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他站在庭院正中,身前跪着战战兢兢的几个奴仆,眼睛如同幽暗的寒潭,深不见底。

冯玉贞先前还曾觉得,或许这辈子崔净空的人生会和话本里所言相去甚远。

然而只这么短短一眼,如同被毒蛇缠缚,一阵悚然顺着脊骨忽地窜上来,冯玉贞几乎抑制不住突兀间升起的恐惧,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这分明和前不久梦里那个阴鸷的男人同出一辙……

她扭开脸,将袖口攥在手里,这才生出些勇气,却不抬眼,只敢盯着地上一块青砖:“是我回来迟了……今日绣货行的掌柜领我去见了一位贵客,来回路上耽误了些时候。”

崔净空没有做声,半晌后才开口:“嫂嫂事出从急,我自然不会责怪。”还没等冯玉贞闻言松一口气,他忽地转了话头,却不是对着冯玉贞,语气冰冷:“夫人忘记说,你一个跟着主子的奴才,也不知道劝?”

冯玉贞愣了一愣,紧接着身边便是“扑通”一声,她低下头,却见今日跟了她一天的团圆半身跪伏在地上,嗓音发抖:“老爷饶恕,老爷饶恕,奴婢考虑不周,然而今日仅有奴婢一人陪在夫……夫人身边,倘若奴婢贸然回府,夫人便要独自去了,这才没有及时禀报。”

只听轻笑一声,崔净空像是觉得有趣,然而仔细一瞧,这人一张冷情冷性的面上没有丝毫笑意,只问道:“两个丫鬟,为何只让一个人跟着?”

“是我,我不叫他们去的,这事是我一人所为,快叫他们起来罢。”

冯玉贞赶着开口,不欲牵连别的人,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何只是晚回一些时候,便闹到了这个地步。

可是没有人敢站起来,她环视一周,反而发现几个奴仆若有若无望她身上瞄,却又像是畏惧什么身体发抖。

直到崔净空抬了一下小臂,几个人才如蒙大赦,连连说“老爷大度”之类的话起身。

“嫂嫂。”崔净空唤了一声,径直拉回了她的思绪。冯玉贞被喊得一激灵,这才觉察到,崔净空居然当着这些人的面喊的嫂嫂!

犹如被当场扒光了衣服,冯玉贞一瞬间只觉得手脚冰凉,这些日子里的隐瞒自然相当于付诸东流。

崔净空却面无波澜,只抬脚走到她身边,说起今晚上的事:“已经有些迟了,我们坐马车去。”

沉默的车厢里,冯玉贞避开了外人,才轻声问道:“空哥儿,你方才当着他们的面喊我……”

很难说他当时不是出于故意,崔净空一瞥她担忧的杏眼,和不由自主放在膝头互相握着的手,回府后没有第一时间见到她人时的火气又倏忽间消散了。

他收回视线,语气平淡,像是全然不在意:“这些人朝夕伺候着我们,早晚要知道的。”

“可是……”冯玉贞蹙起眉,还没有辩驳,却又想到自己今日迟到在先,偷偷瞟一眼青年冷峻的侧脸,还是没什么底气的闭上了嘴。

一路无言,车外却逐渐喧嚣起来,叫卖声、嬉笑声、咿咿呀呀的戏腔,一并混杂成人间烟火气,大概是街上人变多了,马车也逐渐慢下来。

马车停在街边,崔净空撩开车帘先行下车,随后一手撑住帘子,一手递到在车里的冯玉贞面前,这是示好软化的意味。

他乌沉的眼睛直直看过来,冯玉贞垂下眸,伸手搭上他,崔净空顺势收紧,将她的手攥在手心,稳稳扶将下来。

方才在车上,冯玉贞便很有些好奇夜晚镇上热闹的街景,从昏暗的车厢出来,只觉得眼前一晃,眨眨眼睛,只觉得眼前犹如天上的星子被摘下捉进灯笼里,点点闪烁的灯光宛若一条流淌的地上银河。

“好看吗?”

“嗯……”

温热的气流洒在耳侧,他偏头问她,冯玉贞只顾应一声,仍沉浸眼前美景,只觉得手上一紧,崔净空便牵着她手,抬腿迈入这片璀璨的灯海里。

大街上这样亲密,她有些不自在,在他手心里挣了一挣,崔净空倒也不强求,干脆松开。路上往来人群摩肩擦踵,很多都是成双结对的夫妻,冯玉贞目不暇接,偏着头赏看两旁铺子挂着的各式各样的花灯。

如此全神贯注,难免脚下放慢,瞧见一个拿竹子编的年画娃娃,憨态可掬,便笑着要指给崔净空看,可这么一分神的功夫,周围却见不着那个挺拔的青年了。

她骤然间心下一沉,四处扭头寻他,遍寻不到,这时候那些灯笼便失去了方才令她如痴如醉的魅力。

方才跟着人群走,这一下走失失去方向,她没记来时的路……慌乱霎时间蔓延开来,冯玉贞视线一滞,才从前方的人群里找到比身旁人高出小半个头的青年。

她一下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空哥儿!空哥儿!”

情急之下高喊了两声,好似瞧见高大的青年若有所感转过头,然而两人被人群越冲越散,冯玉贞被裹挟着走近临时搭起的戏台,人更显得拥挤,冯玉贞本就个头不算高,那条跛腿又碍事,被隐没在人潮中。

她快彻底要心灰意冷的时候,却凭空从拥挤的人潮间准确捉住了她的手臂,冯玉贞呼吸一顿,心砰砰加快,她反手攥上这只手。

人群宛若遇遇见石块的溪流,向两侧分开,逆流而来的崔净空便出现在眼前,他微微喘着气,显然耗费了一番波折。

“嫂嫂,有事吗?”

“没事。”

冯玉贞这下不敢轻易松开了,拽着他袖子的一角。她慢慢从刚才的惊惧中缓过来,花灯样式繁多,冯玉贞的眼睛却独独黏在摊边的一只平平无奇的鲤鱼灯上。

一旁的老板见状,便笑喊到:“妹子,喜欢就看看吧!”他拿起瘦竹竿,挑绳一提溜,那只鲤鱼灯便在竹竿尖儿上挑下来。

冯玉贞却摇摇头。

她见之心喜,是因为这让她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随父母去拜年时,偶然看到的当在桌上的鲤鱼灯,那时真喜欢啊,搭着桌边眼巴巴地看,又不敢碰,生怕碰坏了,可当年渴望这盏灯的小孩今年已经十九岁了。

崔净空察觉到她的心口不一,他侧头,望向寡嫂白净的脸,问道:“喜欢这个?”

“都是小孩们才喜欢的……”冯玉贞有些难为情,崔净空却不管这些,既然她喜欢,便直接对那个铺主道:“我们就要这个鲤鱼灯。”

他拖着灯底,将它放在冯玉贞的手上。继而眼眸低垂,软下声来:“方才同嫂嫂置气,是我昏了头,以为能早些回府见你,嫂嫂莫要同我一般见识。这盏灯只当我给嫂嫂的赔礼。”

“我,我不用……”

“可我想给你。”

他软声软气,又恢复到冯玉贞熟悉的样子。推阻不得当,只好收下,时隔十多年,那只鲤鱼灯总算被她拥有了。

恰好和一个提灯的小孩碰个正着,那个孩子还乐颠颠地把两人相似的灯碰在一起,天真无邪道:“姐姐,你也喜欢鲤鱼灯嘛?”

冯玉贞脸腾地闹红了,可还是在手里提着,不舍得当下。两个人又走了一截路,这才走到溪边,此处多是结伴好友,或是夫妻放天灯的地方。

两人买下一顶,点上灯,四只手托举着底边,火光在灯底闪烁,冯玉贞闭上眼,良久一齐撒手,天灯便缓缓上升了。

半边天空都是放走的橘黄天灯,崔净空忽地出声问她:“嫂嫂想知道我许的什么愿吗?”

他并不等她回答,只是抬眼望她,目光灼灼:“一愿嫂嫂与我身体康健,二愿我们二人平安无恙,三愿嫂嫂与我,早日结为连理,永结同心。

冯玉贞心口一跳,还没来得及出口些什么,崔净空身后的漆黑天际忽地窜上两丛烟火。

青年的容貌在烟火里沾染上红尘,嘴角的笑意也变得触手可及——一瞬间,冯玉贞感觉自己的心里也好似炸开了花,她只觉得面上发紧,一股热流涌上来蛊惑住了她的身心,叫她说不出话。

夜深,两个人上马车,回到府中,冯玉贞坐在床头,鲤鱼灯搁在腿上,她抚摸着灯,低头不语。

崔净空还没有回耳室,他听见女人迟疑的问句:“空哥儿……你为何对我这般好?数次帮我、助我,可像我这样不打眼的女子,你为何心悦于我呢?”

她像是小心翼翼,把触角伸出蜗牛壳,颤巍巍地尝试去接近他。崔净空扭头,他预感到什么,快步走到她身前,弯腰低声道:“我也不懂。嫂嫂教教我罢,为何我只要看到嫂嫂,便觉得心中欢喜,最好与你寸步不离才好……”

他的呼吸就吹在冯玉贞脸上,冯玉贞抖了一下,最后轻覆上去,唇齿间泄露出一点密密的水声,崔净空将她打横抱起,架子床摇晃一下。

屋里蜡烛噼啪响,崔净空摸她的眼睫,问:“这儿能亲吗?”

冯玉贞点头,他才亲一下,再往下,鼻尖,脖颈,锁骨,手环上腰肢,每触碰到一个地方,都要执着问一遍。

冯玉贞的眼睛水淋淋的,像是被打湿的花瓣。埋首在她颈侧的崔净空忽地抬眼,视野间便闯入寡嫂那双被欺负得湿乎乎的眼睛,红着眼尾,潋滟水光,泪珠挂在眼眶,似坠不坠。

崔净空霎时间感到很饿,并非是食欲,这种难以言喻的饿驱使着原本如鱼得水、进退自如的人绷断了理智,几乎维持不住冷静的姿态。

九月还不算冷,冯玉贞却微微发颤,她赤条条的胳膊环在胸前,白皮肤和大红的肚兜交相映衬,崔净空捏着她腿侧的软肉,从她的裙摆之下钻出来。

他看着可怜可爱的寡嫂,昏沉的脑子闪过一丝念头,他舔舔唇,凑上去亲冯玉贞一下,低声哄到:“嫂嫂冷?那我们盖上被子好不好?”

于是他扯开被子,一床被子覆上她柔白的肩头,崔净空伸手把寡嫂揽进怀里。

冯玉贞颤声哀求,求他慢点、求他别这样重,那条形状怪异的左小腿扛在他肩上,被他捉住轻吻,流着眼泪,又喘又哭。

青年盯着她涨红的脸,逼出她破碎的低泣声,起伏的被褥之下,一只细白的手拼命逃出来,指节发红,无力抓着布料,想要往前爬,一只张开的大手却猛地覆在上面,严丝合缝插入她的指缝,硬生生拽了回来。

一晌贪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