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七月的尾巴,崔净空出入钟济德书房的情况也愈发平常。崔净空去岁才过了院试,照常理来讲,理应让他缓个三年,等下次乡试再去才算稳妥。

然而崔净空从不受此类“常理”的桎梏,八月便要启程,先前一个月他无故旷了至少三天的课,到紧要关头,钟济德也不敢再叫他跪或者挨板子了。

钟济德与崔净空一坐一立,凡他所问,对方无不对答如流、进退有度,可看出平日用功之深,引得他不禁摸着胡子连连点头。

倘若那年他在京城时,手下也有这样堪用的门生,何故沦落至此?

书房里有来有回的问答声音逐渐消减下来,俄而,传来一声长吁:“今年秋闱,我已没什么好教你的了。”

须发零落的钟夫子起身,拄拐踱步至窗棂旁,其上雕刻成了仙桃葫芦之类的花纹,寓意长寿有福。

从这些繁复圆润的纹路缝隙间望出去,一层蒙蒙的细雨笼着青翠的黔山,收回近处,雨打在窗外那颗葱茏的桂树上,那些枯瘦蜷曲的黄叶便凄怆打旋落下。

他泛黄的眼珠木木注视,一盏茶后方才回头,崔净空还在原地站立,脚都没有动一下,目光恭敬地向下看,神情如常。

钟济德蓦然回忆起几个月前被送走的三女儿钟芸,同那天对峙的颓态相比,她临近要走,反而没多少崩溃或者伤感之情。

她坐在轿子里,掀起帷裳一角,意味深长道:“父亲欲驱虎吞狼,唯恐一时不慎,不知这渐长的虎害有朝一日是否会猛于狼害,最后吞吃了自己呢?”

这一语道破了钟济德愈发凝重的忧虑,兼之历来顽劣的小儿子自他姐姐离开后一改往常的不学无术,看起来很有三分发奋念书的劲头。

只是他到底资质同崔净空相差甚远,此次乡试也闹着要去,美其名曰先行适应。

可钟昌勋到底是同他血脉相连的亲儿子,哪怕是块开花的朽木,也要比崔净空这个互相防备的学生来得值得信任。

想起钟昌勋那日同他密谋的事,钟济德不由握紧了手里的拐杖。他对青年道:“下雨了,可带了蓑笠?不若拿上门口的罗伞罢。”

崔净空对其拱手道:“多谢夫子。”

他拿伞回到学堂,等到散学,都没几个人凑到过他身旁。

大多数人碍于钟昌勋在后面恶狠狠盯着,连崔净空的桌子都不敢挨。不过等散学走出书堂,便又好似若无其事地围上来,殷殷向他打探夫子每日都在书房里同他暗自传授过什么独到的绝学。

如若往常,崔净空是给他们从指缝里漏一点出来,只需要丁点无关紧要的内容,这些平时个个眼高于顶的“读书人”便像是争相咬钩的鱼,急切的面容很有几分滑稽,足够他们对自己感恩戴德,何乐而不为呢?

可今天他没这个兴致,只冷扫一眼,不搭腔,把人都冻得自觉没趣,怏怏走了。崔净空漠不关心,他踏出钟府时细雨霏霏,撑开罗伞往回走。

风骤雨急,走到半途,却见不远处的村口立着一个影影绰绰的纤细人影。脚下停滞一瞬,崔净空随手把罗伞丢掷到一旁的草丛深处。

他原地呆立片刻,两肩很快便被打湿,衣料呈现出丝丝缕缕的湿痕,脸上也往下缓缓淌水,如此才向她走过去。

崔净空大概是想维持一些雨中漫步、气定神闲的姿态,可是不成,脚有些不听使唤,随着加快的脚步,藏在雨雾里的人影也渐渐拨云见日。

先见裹在宽松的梅染布裙内的腿和腰身,冯玉贞总爱穿这种暗无光泽的衣料,像是为了符合她寡妇的身份。

但崔净空想,日后他总归要让寡嫂穿两身鲜亮颜色的,她生得白,身子也瘦,比他大的那两岁不免有些滥竽充数,为何不想那些在他面前花枝招展的女子一样穿粉藕色呢——他想看。

视线上移,一把青色油纸伞遮住了半身,打伞的人似有所感,她侧身,将倾斜的伞往后一正,顺着伞面一串串连珠的雨水滑落,那双好似也含着水雾的杏眼便透过疏疏的雨幕,径直迎上来。

冯玉贞的眉眼间尚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往前走去找他。她本想就在家照旧等着,可雨势变大,又不忍见他湿淋淋回来,不日便要启程去秋闱,如今是万万生不起病的。

看见出现在前方的青年果不其然就这么站在雨里淋着,她赶忙快走过去,将撑着的伞斜到他头顶,把另一只手里握着的油纸伞顺势递给他:“我怕你淋雨,所以来送伞的。”

这两把伞都是早前镇上两人一块买的,崔净空接过,却没有撑开,而是伸手攥住她捏着的竹伞柄,略微往上一提,从她手里轻巧抢过来。

他比冯玉贞高半头,两人撑着一把,刚好都能收纳进伞面下。

崔净空泰然自若道:“走吧。”

冯玉贞被他领着动了几步,才明白过来他的意图,她环顾四周无人,那根绷紧的弦松下,责备道:“空哥儿……”

她别的什么话都不必说,只轻轻唤他一句,站在原处不动,崔净空便只得转回身服软,半哄半骗道:“不会有旁人,谁会冒雨出门?路上只有我与嫂嫂二人,况且只要再走几步路就到家了。”

崔净空不乏耐心,只低头瞧她,冯玉贞只得妥协,怕僵持久了真被人撞见,于是和他肩并肩挨着、互相蹭着挤在伞下。

到底一把伞,伞面又朝她歪斜,崔净空刻意放慢步子,等两人回来,他半边肩已经湿得彻底,瞧着和没撑伞倒也没多大的区别。

他非要勉强,闹成这样,自己倒还不如不去,冯玉贞闷闷想,动身前烧开的水还泛着温度,端给崔净空喝一口暖身。

从柜里翻出一身干净的衣物,叫崔净空快换上,自己则去厢房里先躲着等他换完。

崔净空换好了出声,冯玉贞再打开门出来,身上换的是玄色的长衫,衬得他周身越发凌冽冷清了。

他坐在椅子上半晌没有说话,忽地问道:“嫂嫂很喜欢那个玩意吗?”

那个木头蠢兔子还放在她桌上,放在一团绒线旁边,可见是又从窗台上拿下来玩了。

冯玉贞赶忙把错开的门缝合上:“你别往里边看。”她脸颊泛红,好歹也是她一个女子的屋子呢,怎么小叔子随便乱瞟呢。

崔净空不以为然,他好似很在意这个,又问:“真这么喜欢?”

冯玉贞弯腰,宽松的衣物行动间隐隐勾出她的腰身,在热水盆里绞干棉巾,抬手递给他:“闲着逗乐玩的。”

崔净空却不配合,并不伸手去接,只坐着仰起脸,微微向她凑过去,是要她亲手擦的意思。

冯玉贞这回是真的不愿迁就他的得寸进尺了,她把那块棉巾折了三折,叠成一个长白条,便拿着两端放在他那张俊脸上,乍一看跟蒙了眼睛唱戏似的。

她禁不住弯弯唇,崔净空把脸上的棉巾拿下来,面上也有笑意,嘴上还揪着那件事不放:“要是喜欢,我也给你做一个,这不难。”

他擦了擦脸上的水痕,把半湿的束发散下,语气软下来:“嫂嫂老拿着他做的东西把玩,我心里不舒服。”

冯玉贞不欲答,过一会儿才道:“我对他并无旁的心思。”

崔净空这下才是真情实意地笑道:“是呢,我知道嫂嫂对我有心思。”

没法听,一句话也没法听。

冯玉贞颇为后悔今日去接他,叫他贪得无厌,只想赶紧把水烧好,让他自个儿坐着捧茶。

她动身去灶台做饭,一想到前两天她被抱着坐上去,更不自在,只觉得没脸见周芙。

那天之后,冯玉贞在崔净空的咄咄逼人下,也只是答应同他“试一试”。

这半年下来,至少截止到今日,冯玉贞对他的感激之情自不必说,因而尽可能去偿还,然而一涉及男女之间,她就束手无策了。

倘若说她确实对崔净空有意,初初萌生的情愫也远不及当初对他兄长崔泽的,就连他趁火打劫换来的“试一试”,自冯玉贞的本心而言,某种程度上也更像是对他的应付——

可这些,崔净空清不清楚,她便不得而知了。

“试一试”这三个字是很有讲头的,怎么一个试法?试到什么程度?该如何试?

这里面的说辞海了去了,往南一点的地方走去,那儿的“试一试”可是直接睡在一起!冯玉贞情事之上无疑是一个呆木头,自然全凭崔净空来掌控。

只是这也太叫人难以招架,冯玉贞蹙起眉,她手中揉着面团,努力回想,可记不清明,或者说话本里根本没有刻画公主和崔净空的日常相处,她也无从知晓崔净空对别人是否也是如此。

这里想着,后方又突地冒出来一只手,挽起袖子的手臂蹭过她腰侧,她半边身子一麻,青年的气息若即若离,他语气淡淡问道:“什么饭?”

“……蒸馒头。”

冯玉贞羞臊地别过脸去,在心底哀叹,她自己如今实在是迷茫得厉害,也不知道戳破这层薄薄的窗户纸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只是,这几天感到的安心总不是假的,就像是一个跋山涉水的旅人,寻到一处可供休憩的客栈;亦或是在风中飘摇良久的细藤,得以攀附住坚实的树干一般。

她闭上眼,轻轻叹了一口气。

两人坐上饭桌,冯玉贞正细嚼慢咽咬馒头的时候,一直安安静静的崔净空看着,突然出声问道:“嫂嫂,我们什么时候搬去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