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二是什么人?

这是自与她第一次见面起,便总是叫晏少昰时不时恍个神儿的问题。终于在此时有了个清晰的答案。

“你非人。”

唐荼荼没了呼吸,坐成了块目瞪口呆的石雕。

唐荼荼上辈子听过不少污言秽语,物质匮乏的时代,人的喜怒哀乐都重,她听过各种乌七八糟的骂人话。

却从没想过“你不是人”这轻描淡写的一句,才是人间最大杀器。

院子里死寂一片,廿一和芸香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这院儿里一点动静都听不着了,只剩他们俩。

活脱脱一个死局。

唐荼荼心率飚升,连手心也沁出汗来,全都是冷汗,脑子里刮起的十五级暴风疯狂摧毁着她的冷静与镇定,唐荼荼不敢看他的眼,于是目光惊恐地望着棋盘,琢磨二殿下这又设的是什么局。

——是试探自己吗?

——什么“预知前程、断吉卜凶”,我没这本事啊,一口咬死那一晚是巧合能过得去吗?

——可我为什么要这么怂?我不是二殿下和他弟弟的救命恩人么?就算他怀疑我,还能欺负自己的救命恩人不成?

——太后还给我题字了呢。别慌别慌,稳住稳住。

脑子里的暴风慢下来,唐荼荼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再抬头,竟见二殿下一直注视着自己,目光极专注,往常深潭般黑黝黝的瞳仁里似起了微波,华光熠熠的。

他平时看人,除了瞥,就是扫,盯人时全是皱着眉,一副“在我的目光下,你最好坦白从宽”的样子,从来不这样专注、温和地正眼看人。

唐荼荼见过他各种的冷酷、冷漠、冷淡,还有冷嘲热讽,有了抗体了。可眼下,二殿下惯爱扣在脸上的那张冷峻的壳子破了冰,望着她,神情几乎是温柔的。

乍一看,仿佛满眼只盛了一个她。

“殿、殿下……”唐荼荼头回受这个待遇,心跳断了两拍。

她看到二殿下顿了顿,问:“你救我,是因为心悦我么?”

唐荼荼全身一激灵,惊吓转深,脑袋里的风暴全咆哮着转回去了,她连头带手摇成了三把拨浪鼓。

“不敢不敢!民女蒲柳之姿,怎敢肖想二殿下?”

晏少昰眼里的温情立刻结霜覆雪:“哼,倒叫你委屈了。”

他将黑白棋子一颗一颗拣回白玉盒中,这么件小事,他做得极细致,又出神想了半晌,眸底逐渐转深,“那是,我有不能死的缘由吗?”

唐荼荼:“……殿下何意?我没听明白。”

二殿下目光深沉:“听闻真龙潜邸时,会有隐世的仙门开山相助,大展所长,助圣明天子成就大业。而半仙在人间行走,积攒够功德,便能羽化登仙——你为何一直围着我转,我是被选中的人么?”

唐荼荼:“……”

这是什么死亡三连问!什么真龙潜邸!合着二殿下你真的图谋不轨!

唐荼荼正色道:“殿下万万别这么想!我真不是仙人,也不是半仙,我一个肉|体凡胎,连自己这一身力气都没摸明白,我哪配当什么半仙?我也不敢围着你转啊,咱们回回撞见都是巧合!”

“您也万万别图谋什么不是自己的东西,嫡长继承制是当前皇位更替最好的办法,造反不是什么好事,动辄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她怕二殿下听不进去,真因为什么“隐世仙门”的乌龙对那把龙椅动了心思,自己就真的罪过了。

唐荼荼苦口婆心劝个没完。

“天下兴亡,百姓都苦,二殿下是有大胸襟的人,一定要以自己的本事好好建设天下,叫盛朝千秋鼎盛,万世太平。”

她一副惶恐样子,嘴上却比他还没忌讳,皇位、造反、天下这些词张口就来。

晏少昰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我也是如此想的。要是你师门挑中了我,我也担不起如此厚望,你师门若是能人众多,就去助我皇兄罢。”

唐荼荼被他梗得一句接不上,有点忧愁:“殿下是几天没睡了?您这话说得没一句对,我不是什么隐世仙门出来的。”

“呵。”晏少昰笑了声。

他垂着眼睑拣棋,白子一粒,黑子一粒,他就这么一粒一粒地拣。不像别人拣棋子,拣完一个色儿的,剩下那个色儿一哗啦,通通倒进另一个棋盒里。

唐荼荼心里不安稳,也不敢吵他,盯着棋盘思考自己的处境,被他这样刻板、又极有韵律美的动作影响,满心的慌张渐渐平静下来。

棋盘上三百多棋子,他终于一枚一枚分开颜色,收起来了。

晏少昰:“那问回第一问。”

他脸上姑且算得上温和的情绪,眨眼散了个干净。晏少昰端坐于棋桌前,目光严厉摄人,他这一身冕服比官袍份量重得多,直身坐起来,俨然与坐在刑部衙署里审犯人时一样了。

“你是人是鬼?”

唐荼荼叹口气:“殿下真的该好好休息了,您几日没睡一个好觉了?”

晏少昰声色俱厉:“大胆刁民!饶舌轻言,不敬上官,罪加一等。押下去审!”

“……”唐荼荼方才出的半身冷汗续上了,她结结巴巴道:“殿下是在跟我玩笑么……”

身后风声响起,几乎是二殿下话音刚落,两只铁手便紧紧锁住了她肩头,押着她站起来了。

唐荼荼愣愣回头,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又站了一群影卫,各个面上冷酷与他家主子如出一辙。

“殿下……”

她又如生锈的齿轮一般咯噔咯噔扭回脖子,望着一分钟前还在唠嗑的人。

晏少昰眉眼不动,冷漠地看着她。

“唐二,我三番五次没动你,是怜你小小年纪就有一身才学,是个可造之材,不愿你走了歪路,才对你照拂一二——不是叫你三番五次欺瞒于我,把我当傻子耍弄。”

“与你接头的萧临风,是天津府人氏,已经派人去查过了,其户牒昨夜摆在了我书房的案头上。”

“这少年无名无姓、无父无母,户牒说他五岁上头被养母——萧月娘收养,可萧月娘也同样是个无根无族、查不出由来的寡妇。整个萧氏义学,全是十年前凭空冒出来的。”

“这萧举人,我让人盯了他五日,他行迹比你更可疑,有时昼伏夜出,有时癫狂似个疯子,常常以头撞墙,或痛击自己后脑,比你更不像人。”

这是萧临风在跟江队抢夺身体使用权,只这么三言两语,唐荼荼眼前就能冒出画面来……可二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唐荼荼心口哆嗦起来,她脸上被阳光晒出来的些许红润,也褪得一干二净了。

晏少昰踱步上前,逼近她,低声道:“我麾下有能辨口型识话的能人,已悉数分辨出鹿鸣宴那日,你和萧举人说的每一个字。昨晚,已经叫人拿了萧临风入刑房了。”

“唐二,你还不说实话么?”

唐荼荼整颗心都停了跳,她脸色白得几乎透明。

关心则乱啊。晏少昰不动声色地定了个结论。

他想逼她张嘴,被人蒙在鼓中、被人愚弄的滋味实在是生来头回体会,鹿鸣宴那天看完萧临风和她演的一场戏,晏少昰恼火了整整三日。

他甚至分不清这种恼火从何而来,全一股脑地盖到她头上。不知她本事,不知她师门深浅,心里总是不安稳的。

总得撬开这张嘴。

晏少昰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唐荼荼,他看到这个强壮到力可举千斤的姑娘,抖得几乎要站不住了,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她全身哆嗦,牙齿都在格格轻响。

竟比弱柳扶风的弱女子,更招人怜惜。

仿佛有一颗种子在心底抽苗发芽,催出枝桠来,晏少昰渐生不忍。

罢了。再等十个数。

默数了十个数过去,她抖得更厉害了。

晏少昰深吐一口气,抬手,示意擒着她的影卫放手吧。

可这一刹那,唐荼荼终于不再抖了,她定了定神:“我说……您别动他。”

……

一个时辰后,太阳几乎要把院里这两人烤化了。

晏少昰眉头紧锁,也同样出了一身汗,神思全沉入了她的话里去,竟忘了移步房中。院子里的影卫也呆成了一排石头桩子,忘了给主子支把伞。

“你是说,大唐安史之乱后,没有景元盛世,二百年后头也没有了大兴朝,没有我盛朝?而是接了个——宋朝?”

唐荼荼成了个只会吭声的机器:“嗯。”

晏少昰:“你是说,你从一千年后来——你们那里的人都长着翅膀,想往什么朝代飞,就能飞来?”

唐荼荼:“嗯。”

晏少昰:“为何落在我朝,落在京城?”

唐荼荼木着脸:“翅膀坏了,只能落在这儿。”

晏少昰:“能修得好么?修好后还能飞么?”

唐荼荼:“三年五年,再不行就十年二十年,总能修好的,修好后再飞走。”

她要回家!再不在这人人长一百二十个鬼心眼的地方呆了。

听完唐荼荼一分真、九分假的一番话,晏少昰温文和气地点点头,徐徐展出一个笑。

“你当本殿是个蠢货么?异国传教僧侣借道,都得带齐国牒备足贡礼,你们倒是空着手就来了?口说无凭,谁知你是不是发了癔症,满口胡言?”

唐荼荼快要气死了,额角神经扑泠泠地跳:“殿下直接拘了我去审就是!左右您已经去审萧临风了!”

“你别恼,还没开始审。”

那就是想拿萧临风要挟她,迫得她碍于压力开口!唐荼荼气得心口都疼,又不敢发作,只得抄起笔,默写了一首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

她道:“这是我们那里最有名的歌,脍炙人口。”

晏少昰:“唱一遍。”

唐荼荼:“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晏少昰:“再唱。”

唐荼荼:“……前进,前进,前进进!”

听到她先后唱的两遍无一字不同,连两遍的调子和节律都是一样的,不是随口编出来诓他的,晏少昰这才点头:“你朝果然是有自己的官文的,倒是简洁。”

他又问:“别的呢?军队?律法?又与我盛朝有何不同?”

唐荼荼木着脸:“不能说。”

“隔着一千年,工匠造器大概也比我朝厉害得多,都出了什么新奇器物?”

唐荼荼:“不能说。”

国之重器,她不说也是有道理的。晏少昰换了个简单的问题:“我盛朝延续了多少年?”

唐荼荼眼珠子动了动:“不知道。”

她一副抵死顽抗的样子,晏少昰收住话:“不想说便罢了,今儿不逼你了。”

总得留点趣味,供以后慢慢瞧,慢慢琢磨。

他把影卫记下来的供状捞到手上看,叠了两叠折好,收进了衣襟里,完成了这桩审讯,才道:“来人,给唐姑娘奉茶。”

唐荼荼口干舌燥,可瞧他这悠闲自在的样子,嗓子里几乎要冒火。

问出了这许多,二殿下心情不错的样子,起身舒展了舒展肩膀,甚至有心情哄她。

“喝杯茶,晒晒太阳,下下汗,等会儿跟我看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