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贞迈入书院,她的脚跟灌铅似的抬不高,又差点被不高的门槛绊了一回,一进书院,见几个夫子同两三个学生面色凝重地站在院中,她的心便咯噔狠跳了一下。

冯玉贞快步走上前,急切问道:“喜安人在何处?”

其中孙嘉良同她最为熟络,见她面容苍白,一时间满心不忍,却又只得将实话道出:“夫人,事发突然,当时喜安课上忽言腹痛,我便应允他去如厕,不想一个时辰都没见着人。书院里里外外,连同方圆一里的山林都转了一圈,仍然没有踪迹。我们还以为喜安或许是跑回家了……”

“她白日向来于书院认真念书,怎么会没由来地突然跑回来!”冯玉贞听不下去了,她六神无主,嘴唇毫无血色,一种巨大的惊恐猛地攫住了她的心神。

人在备受打击时,总是不愿意相信明摆的现实,恰如孩子凭空消失的母亲,她耐不住孙嘉良脸上愧疚的神情——她不要愧疚,只想要女儿平平安安出现在眼前。

她扭过身子,不去看他们脸上同出一辙的神情,冯玉贞咬着牙,在书院里四处奔走呼号,她喊道:“安安?安安——”

她从窗扉探入半边身子,见学堂里坐着各色的大小孩子,从他们被惊扰而朝她看过来的脸上挨个希冀掠过,却没有一张冯喜安的脸。

失望地走出来,冯玉贞又紧着问孙嘉良茅房的位置,由他带着不间歇地一径找到茅房,茅房靠着西南角,北面栽有一丛枝条繁茂的南天竹用以隔绝目光。

她扑进了树丛中,一双手胡乱地拨开那些遮蔽的枝叶,力图让女儿听到:“安安,你在哪儿藏着?快出来罢,别吓阿娘了……”

一无所获,孙嘉良又领她去了书房,将整个书院能放下一个人的地方都亲自看过一遍后,冯玉贞今日心中那点不详的征兆砰地落了实——喜安真是不见了。

这才想明白,喜安这样乖巧的孩子,从不令她担忧,又怎么会自顾自躲起来吓人呢?定是被人强行带走的,神不知鬼不觉,敢光天化日之下动手,对方定然不是什么寻常人,她的女儿又会被带到何处?

冯玉贞齐整的发髻在跑动中散得松松垮垮,她把住门框,面白如纸,好似全赖这一只手撑着,身子才能勉强不滑下去,瘫软在地。

孙嘉良见她不好,顾不上男女大防,抢前扶住女人的胳膊,宽慰道:“夫人,当务之急是上报衙门,倘若冯喜安是被人牙子拐走的,上午才没的人,这会儿定然跑不远,便请府尹派出捕快速速缉拿。”

“对,你说得对……我我现在就去。”心慌到极致,冯玉贞反倒找回了主心骨,她念着喜安,把自己近乎离体的魂压回躯体里,一下又鼓足了劲儿。

书院后院停有一辆马车,是一位夫子的座驾,十分体谅地借给了她,孙嘉良知晓衙门在何处,两人立刻赶往荆城报官。

下车之后,冯玉贞直奔衙门之前的堂鼓,偏偏没找到鼓槌,直接以掌击鼓三次,将那面鼓拍得震响,她手心红了一片,用的力气太大,麻痛自掌心一路延到小臂。

前来探明击鼓之人的捕快不紧不慢,他用眼睛瞟了她一眼,特意落在女人素净的发髻和衣衫上,慢悠悠问道:“前来报官,意欲何事啊?”

“大人,我的孩子在启知学院念书,今日在学院里找不着人了,怕是叫人牙子趁机拐走了!求大人帮我找找罢!”

“哦,这事。”那捕快神情不变,话音一转,好似是替她着急:“不过府尹大人日理万机,这些小事恐怕放不到他老人家桌上啊……”

身后的孙嘉良听不下去了,他自然辨出了弦外之音,读了满腹的圣贤书,又见吏治腐败至此,年纪轻,遂喝道:“丢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如何就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

那捕快面上一垮,冷哼着阴阳怪气道:“好大的脾性,那就请你们回去,乖乖等好信儿罢。”

装作要走,那女人果然出声喊住了他:“大人请留步。”冯玉贞掏摸出自己的荷包,将它藏在袖中,顺势递到对方手上。

看孙嘉良怒火未消,冯玉贞有苦难言,伸出手臂挡在他身前,向着那个捕快微微欠身,语气中带着恳求道:“烦请大人通告府尹老爷了。”

捕快暗自掂了掂手中的重量,发觉竟然出乎所料,这才来了精神,笑一笑进去禀报了。

两个人守在衙门口,来往路人不时往他们身上瞥去漠不关心的视线。那个捕快姗姗来迟,他也不说将他们传上公堂,只是又问了一些搭不上边的事:“你的儿子在启知念书,那你们住在何处?”

冯玉贞如实道:“住在荆城南门外的梨花巷。”

那捕快“唉”了一声,脸上堆满了遗憾,唉声叹气道:“你们来错地方了,城外的该去找离你们最近的县令才对,荆城内的事宜才归府尹大人管。”

全是鬼话!再软和的脾性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戏耍,冯玉贞本就心急如焚,她并非心疼那个荷包,而是憎恶被这个财迷心窍的捕快刻意拖慢了时候,此时已然暮色四合,夜深了又要如何去找!

她脸上被激起了两片薄红,怒斥道:“既然不归荆城管,为何不赶早说?平白耽误了时候!”

捕快被这么一个看似好拿捏的女人指着鼻子骂,气急败坏,扬言要她好看。冯玉贞不再同他掰扯,转身便走,孙嘉良紧跟其后,两个人片刻不停,出城后又直奔临近县的衙署。

大抵是时近放衙散值,县衙的捕快虽言行不耐,好歹领着冯玉贞去见了县太爷。道明情状,老县令知悉后,却给她泼了一盆冷水:“我知你心焦,只是一旦孩童走失,能寻回来的屈指可数。我多派几个捕快这几日四处搜捕便是了,你先回去罢。”

这种丢了孩子的来报官的爹娘他遇见不少。哪怕最后捉住了人牙子,他们手里的“货”都几经转手,大多分卖到私府为奴为婢或是送进了山里,人牙子都说不准他们下家是在何处,遑论官府了。

冯玉贞心头发冷,真跟掉进冰窟窿似的,骨头缝里都结着冰碴子。

两人将能做的事全做了,更多的也无能为力,走出县衙门时,天际暮霭沉沉。

孙嘉良送冯玉贞回去,马车里,他愧疚道:“喜安是我父亲的关门弟子,这些日子我代为讲学,也算喜安半个夫子。出了这档子事,实在没有颜面再见你。”

他的话在脑子里顺滑地过了一遍,冯玉贞却理解不了具体的含义,她片刻后才琢磨出这句话的意思,低声道:“……不必这样说,谁也想不到的。还要多亏了你,我才能想到及时报官。”

这个时候,她无疑什么也听不进去,安慰恐怕起不了半分效用,徒劳惹她心烦。人都是讲精气神的,最怕的便是一下子挖空了心力,像冯玉贞这样疼宠喜安的,最怕孩子没找到,自己耐不过煎熬,心衰而死。眼下她已有这个苗头,今晚上得有个人在跟前看着才行。

孙嘉良只好旁敲侧击问道:“夫人,不知喜安的父亲身在何处?”

崔净空?冯玉贞滞顿了片刻,缓缓摇头,他人还在岭南,如何在百里之外帮上忙?况且喜安失踪一事,那些暗中看守书院的侍卫应当比她更早知晓才对。如今不现身,无非是也没有找到罢了。

她缄默不语,孙嘉良也只得在把她送回家门前,道了一声无力的告别:“夫人,兴许明日衙门便找到了。”

“借你吉言。”总归是个好话,冯玉贞谢过,面上的笑意很僵。浑浑噩噩走入门,一个人影低眉颔首站在院中,来人是李畴。

冯玉贞此刻并非有多悲伤,更多是木然,她就像一块枯木,孤寂地浮在一摊死水之上。她漫无边际地想,李畴好似要开口说些什么——请罪、受罚还是其他?

可是这些,她都不需要。不等他踌躇着开口,冯玉贞眼珠子转了转,展示出一点活气来,淡声道:“我问你,书院附近可有人看守?”

李畴不敢多言语,点了点头承认,听到冯玉贞追问道:“能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将人偷走,你们却并无所察,至少身上有些功夫,应该并非什么普通的人牙子罢?”

“恕奴才失职,贼人奸诈,侍卫们一时间着了道没盯住,好似摸到了点蛛丝马迹,已经沿着小道连夜去追了。”

李畴说话是很会趋利避害的,他躲过要害不提,也不言明到底有没有线索,这般含糊其辞,足以叫冯玉贞推断出来,此番喜安失踪,定和崔净空那些招惹来的仇敌脱不了干系。

她冷冷一笑,也不再跟他说话,兀自走进屋里,门砰地甩上,身后李畴的半截话被拦到门外:“夫人,主子已经动身,马……”上就要回来了。

屋里处处都冷,明明是六七月暑气蒸腾的时节,昨日和女儿夜里贴得太密,额上冒汗,今日却叫她牙关打战,哪儿知道不过一夜间便物是人非,她好好的喜安便寻不到了呢?

她不点灯,只是一个人坐在床头,倚着床柱,将冯喜安的那张小褥子拿到手里,展开又细致叠上,又散开,如此重复多次,跟失了魂似的。

独自枯坐到天明,从万籁俱寂的深夜坐到邻家公鸡报晓。冯玉贞将门窗都关的死死的,没有一丝光亮和鲜活的气息能透进来。

直到一阵急如骤雨的马蹄声打破了院中的宁静,一声烈马的嘶鸣之后,伴着“吱呀”声大力推开的门扉,一道明光也沿着门缝流露出来,忽地径直射在冯玉贞的脸上。

她被猛地一照,眼睛下意识合上,之后才眼睫颤颤睁开,看清眼前的人。

崔净空就站在门口,他身上还是骑装,一手紧紧勒着马鞭,整夜未歇奔赴回来,已经将他手心磨出了道道血痕。他背着光,冯玉贞辨不清他的神情。

自始至终,从得知喜安走失后一滴泪也没有掉的冯玉贞只是同他见了一面,骤然间眼眶便模糊了。

她不适地眨了眨眼,又垂下两滴泪来,映闪着亮光,在她白净的、憔悴的面容上蜿蜒出两道令他心折的泪痕。

她连啜泣声都是细微的,纤弱的指头揪着自己的胸口,跟喘不上气似的艰难,崔净空顿住脚,将马鞭丢掷到地上,大步上前,一把将人抱紧在怀里,沾着血的手抚去她的泪水。

冯玉贞闻到男人身上冷肃的气味,混杂着血气和草莽,他的声音又低又沉:“我来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