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两白银,让全家人心里有了底儿。

白玉兰和左撇子,外加小豆和满山自不用说。

就连小麦都惊呼出一句:“这才多少天,快赶上卖好几个月豆腐了。”

听听,这位嫁得好的,都认为钱好多,很出乎意料。

罗家那么多田地,秋收后定会将许多新粮卖出去换钱,平日里还要做豆腐,划拉划拉去掉花销,一年到头才能攒下多少。

所以说,面对银钱,全家人就不觉得很辛苦了。

受点儿伤算啥呀,有神仙水顶着。

而且今早,左撇子还单独找罗峻熙谈话了。

特意选在这天。

因为是秀花和白玉兰安排给左撇子的活计。

昨日一边张罗童生饭,一边嘱咐的,说你是当爹的,都是男人家好说话,当回事儿给办。

包括大姑爷前几日也曾提过,说那书箱拿回来,罗峻熙连翻都不翻,连提都不提,最好有人能和罗峻熙谈谈,别再想茬喽。

小闺女也着急过,说罗峻熙在这里和在家那阵,判若两人。

一家人早就发现那个苗头,很担心罗峻熙因为野兽心事重,不摸书、往后不再好好考。

这不嘛,左撇子特意来到小屋。

刚进屋时,左撇子脸色有些许不自在,像坐的不是自家炕头似的,而是来小女婿家做客了。

毕竟,左老汉头回和谁认真谈话,这个任务很郑重,又是面对最有学问的小女婿,心里挺有压力,还尴尬。怕瞎拽词说不对,回头让小女婿笑话。

罗峻熙等啊等。

越过窗户,看到岳母和小麦她们在院里刷洗碗碟。

看到二姐夫在仓房拾掇木头,应是想趁空做个骡子车厢。

连甜水也在后院撵鸡。

按理没人能听见这番对话。

但岳父大人,您怎么还不开口?

“咳,嗯。”

左撇子吧嗒口烟袋,先咳嗽一声,示意他要发言啦:

“那什么。你看你娘,昨儿哭的,那多激动。

脸上有光啊,唉,俺们和她是一样的心情,从没那么风光过。

咱们摸土坷垃的,过的日子,恨不得一辈子都没有太大的欢喜事。下地干活吃饭,数十年过的和一天似的,没什么变化。

只有在你这里,才能感受到那心情忽忽悠悠起起伏伏。

酸胀、激动,期盼,反正啥心情都有了。

我来是想说,你明白我的意思不?这都眼巴巴盼着你下一步呢,你可别想茬喽。”

说完,这才抬眼看向小女婿。

这回换成左撇子等啊等,小女婿居然头回不吱声,就站在那里低着头,不知在寻思啥。他往前凑凑,着急道:

“咱要是没长那个脑子,考不上,那咱认。

可你不属于这种。

你没给我家做女婿,才七八岁的时候,我就听说过你。

我以前没和你说过这些话吧。

你才那么大点儿的孩子,就能做到让我认识你,你却不认识我。可想而知,你那聪慧脑瓜的美名。

后来,你进我家门来提亲,说起名讳还把给我吓着了,我寻思这不是……”

左撇子及时咽下剩下的那半句实话。

他那时寻思:这不是曾经让我很羡慕的那个孩子嘛。

没错,当时他一把年纪,确实羡慕过一个孩子。

他爹常年说他不长脑子,最开头学字只能记住一半,根据那一半猜字,没少挨打。

所以闻听十里八村有个过目不忘的小孩儿,虽有些夸张成分,但他却实打实羡慕过:那脑瓜子要是给他该多好,都不用考下什么功名,爹就能含笑九泉。

他脑子没随爹,也没给左家生个能念书参加科举的后……算了,这把年纪还寻思那个作甚,生了小子万一随他这脑子,念书也是个白给的货。

“我寻思我老闺女行啊,居然给你招惹到家来啦,真能耐。半晌不敢相信。”

这时候,要是被秀花或者白玉兰能听到这话,又得骂左撇子。

让你来开导开导,可听听,你说的那都是什么屁话,就知道漏自家底儿。

罗峻熙能感觉出岳父的真诚。

岳父无非就是想说,别白瞎好脑子。

罗峻熙也就实话实说,开口道:“爹,说心里话,我是怕……还不如过消停日子。以免我有三长两短,对我娘和小麦更不好。还不如抓住眼前就止步童生吧,最起码野猪后面再没有其他野兽。”

又一顿:“但是,我也没完全想好。”舍不得就这样半路放弃。

“啊?你果然想过不再考?”左撇子在这一瞬心里是既凉哇哇的,又很庆幸今儿自己找来谈话。

本来他之前真没太当回事,大女婿和他前两日提一嘴时,他还寻思呢:

大姑爷,你是不了解读书人,你没正经念过。

倒是你爹我,曾摸过笔墨纸砚,知晓念书的人,但得有一丝丝机会能一鸣惊人,脑子削个尖儿都不带放弃的。

种地多苦,疯了不成。

怎么可能会前途一片大好,年纪轻轻就因为会招这招那放弃。

那恨不得狼蹲在面前看着答卷,都不能影响奔前程,谁来也不好使,不用劝。

却没想到,你看看,多亏啊,差些大意。

“爹?您没事儿吧,”罗峻熙发现岳父忽然脸色通红。

不知为何,左撇子听完罗峻熙心里话,张嘴说出的就是:“你可真是要气死我,原来还真那么琢磨过,连精气神都没有啦?!”

咱心心念念惦记了好几辈子,想自家出个科举的,结果这里有个现成的要放弃那锦绣前程。

然后,罗峻熙算是彻底领教到,原来憨直的岳父大人也挺能说。不比大姐夫差太多。

岳父先说的是:

你那么做,真甘心吗?是读了这些年书想要的吗?你摸摸你的心遗憾不遗憾,会不会算账。

你怎么能为野兽放弃继续考取功名。家里有银钱,大不了让你大姐夫再找几个像六子那样的,甭管再招啥,咱不指望他们玩命,帮把手还帮不了吗?那就不会有太大危险,群殴和单挑能一样吗?咱给钱。

而你本人理应算计的是,就算为那份雇人的银钱,你前面的路也不是退一步风平浪静,而是应多挣银钱,多涨能耐,往前奔,才能海阔天空。

这样你才能找到更多更有本事的帮手来护你、护你娘和俺家小麦周全,同时还能让一家人过好日子。

一个男子汉,这点儿担当都没有?

岳父接着又手心拍着手背说:

而且你想没想过,十里八村可不知晓你是咋回事,你先生和同窗也不知道你招野兽。你要是放弃,别人只会说你没能耐。

童生榜首,别说秀才头名了,秀才功名都没考下来,到时磕不磕碜。

昨日多风光,明日多出丑。

最后,岳父又深深地望着他,脸上早没了找他谈话的紧张,超常发挥、苦口婆心对他道:

“孩儿啊,你知晓啥叫文曲星不?你听听这名。

文曲星文曲星,要文采斐然但人生曲折。

有聪慧脑瓜和才情的人,才会去经历磨砺和坎坷,那是上天注定。

像你爹我这种人,那都不符合,我就剩坎坷了,没才情。大多数的人,也都是我这种。

所以我们不配叫文曲星,我们至多叫个曲、曲折,文都不沾边,而你就带星。

你不能打小被人那么叫,却挺不住磨难,白受了那名声,啊?”

左老汉拉拉杂杂说一大堆话,说的罗峻熙头脑通透不少,脑中也浮现出一句话,就总结了岳父大人的重点:“有磨皆好事,无曲不文星。”

“谢岳父大人,请受小婿一拜。”

左撇子拎着烟袋锅子,迅速恢复到才进屋的状态,又不好意思了。

可别这样,拜他干啥,他是胡说的。

他容易乐的找不着北。

万万没想到,小女婿的精神头真就是他给焕发的。难怪他才是左家大当家。

翁婿俩在小屋里又细商量一番,猎完八百斤猪后,就让罗峻熙去杏林村随朱兴德一起,咱自己创造机会躲着野猪看书。

然后等朱兴德收完那八亩地再安顿一番,活干的快,一两日就完事儿,把满山再从老罗家地头抽回来,随着朱兴德一起,再陪罗峻熙去县里书院谢恩师。

每考下来一步,谢恩师一方面是情意,理应提重礼去看。

没先生哪来的弟子,到啥时候也不能忘本。

另一方面,务实些说,不去看,容易名声上不好听,而且将来还要再去书院继续读书呢。

咱这打算晚两日再去,说实在的都不太好看。就只能和先生好好解释解释,撒谎说家里有大事儿走不开。

至于怎么撒谎,到时在先生面前找什么样的借口。

左老汉一摆手:“找你大姐夫。”

你大姐夫胡话漫天,自带撒谎精的能耐。

就别指望他了,他这辈子就没怎么说过谎。

倒是近些时日,为了孩子们猎猪不能让人知道,说的谎话快要和他前半生加一起的谎话持平了。这给他累的,经常见到村里人要回忆一番,当时怎么撒谎来着?别对不上茬。

……

白玉兰先看眼小屋后窗户,看小女婿没出来,才一边刷碗一边凑到秀花身边问道:“娘,你是啥时候给的小麦她婆母水?”

她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只记得昨日,村里有好些妇人帮忙。娘领着甜水,看守缸里水像守**似的。

拿出去的水,全是从井里压的。

到后来,干脆就不从家里挑水煮饭炒菜,直接将几口大锅架在晒场那里。然后五叔家离得近,去五叔家水井压的水。

可以说,昨晚神仙水一滴都朝外拿。

秀花眼神闪了下,含糊道:“啊,那个,快拿了……我还没想好,什么时候给她。”

啥?

白玉兰傻眼,合着娘是忽悠罗峻熙的。说的那叫一个自然,张嘴就来。

她傻女婿还差些感动到眼圈儿红了,一个劲儿地说,给喝就行,但最好别告诉他娘。人家主动提出,神仙水的事,不让罗婆子知晓。

噗嗤一声,小豆坐在另一边切菜。家里打算将昨日大姐夫压坏的小葱腌上,她先憋不住笑了。

白玉兰还要再说点儿啥,小豆憋住笑容,忽然咳嗽一声,小妹夫出来了:“咳。”

玉兰扭头,立马换上和蔼的模样,对罗峻熙道:“和你爹唠完啦?这是要干什么去。”

罗峻熙指指大门,告诉岳母,到点了,他要去杏林村到游寒村的村口坐着,等大姐夫来。

又对后院喊一嗓子:“媳妇,我先走啦,去外面等大姐夫。”

小麦在后院发生了一点儿小意外,除了甜水,家里人还不知道,闻言回喊道:“好!”

白玉兰站在大门口,探头望着小女婿的背影啧啧两下:“唉,这可咋整,都不敢在家呆着。到时辰就要去外面躲着,很怕给家里招祸。”

看着吧,小女婿定是坐在村口大石头上,巴巴地等着大德子来。

话说,这小稻和德子怎么还没来呢。搞不好是起晚了,肚子里还有孩子呢,小年轻不知轻重。

小豆听见娘感慨朱兴德的重要,说罗峻熙和朱兴德可亲啦,昨儿最风光的不是左撇子,倒是朱兴德。估么往后一传十十传百,都会知晓这几个连襟关系瓷实。

小豆笑着附和道:“别说小妹夫眼巴巴等着大姐夫,拿着姐夫当长兄那么对待。就是满山最近也是常念叨,姐夫说这个了,姐夫说那个。”

再这么见天儿绑在一起混,小豆算是看好了,她大姐备不住有天能舍得大姐夫,她家满山和小妹夫都会舍不得。

说曹操,曹操就到。

杨满山从仓房出来问:“小妹夫出去啦?”

“嗯,怕野猪来,他去村口等姐夫了。”

“那我再忙一会儿也去,到时车不在家门口停,我们直接赶车走。”

“啊哈哈哈哈……”突然,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传到前院。

听那笑声,甜水好像要笑昏在地上,笑的跟个半疯似的,中间还夹杂喊着:小姨小姨!

“哎妈呀,怎的啦?”白玉兰和左撇子到后院一看。

家里仅剩的一只鸡啊。

以前有五只,前段日子杀了一只,昨晚庆祝又杀了三只鸡,剩下的再不能杀了,再杀,连打鸣报时辰的该没有了。

那只仅剩的鸡,正围着小麦上蹿下跳。

小麦走哪里,它跟到哪里,还往肩膀上跳,试图要朝怀里扑。

而眼下,那只鸡后背是绑个小袋子,袋子里放着才薅下来的小葱。

小麦指指前方说:“去,给送前院我二姐姐那里。”

那只鸡就驮着袋子扭扭哒哒走了,后面跟着“小半疯”甜水,那孩子头发都笑散开了。

然后秀花、左撇子、白玉兰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只鸡,真就准确无误地停到小豆面前,似在说:卸货。

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