她想跟着野男人跑是跑不掉的。

他不该如此气急败坏,反而有失分寸,崔净空冷静想,冯玉贞喜欢的类型,不管是崔泽还是赵阳毅,大抵都一副浑身块垒,脑袋如同空空摆设的老丑男人,他这样年纪小、身形清俊的貌似很不受她的青睐。

在得手之前,万不可轻举妄动,破坏半年来的布局,平白惊扰她。这样一环扣一环理清,好像也没有理由再对寡嫂过多责问。

然而理智深厚的冰层之下,陡然升起一丛暗火,随着心绪转变,不仅没有扑灭,反而如同浇上热油,将坚冰烫开一个缺口,烈火烧灼着他的胸腔,不依不饶,令这张脸上表情森冷,令人生畏。

停的时间长了,还低头做出听吩咐模样的李畴往旁一瞟,见主子还呆着没动静,突然那双好似粘在地上的脚抬起,迈开步子朝灯笼下走去,只冷冷甩下一句:“别跟过来。”

两扇门发出“哐哐”撞墙的声响,冯玉贞被惊了一下,正弯腰掸去被子上细小的绒团,一只膝盖压在被褥上,另一只腿站在床下,这个姿势使她曲线毕露,全勾勒进刚闯入屋里的崔净空眼里。

冯玉贞惊诧地看向站在门口的青年。崔净空却反手把门关上,步步逼近,坐在床榻上的女子蓦地感受到周身一阵寒意,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空哥儿回来了?今日回来得不算早,很忙吗?”

崔净空不言语,只用目光缓慢细致地摸索她的全身,自上到下,哪怕是藏在绣鞋里的脚都隐晦瞥了一眼,确认表面没什么可疑的地方。

冯玉贞察觉这人古怪,心下一沉,知道李管家这是已经跟他说了,还没容她把白日打好的腹稿托出,崔净空已然抬起她的下颌,不容她半分闪躲,问道:“我听说府上来了一个木匠,嫂嫂还同他……单独聊了两句?”

他语气淡淡,好似只是正常的询问,然而冯玉贞却觉得他越说咬字越重,连捏着她下颌的手不自觉都用了几分力道。

直到寡嫂吃疼一声,崔净空才初初回神,松开这一小块已经发红的皮肤。

冯玉贞双眼**漾出一点水意,她借机扭过头,解释道:“我也不知道上门的就是赵大哥,实在碰巧,家里就剩李管家一个使得上力气的劳力,一个人抬不动,我才央他进来帮忙,至于单独说话——”

明明心若擂鼓,冯玉贞却抬眼镇静看向他,软声道:“我只是把那只木兔子还给他,并如实告知我已同别人有意,不必在我身上白费工夫。赵大哥也明白我的意思,答应不再过多纠缠。”

这话说地半真半假,冯玉贞并非有意欺瞒崔净空,可是直觉告诉她,倘若叫面前的青年知道赵阳毅与她之间拖泥带水,还有对方打算过两天再送她东西的事,必定无法善终,光想一想便头皮发麻。

红烛红被,冯玉贞的脸也晕染上一点红意,好似女子洞房花烛夜时的动人羞意。

崔净空垂眸,两只乌沉的眼珠不错开地盯着她的脸。他想望进冯玉贞这双湿淋淋的杏眼里,或是探进衣衫,摸一摸她的心窝。

可最后他只是伸出手,轻轻盖在她眼睛上,冯玉贞猝不及防合上眼,眼睫就微微挠过他的掌心,像是蝴蝶在掌心扇动翅膀。

倘若他只是一个凡俗男人,或许这下真会被这样柔顺的寡嫂蒙骗住,一头栽进她的婉转眼波里,滚在软被上痴缠一宿,就此稀里糊涂掀过这桩事。

可崔净空偏偏生得聪慧,一切掩盖都如同隔着一张悬空的白纸,冯玉贞略微闪烁的眼神,捏着膝头布料的手,还有刻意未尽的言语,都将这层虚假的温情撕得面目全非。

她骗他。

冯玉贞为了那个木匠骗他。

崔净空忽地怀疑起来,冯玉贞口口声声说的“有意”,果真钟情于他吗?那些戏文里咿咿呀呀唱着俗套至极的才子佳人,好似只要女人心甘情愿把身子交给你,男人就一并攥住她的身心,轻而易举,叫她再也无法离开。

可这些世俗铁律在冯玉贞身上却并不奏效。过了半晌,青年背着光,神情不明,问道:“真是这样吗?”

冯玉贞等得手心冒汗,以为崔净空总算信了,点一点头正要开口,却被他竖起一指抵在唇上。

她一愣,那根手指下一瞬挪开,取代它的是倾压下来的两片唇瓣,裹挟着凌冽的气息,粗暴顶开牙关,扫过软腭,吸着她的舌尖猛一吸——

半边身子都麻了,冯玉贞坐不稳,东倒西歪靠在窗沿,伸手按住他的胸口,等崔净空放过她,嘴唇已是分外艳红,肿胀胀的。

崔净空没等她喘匀气,兜揽住她的肩膀将外衫解开。

青年今晚凶得出奇,冯玉贞自觉隐瞒了他,心中充满无法脱口的歉意,越发柔情似水。

两条玉白的胳膊搭上他的颈,冯玉贞甚至红着脸,贴在他耳边细细喘气。崔净空被她激得气息急促,眼珠都隐隐发红。

意乱情迷,垂头吻她发红的耳根,然而一想到寡嫂今晚展露的所有温情,不过全为了那个粗鄙木匠,热血倏地凉下,凝结成冰,滞涩在血管里。

秋月高悬之时,冯玉贞已然筋疲力尽合上眼,崔净空搂着她的纤背,望着怀里人恬静的睡颜,指尖勾缠住一缕细软的青丝,他弯了弯嘴唇,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

赖于多年来在军营历练出来的机警,赵阳毅历来觉浅,一点风吹草低都能被他的耳朵所捕获。

尽管屋室内一点响动都无,可迎面袭来一阵风,赵阳毅冥冥中猛地醒来,睁开眼便见森然的冷铁朝他劈头砍下,他反应极快,下意识一个翻身,滚落下床。那刀尖瞬间破开被褥,洞穿床板,可见来人力道之大。

死里逃生之下,赵阳毅额上霎时候渗出点点冷汗,却见来人一脚踩着床柱,只两手向上,就将**进床板的匕首抽出来,刀尖在木头中“吱扭吱扭”**,在天色墨黑的深夜里不免叫人毛骨悚然。

那只从冯玉贞手里拿回来的木兔子,就摆放在赵阳毅床头,可是对方不知道哪儿的怨气洒在这种小玩意上,一手将那只木兔子掷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赵阳毅从地上迅猛站起,对方的攻势全是野路子,却招招狠毒,险些被匕首划烂眼睛、刺入胸口,好在赵阳毅有武艺傍身,只是不免逐渐多出一道道伤口,没有真正损伤到要害处。

但终究吃了手无寸铁的亏,两人之间拳脚往来,赵阳毅有意将战场周旋到窗边,清冷的月光照在同样清冷的面容上,这回总算看清了是谁:这位举人老爷——或者说是冯玉贞的小叔子,不遮不掩,只身来杀他。

他的迟疑让崔净空逮到空隙,骤然提膝,反身踹到他胸口处,赵阳毅往后倒了两步,匕首紧跟上来,压迫在脖颈上。

赵阳毅见大势已去,却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招惹了他,死前只求给个痛快:“我与阁下无冤无仇,不知因何遭此大难?”

他不提还好,崔净空面容阴霾,他死盯着赵阳毅这张破相的脸,喃喃重复一遍:“没有仇怨?”

继而笑了,他道:“是没有仇怨,可惜你命短,只能折到这儿。”

两人之前只在镇上巷子里见过一次,他那时候便觉得这个小叔子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叔嫂之间有些姿势和触碰都过于亲密。

幽幽的香气若隐若现,同昨天冯玉贞身上的气味相似,赵阳毅眼皮一跳:“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崔净空好似恍然回神,他抬手嗅闻自己的衣袖,不出意料,苦桔香气缠绕其上,他却好似若无其事,轻飘飘对赵阳毅道:“哦……这个是刚刚在她床榻间沾上的。”

赵阳毅骤然呆愣于原地,崔净空却果断收起匕首,抽身而去,他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所以不急着夺他的性命。

直接动手将人杀了,闹出骇人听闻的命案,不仅吃力不讨好,还会惹冯玉贞猜忌。不如先慢慢放血折磨,杀人诛心将他彻底击溃,才令人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