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宅子里人多,华府的仆役腾了半个院子出来,全在西院这头挨挨挤挤地住下了。

天儿热睡不着,仆役们挑着灯坐在院儿里打牌九,隔着一扇院墙,也掩不住声音。

唐荼荼半夜被吵醒好几回,换别家小姐得发作了,她不吭声,只起身倒了杯水,猜自家仆役大半夜的不睡觉,应该是在警卫,毕竟府里来了这么多外人,自家仆役高枕无忧才是笑话。

珠珠说着梦话,迷迷糊糊地咕哝了句:“姐姐才没有变……”

唐荼荼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以为是桌上的烛灯晃到她了,便把蜡烛也吹熄了,在黑暗里坐了会儿,北墙下打牌九的声音就更吵了。

唐荼荼彻底没了睡意,摸着黑走到院门口,往东院那边眺望。

那边院儿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好像从宫里出来的,都有入夜就噤口不言的好习惯。园子里只高高挂起了几盏灯笼,满园的侍卫钉子一样立在各个重要的位置,把正院围得严严实实。

一群侍卫看见唐荼荼站在院门旁窥伺,都从各自位置上望来,目光紧紧锁住了她的一举一动。

——警惕性可真好,入夜也不困,不愧是皇家训出来的,站位严密,全无漏洞。

这么多人盯着,唐荼荼也不心虚,端着半杯凉茶看了半晌,把他们站位的门道研究透了,一群侍卫的站点如棋子一般在她脑子里汇成一幅平面图,是个严丝合缝的龟甲阵,只适合防守。

看出门道以后,她合上院门回屋睡觉了。

乡间房屋松散,华家宅子里不养鸡,清早的鸡鸣声都是从山上传下来的,再吵闹的鸡隔这么远,声音也显得悠远了。

六月底是农忙时节,乡间下地的人多,农田里早早就是一片忙碌之景。华家的田地都叫村民代种了,省了清闲,唐荼荼这几个观光客又是纯粹来放松休息的,一家人齐齐睡到了日上三竿。

乡间生活节奏慢,有点不辩日子的意思,唐荼荼连着两天起晚了,还被珠珠拉着赖了会儿床。洗漱完出了院门后,看见东院已经空了,正在外边拴马套车,他们大概是要趁清早太阳不毒时上路,绕着官道回猎场去。

古嬷嬷一看见唐荼荼出来,立马凑上来,终于找见人说话了似的,压着声嘀咕。

“天还没亮,人家借着厨房用了用,我瞧着只做了两样面点,两样小菜,熬了一小锅子粥,伺候他家主子吃过,就上车了。方才我去东头屋瞧了瞧,哎唷,被褥枕头叠得整整齐齐,屋子都给咱扫过了。”

难为她年纪这么大,眼睛还这么尖。

唐荼荼“噢”一声:“咱们早饭吃什么?”

古嬷嬷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对二姑娘不关心家里大事有点不满,也不敢讲,扭头去厨房催饭了。

宅门宽敞,唐荼荼站在院里远远望着,二殿下和那两个公主全换了身衣裳,昨儿什么都没见他们带,不知道这几位一晚上的穿用都是从哪儿带来的。

有了昨天晚上热脸贴冷屁股的经验,古嬷嬷和仆役们并不往前凑,只站在门口望。

套好车后,那位猎场千总进了院儿扫视一圈,认准了华琼,这糙汉子咧嘴笑道:“大妹子,我们走啦!回头让你二哥去我那儿喝酒!”

华琼与他寒暄了两句,客气有余,热情不足。因为不清楚二哥和他关系如何,回头喝酒这话华琼也没应,笑盈盈地送他出了院。

剩下几个贵人都搭不上话,华琼便一句不开口,站在宅门前目送人家离开,尽全了地主之谊。

那位本该眼高于顶的二殿下却客客气气地谢过了她,还交待千总好好照料她一家,华琼颇有点受宠若惊。

她略略偏过头,嘴皮子看不见动,声音却出来了:“他做什么呢这是?昨晚你俩聊什么了?坐外边儿说那么半天话。”

唐荼荼:“您看错了。”

她站在华琼旁边望着,只见那位殿下上马前回过身来,脸上又镶上了他那张冷峻的壳子,走前,远远地朝她一拱手。

别人行拱手礼,总是谦卑而恭敬的。要是外貌不出色、五短身材的人,这么一拱手,免不了会有点头哈腰的意思。

他却能拱出“礼贤下士”的矜贵味儿来。

唐荼荼手里端着一碗胡麻粥,做什么回礼都不方便,只远远点了点头,目送他们启了程。

她端着一海碗胡麻粥放到桌上,又给华琼和珠珠各盛了一小碗。

古嬷嬷站在宅门旁看了好半天,直到那一排马车走得只剩个小点了,回来才敢唠叨人家。

“可算是走了,再待上两天,家里的菜都得吃空。咱家种那两畦菜,平时够咱们自己一月刨食,他们昨晚上那一顿饭就吃了小一半啊。”

她念叨了一晚上了,华琼笑道:“嬷嬷快坐下吃饭吧,庄子这边的账都是你管着,花用了多少你自己从账上支。”

古嬷嬷咕哝:“老奴哪里是说这个。”

嬷嬷眼界不宽,在庄子里住久了,养成了碎嘴的坏毛病。华琼笑着听完,并不理会,任她唠叨两句,也就不再说了。

胡麻粥便是芝麻粥,榨油浸出后留下芝麻外壳磨粉喝,这样的芝麻粥油少,香味却不减,一碗粥温温热热地下肚,别提多舒服。

珠珠吃饭快,吃完就拉着唐荼荼要去后院喂兔儿。她爱玩却胆儿怂,后院的兔子各个吃得肥硕,蹦一下能跳好远,肉兔,长得不机灵,各个直头楞脑的,看起来特别凶。

唐荼荼只好起身去陪她玩。

华琼轻飘飘一句话,截住了她的脚步,“别玩太久,一会儿去我房里,咱娘儿俩说说话。”

“……”唐荼荼目光闪了闪。

华琼端着那碗粥,含笑看着她,话里颇有点意味深长:“闺女大了,有自己的小秘密了,咱娘儿俩关起房门说一说。”

唐荼荼心里一咯噔,被珠珠拉着手跑了。

宅子后边围了几道篱笆墙,里头养着十几只兔子,一察觉到有生人气息,都撒丫子往兔笼里钻。

“兔兔!兔兔快出来呀兔兔!”

珠珠拿着一小筐野菜和萝卜头,蹲在这个笼子口瞅瞅,去那个笼子口逗逗,没一只出来跟她玩的,满地兔子屎都糊她脚底了。

唐荼荼看得膈应,换了个方向站,等她玩。

她大约知道华琼要问什么,一定是问她这身突如其来的力气。她这身力气虽然怪,但也能忽悠过去,让唐荼荼心里打鼓的是:华琼不会是认出她这芯子是假的了吧?

唐荼荼占了这个壳子已有半年,除了最开始那半个月,她警惕异常,怕唐家人发现这芯子换了人。可半个月后,她再没为这事儿紧张过。

无他,只因为府里没一人怀疑。

除了哥哥发现她跟以前有点不一样,唐家剩下的所有人都没觉出异常,他们奇怪的都是一些小事,比如:闺女怎么食量一天天地变大了,怎么忽然不喜欢花哨的衣裳了,怎么不爱跟珠珠玩了,怎么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突然变得爱出门逛街了……

全是琐事,奇怪来奇怪去,谁也没当回事。

唐荼荼刚穿来那天,从福丫那儿连逼带诱地问过,以前的“唐荼荼”是什么样的姑娘。

福丫伺候原主将近一年,居然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支吾半天,也就吐出来几句“小姐平时话少,也不爱玩,以前的闺中密友都不来往了”、“小姐爱看书,学业却不好,学馆念了三年书之后,就不想去上学了”,“小姐平时跟老爷不亲近,跟夫人也不亲近”。

至于跟华琼这个亲娘,那更是当仇人看的。

这具身体的原主人——那个还不满十四的小丫头几乎把自己活成了隐形人,肚子里揣着“哥哥受全家重视,妹妹机灵可爱,只有我是个小可怜”的怨尤,钻了牛角尖,难为她一个小丫头心里藏那么多事。

上边唐老爷和唐夫人都不是什么细心人,压根没察觉,最后那小姑娘硬是在一辈子最美好的花季,选了最错的一条路。

至于华琼,原身以前与她见面极少,对原身的了解应该还不如唐老爷,按理儿说不应该被察觉呀。

可从这几日的相处中,唐荼荼又觉出华琼精明异常,就有点拿不准了。

跟一只蠢兔子对视了会儿,唐荼荼拿定了主意,打算顺其自然——要是华琼认定自己不是她女儿,她就咬咬牙摊了牌;要是华琼只是心生疑虑,那该瞒还是得瞒。

穿都穿来了,总得有一个能立身的身份。时下对鬼神一说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要是别人知道她从后世来,也不会有人把她当神仙供起来的,下场大约好不到哪儿去。

等心里想出了个成算,珠珠那边也喂完兔子了,唐荼荼才往华琼院儿里走,脸上苦大仇深的,走出了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场。

华琼听见门响,一抬眼,看见的就是她这副表情,噗地笑了出来:“怎的了这是,娘还能吃了你不成?”

唐荼荼直挺挺地在椅子上坐下,嘴抿成一条线,等着接下来的惊涛骇浪。

却听华琼道:“娘就是放心不下。你在家里种菜,也能做力气活,这我是知道的,你力气比寻常姑娘大的事,仆妇也跟我提过一嘴。但娘不知道你这力气竟大得这么离谱,这是怎么回事?你这本事又是什么时候练出来的?”

那么重的马车,几个男人都抬不动,竟敌不过她一个小姑娘?

唐荼荼被华琼接连自称的几声“娘”说懵了,原来她是问这个,只问这个么?

这下,唐荼荼提早准备好的说辞和假话都没用上,她在华琼的目光中,结结巴巴开了口。

“没专门练……就是我上回大病那一回,睡了一觉起来,力气就突然大了……时有时无的……”

这临时编出来的说辞毫无逻辑,一听就是假话,唐荼荼紧张得心直跳。

华琼比她多活几十年,一眼就看透了她心虚。华琼含着这几个字咂摸:“上回大病,睡了、一觉、起来?”

她断句古怪,唐荼荼一时没能分清这话是怎么个意思:“……啊,对……”

这下,华琼看着她的目光也古怪起来,脑子里几个支零的片段一点点串联成线。

荼荼那回生病,真是好蹊跷啊,怎么什么奇怪的事,都是在那回病以后发生的呢?

——去年冬至那回,荼荼得了那场稀里古怪的病,病中,她竟连话都不会说了,谁也不认得似的,发着烧,人却不糊涂,警惕地看着唐府每个人,动不动就“谢谢”、“没关系”,言语精简,不像以前那样文绉绉的了。

——再说她母女俩的关系,以前荼荼这孩子可浑,对上她,总是污言秽语没个好脸,可荼荼病中还有病好以后,对她这个娘也客气了起来。

——上回义山挨了打,荼荼还让人传信给她,愿意找她帮忙了。再有刘大从圃田泽回来后讲的那一晚上的事儿,虽然是几个孩子闹腾,可荼荼手腕高明,让华琼都听得拍案叫绝,她哪里像是个小丫头?

——这孩子也不像以前一样畏畏缩缩的,敢抬头挺胸阔步走路了,目光明亮,做事缜密。

——平时见得少也就罢了。这几日,每每看到她和义山、珠珠站在一起,那场景竟不像兄妹仨,而像是谁家老娘带着俩不懂事的小娃娃,训了这个操心那个。

……

几个片段串联成线,华琼渐渐睁圆了眼睛,脑子里冒出一个她不敢深想的念头。

半年时间,一个孩子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么?只因为大病一场,就脾气性格全变样了?

还是说……

“荼荼,你……”华琼心怦怦直跳,以前她从没往那头想过,可眼下把这些奇怪的事串起来一想,所有的古怪都指向了那一个念头。

华琼眼里亮光骤盛,却不敢大口喘气,仿佛大口呼一口气,就要把这种可能性吓跑了。于是这个精明了许多年的大掌柜,呼吸都不利索了,按着自己的揣测开始小心试探。

“荼荼,你有没有听过……淘宝?LAMER?香奶奶?奥运?跨国连锁?并购?核泄漏?微博抖音快手?网红带货?”

唐荼荼呆滞脸:“什么?”

华琼太阳穴突突直跳,飞快盘算:荼荼也许不是她现在身体的这个年纪,她穿越前可能是个小孩,也可能年纪更大,甚至荼荼穿越前是个老年人也说不准!可那没关系,不管什么岁数,那都是自己老乡啊!

华琼拼命搜刮着上辈子那些她几乎快要忘记的热词,把老中青三代的热词一齐笼统往出倒。

“柯南?海贼?漫威!高达?哔站?新闻联播?鸿茅药酒?脑白金!——今年过节不收礼啊,收礼只收脑白金!”

时隔多年,华琼循着记忆唱起来,竟一句没跑调!要不是年代太久,她实在不记得那老年舞怎么跳了,不然一定手舞足蹈地给荼荼原样跳一遍。

“娘,你怎么了?”唐荼荼目光呆滞,一个词儿也没听明白,她甚至不知道华琼念的是哪些字。

——不是么?

华琼呆了会儿,目光失望起来,眼里的亮光全灭了,整张脸也一下子灰了下来,她难受地按了按胸口,强颜欢笑道:“没事……”

半晌,华琼才重新提起精神,恹恹道:“罢了,是我犯蠢了。你好好与娘讲讲,你这力气是怎么回事。”

唐荼荼不明白她刚才还一惊一乍,这会儿怎么又消沉了。没想明白,顿了顿,把自己力气时有时无、危险关头才能冒出来的事儿全给华琼讲了。

“不管我自己怎么使劲,死活使不出来,让您拿大石头砸我一下,力气立马就冒出来了,但是隔不了多久……”

唐荼荼突然顿住话不说了。

华琼:“怎么?”

唐荼荼手指往唇上一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侧耳听着。

也不过三五个数的工夫,她们的房门被一个仆妇砰砰拍响:“三掌柜醒了没?老奴有急事要回话。”

华琼瞧她一眼,心说什么驴耳朵,听得倒是远。

“没闩门,你进来吧。”

那仆妇匆匆进来,又回身把门合严实,看见唐荼荼也在屋里坐着,撑起笑唤了声“二姑娘”。这回她不敢像上次那样把二姑娘当外人了,当着两人面便道。

“开化坊的那客人已经等不及了,昨夜就在圃田泽等着了,一宿没见着三掌柜,怒气冲冲质问哪有咱们这样的,接了生意又不见人,要是再晾着他,就要去官府告咱们去哩。”

华琼刚受了迎面一击,这会儿心气不顺,冷笑道:“让他去告!当自己东西是什么清白来路!你情我愿的买卖,接不接全凭老娘心意!”

那仆妇被她发作得愣住了。

华琼深喘几下,缓了缓自己的脾气:“让刘大备车吧,我换身衣裳就出门。”

她也不讲究,当着荼荼的面儿换了衣裳,出了院门,正要交待古嬷嬷晌午给几个孩子做点什么吃,却见荼荼也提着个小包袱跟上来了,装着的是昨天买给她的那一兜子零嘴。

“你出来做什么?”华琼皱眉。

唐荼荼看着她:“左右我也没事儿做,我给娘护个驾吧。”

华琼张嘴就要训,想说你一个小丫头给我护哪门子驾,刚张嘴又迟疑下来。

……能推车的身板,应该也是能护得了驾的。

她这么一迟疑的工夫,唐荼荼已经钻上马车了。华琼哭笑不得:“娘是要出门谈生意的,带你个小丫头像什么样子,又没什么好玩的。”

“您忙您的正事,我坐边上听听,不碍着您。”

唐荼荼实在好奇华家做的是什么生意,从华宅出来后,她这好奇心就一路飙高,多少也有点担心:开化坊里住着的全是权贵,娘跟他们能做什么生意?还有刚才她那话,什么叫“东西不是清白来路”?

“掌柜就让二姑娘跟着去吧,姑娘坐在后头,露不出脸的。”

刘大刘二都笑着给唐荼荼说好话,华琼只好摆手,让他们发车吧。

马车从乡道上了官道,又一路东行,两个时辰后竟回到了内城。

这回她们轻车简从,走得极快,没从西门入城,而是直接走了东城门,在圃田泽前停了下来。

河上碧波**漾,满眼红楼绿绮罗,是上回捉岳无忌时来过的那个烟花风流之地。各家青楼夜里繁忙,白天正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