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端出一副慈爱的笑容,双手捧了碗龟苓膏递过去,正宗的龟苓膏是以龟甲和土茯苓熬的,降火润燥,夏秋交替之际吃着正好。

她客气得不行:“您吃您吃,有点小事麻烦大哥一下。”

影卫一勺子龟苓膏刚塞嘴里,听着这话愣是没敢嚼,顺着喉咙滑溜下去了,放下碗,表情沉重起来:“姑娘先说罢。”

唐荼荼:“等明儿,大哥能帮我给萧临风传句话么?让他来我家一趟,速来,就说有急事。”

这都快一个月了,唐荼荼跟江队只见过两面,每回匆匆来匆匆走,说话的工夫加一块不超过半钟头,一直不知道他在哪儿落脚。

影卫盯梢人多少年了,还是头回叫被盯梢的人支使办事儿,犹犹豫豫问:“姑娘这话是要我避着殿下,别跟殿下禀报?还是不用避?”

唐荼荼睁大眼:“有区别吗?”

难不成我这里说“你别跟殿下讲”,你就真的不禀报了么?

影卫接收到了她隐含谴责的目光,窘迫咳一声:“职责所在……我晓得了。”

唐荼荼:“大哥记住,天亮之后再传话,今晚不行,今晚一定不行。”

江队和萧临风每月两班倒,从月缺到月圆的前半月是他,今晚在线的还是萧临风,天亮以后,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俩人是很准时地过了子正就换了?还是什么别的变法,唐荼荼心里没底。

第二天,她焦灼地等到半中午,终于等来了人。

江凛在京城人生地不熟,朋友亲戚也没半个,出来后跟影卫点了个卯,头一件事就是找唐荼荼。

他关了半月小黑屋,乍一出来放风,整个人都精神了,头不疼了,气不短了,思考速度也敏捷了,眼里全是勃勃欲发等着大展拳脚的精光。

这才是最像他的样子,之前那个颓废的不是。

“自言自语”的毛病却落下了了,不过片刻,唐荼荼已经听他自言自语好几句了,说的什么“知道了,你放心,我有数”。

唐荼荼忍不住问:“萧临风说什么呢?”

江凛:“他叫我保护身体,一根头发也不得有损。”

唐荼荼惊讶:“你出来的时候,他还能在脑子里说话?”

江凛道:“可以的,只是固定了身体使用权了,不用来回争抢。他唠叨半天,睡半天。”

这两人大概是认了命,渐渐处出一点叫外人纳罕的兄弟情分来,

江凛眼里有笑意,神态轻松,他走来的路上甚至买了盒福字点心,叫唐管家收住,跟管家混了个眼熟,还自报了家门,一副最近会常来的样子,是真的恢复精神了。

唐荼荼却有点不敢看他,每句话都得喘口气:“先吃饭罢,吃完我带你去个地方。”

江凛失笑:“怎么神神秘秘的?”

唐荼荼只有个猜测,不敢细讲,路上简单提了提,江凛只当是听了半场天方夜谭,仍然冷静地分析着。

“不可能。我们穿错了时间,已经是天不时地也不利的糟心事了,怎可能有那么多时间错位的小队,全往这个历史上没有的朝代穿?”

唐荼荼没作声。

每支五人小队,选队长的条件只有两个,一是出自军部,二是具备大局观。论领导潜能,江茵比哥哥还要厉害,她带的同样是个技术攻坚小队,和江凛是分属两队的。

进入时空塔的百支队伍都是排序进去的,时空落点全是2200年的首都。

唐荼荼和江凛一个在京城,一个在天津,相隔不远,说明空间落点是没有问题的。

只是时间轴上出了大问题,不知哪颗天体逗他们玩,惊鸿照影般掠过时影响了磁场,阴差阳错地送他们来了盛朝。

马车行过一排官家,停在了崇贤坊坊角,唐荼荼领着他走近那间书舍时,江凛仍在说:“你倒是提醒了我,那本《异人录》我还没有看过,过两天,咱们去钦天监借阅一下,看看前人都留下了些什么。”

“二殿下说钦天监之所以广寻异人,是因为这几百年间确实出过些人物,最近这二十年,没见着一个大才——前人留下的不应该仅仅是外科这一门,多找找,一定有收获。”

唐荼荼不解地看他两眼,不知道他和二殿下达成了什么协议,才短短半个时辰,提“殿下”已经提了三回了。

书舍里拿着把掸子懒洋洋掸尘的老伯,笑出一脸褶来:“姑娘又来啦?”

“哎,您忙。”唐荼荼行了叉手礼,往铜匣里放进去半两碎银,领着江凛进去了。

书舍里客人照旧不多,静静悄悄的。里头的陈设赫然入眼,江凛目光像被烫了下,一下子沉寂下来。

这间书屋是王家老太太布置的,里头却有许多熟悉的影子,想是老太太叫婆母影响了风格,布置简朴而审美独特。

时下京城的人家往往是用草灰、黄土抹墙,讲究点的人家用石灰把墙涂成素白的,都有填塞砖缝的作用。只有天家涂墙,用大红或是兑了金粉的大漆,浓墨重彩。

而王家书舍竟涂了墙漆,不知道什么漆料,是大片的浅绿色。

江凛定了定神:“……倒是有点像。”

他穿来才八个月,仍清楚记得妹妹的喜好。在实验室和无影灯下呆久了,江茵爱极了这个浅绿色,绿色护眼,也是医院和实验室里很常见的颜色。

唐荼荼任由他在书社中慢慢踱步,跟在后边没作声。

直到绕过书架,看见“王氏书屋”那幅字。江凛似被当头抡了一锤子,脸色血色褪尽,说不出话了。

这字写得中规中矩,隶书出不了太张扬的字,特别之处只在右下角那枚私印,与别人的都不同——印上不写字,而是刻了一只猫爪肉垫,小小一朵粉突兀又俏皮地印在上边。

看清队长的表情,唐荼荼心沉到了底。

果然。

江凛怔怔道:“……以前家里养了三只猫,后来,都没活下来,她就每个礼拜去动物园,隔着玻璃罩子看看猫。”

唐荼荼:“江大夫喜欢猫么?”

“嗯,很喜欢,可惜没法养。”

他们那时代,已经没有“宠物”的概念了,资源稀缺,人的吃喝穿用都是配额的,别提宠物。

“动物园”也不是正儿八经的动物园,那是居民给起的俗名,正名叫物种保存库,是为了物种延续建起来的。成千上万的动植物已经野外灭绝,只能靠人类的非自然干预,尽量保存物种多样性,等将来有条件的时候再大量繁殖。

二十来个平方的书屋,一眼能看到头,唐荼荼陪着他坐了一个时辰。两人一句话不说,脑子是清醒的,情绪却被割裂似的茫然着。

直等到王太医下值回来了,简单絮叨了两句,领他们去院儿里取长辈遗物。

江凛蒙了一层灰的眼睛里,终于又迸出一点微弱的光来:“兴许不是她,兴许是同名人。”

“我十八岁那年考上军校以后,就一直聚少离多。”他干涩笑了声:“……我俩,一个肚子里出来的亲兄妹,总不能这么难堪吧?还没碰面就隔上生死了?”

他笑得太难看了,唐荼荼光是听他声音,心里就哆嗦:“我没敢看,想等你一起……没准是同名的,你别急。”

她笨嘴拙舌地说了几句,跟着王太医行行重行行,终于绕过了藏书楼与后巷,到了王家后院去。

那只嫁妆箱已经打开了,里头的书信只有几封,都以蜜蜡糊着口,江凛没当着王太医的面儿拆。

两封遗书都是写在竹简上的,通通先刻字,再上色,这样能存放许多年而不褪色。江神医似是知道后人会有人来翻看,专门这样保存的。

年代相隔不久,墨迹还清晰。

一封遗书留给王家子孙后人,叫后人悉心研学,多独处常自省、待人待事要恭敬,做人要仁爱,勤奋才能成材,是些老生常谈了。

江凛将这卷竹简还给王太医,展开了另一卷更厚重的。

竹简卷轴是一条条的狭长竹片缝起来的,被江神医当作后世的信纸用,这封遗书不是竖字,而是横过来写的,篇幅很长。

唐荼荼不知该不该看,瞄了一眼排头,又强迫自己摆正脑袋,不再往遗书上瞄。

江凛却把竹简摊放在了两人中间,“一块看吧。”

书桌临窗,光线明亮。那上头以简体字写道:

“后来的同伴们,你们好呀。

我是2221年基地时代穿越来的江茵,主攻微生物学。来了这边,扩展业务做了个外科大夫,哈,一言难尽。

刚穿来时两眼抓瞎,我们五人分散了,我变成了一个中医世家的大夫人,稀里糊涂地对上了一大家子陌生人,还当自己做了个梦。

要我掌家,我不会,奉养父母、教养子女也做不好,好在是个盛世年代,不缺衣不短食的。

这么迷茫地过了几年,成天琢磨‘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来干什么,我能干什么’这几个问题,陷入自我撕扯里。

琐碎日子过久了,愈觉意难平,我开始嫌恶自己,闲暇时想起上辈子好多又土又俗的口号来。

那时贴在墙上的红条幅、大标语,以前我从来都是捎带一眼就走过去了,人至中年以后,反倒记起了很多来——比如什么:我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去。

末世年代的战士,不能扛过了天灾,反倒在太平盛世里庸碌无为。既来之则安之,我想,总得做点事情,不能吃着太平年代的禄米,当个毫无贡献的废人。

王家那位写了三箱子书的先贤,我至今不知道是谁,大约是哪位大牛前辈,他那医案写得太全了,放后世都能做全科教材,我补充不了几笔。只是他在防术后感染的方面差了点意思,我得给他添补上。

白驹过隙,一不留神,几十年就过去了。

救老皇帝那年,我八十六岁了,眼还没花,手还没抖,我想,一辈子到头了,总得找着那四个战友,于是无知无畏地去揭了皇榜。

老皇帝是肝硬化晚期,救不了了,只能尽量拖延。他要封我个县主,我说不用,求老皇帝天下公榜,帮我找找人,如此,我们五人终得以团圆。

几个老家伙们不死心,造出了一个最最简陋的时光机,我们都想回家了。

这下,也不知会穿到哪儿去,若有重逢那天……

算了,大概是没了。

哥,我想你了。

年轻时总有豪言壮志,想逆着人言而上,做出一番成绩来,到老,反倒心态宽平了。近来常常觉短失眠,那些睡不着的夜里,我总是想起那首我们人人都要背的《青年箴言》。

——信仰之引人向上,其功用能使怯者勇,弱者强。历史所载,其伟大之成绩不可偻数,前人灯光愈大,风更不能息,挫折不能使吾失望,为后辈谋高远生活或幸福,此即吾辈光明之灯。

江茵,编号S-0188,此一生,幸不辱命。”

……

江凛再抬起头时,眼里的水光已经熨下去了。

他将那卷竹简细致地卷起,握在手中,瞧不出一点要归还的意思。

王太医正想问他们怎么认得这缺笔少划的字,还没出口,反被江凛问了一问。

“你是说,她长寿九十九?”

王太医嘴边的话被捂回,只得先回答他:“对。”

“她,是受什么灾病走的么?”

王太医怔忡:“祖母寿终正寝,走得极安详,是喜丧,来吊唁的子孙和学生站了半条街。”

“倒是像她……”江凛极轻地笑了声:“是一辈子平安喜乐么?她成亲了没有?”

见王太医愕住,江凛才慢慢恍悟:“瞧我,问的什么蠢话……她跟你祖父,过得好么?”

王太医半晌说不出话来,这冒犯到不能再冒犯的问题,竟把他摄住了。

说来奇怪,这少年分明眉上不挂霜,眼里不含雪,可坐在那儿就是无端的威严。

他不知道这是军中历练出来的意志,王太医只觉得自己将近五十岁的人,竟被一个小小少年问懵了。

他想了想,到底不欲将家事事无巨细地说与外人,只简洁道:“祖母与祖父早年有些争执,后来,祖父与她相敬如宾,很敬重她,只是我祖父比她走得早十几年。”

“那十几年却也不孤单,祖母晚年子孙绕膝,很热闹。”王太医将嘴边的话捂了捂,添了几分热乎劲。

江凛唇畔终于得以牵出笑来:“那就好,那就好。”

唐荼荼听着王太医这个“后来”,心口又哆嗦了一下。

她推算过时间了,王太医今年四十八,他说小的时候看江神医做解剖实验,那时江大夫的身体年龄应该是五十多岁了。

要是前头再有八年十年研究手术器械的时间,这样算来,江茵穿来时,应该是四十多岁的身体了,她没唐荼荼和江凛幸运,她缺失了一整个青年时代。

家人不是自己的家人,孩子不是自己的孩子,无人理解无人支持,而“相敬如宾”,还有“敬重”,放到婚姻里都不是什么温暖的词。

直到晚年,终于凭自己的本事换来了家人和小辈的尊重。

唐荼荼垂下眼睛,她不知道江队长是不愿意去想,还是眼下悲喜都过了头,一时没想到。

但他总会想到的……

江凛又怔坐了半晌,他问:“你家有祠堂么,我能进祠堂看看么?”

两个半大孩子,说要祭拜先人,这话像极了闹着玩。可王太医不知怎么的,竟有一种他“一字一句都慎之又慎,出口前斟酌到了极致”的感觉。

王太医被唐荼荼稀里糊涂绕了几天,这会儿又得了一桩更大的稀里糊涂,到底没忍住。

“你两个小辈,和我祖母到底是什么渊源?”

江凛垂了眼皮,他和唐荼荼没商没量,前后的话竟落到了一处。

他慢慢道:“她……是我家长辈的故人。”

王太医长叹一声:“也罢。祖母义重,又走了没三年,这两年常有晚辈来祭拜。”

王家是老宅,家祠都在后院里,就在旁院,几步路罢了。

江凛几步路走得头重脚轻,进院子时平地趔趄了一下,唐荼荼伸手要扶,手没伸过去,他已经自己站稳了。

家祠比宗祠小许多,只记录本家先人,供后人瞻仰。墙上挂了十几幅画像,最顶上是那位著书的老祖宗,再底下,只挂最近两辈逝世的老人。

一群相较之下显得年轻的面孔中,那幅长寿老妇的画像显眼极了,按辈分次序挂在最下边一排,紧挨着她几十年来相敬如宾的丈夫。

眉眼宽慈,是在笑。

桌上那盏长明灯的光线黄融融的,只能照亮她半张像。

唐荼荼眼泪唰得下来了。

这样大的功绩,救过了皇帝、荫庇了子孙后人的不世之功,竟也只能在墙上得这么一块地方,和王家老爷拴死在一块,没一张单独的供桌。

这里从来不是她的家。

唐荼荼死死抠着掌心,咬着嘴唇没出声,慢慢退出来,把门合上了。

门关上的时候,她听到里边一道压抑的声音。

声音太小了,没听清是叹息,还是一声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