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不记得了么?”廿一低声对他解释道:“昨日是六月二十,七年前谢家满门抄斩的日子。”

分明是大夏天,晏少昰犹如兜头被泼了一勺冰水。

他想起来了。那年大暑时节,一年中最热的时候,皇爷爷带宫眷入承德,一场血战,回京之后,紧跟着的是更大的一场血腥屠戮。

谢家满门抄斩,正是六月二十当日。

廿一道:“昨日,长公主大约是去木莂寺探望驸马了。公主府守备一向严密,奴才大意了,未能探到长公主行踪,请殿下责罚。”

“与你无关,不要乱揽罪责。”

晏少昰眼中郁色更重。那头的常宁和嘉善还在笑闹着,他看了两眼,到底心定不下来,蓦地起身,提了马鞭就走。

“去看看。”

影卫一声呼哨,调子拖得长,猎场外围有十几匹骏马听着哨声奔来。

晏少昰飞身掠上马背,十几个影卫也跟着上了马,一齐闯进了西南方向的山林。

身后的常宁一看,急了:“哥!你要去哪儿呀!”

“不许跟上来!”晏少昰回头喝道。他隔着十几步远,盯了那千总一眼,“看好公主,违令拿你是问!”

那千总因各种小错被他盯了一上午了,前几回都嬉皮笑脸地蒙混过去了,只有这回,浑身打了个寒噤,跪在地上扯着喉咙应道:“卑职领命!”

晏少昰一连几鞭击在马臀上,身后影卫紧紧跟随,一行人朝着张家屯去了。

一路完全是穿山林而行。这片林子里种的全是尖塔样的云杉,塔状的云杉寓意吉利,一种就是整座山,路却难走得很,还一路是下坡。

木莂围场地势高,到张家屯先要下山。这坡势不算太陡,只是山路难行,这片野林又从不修剪,处处都是云杉树支棱出来的芽枝刺针。

可这却是最近的一条路了,要走官道,就得折回莲池口去,那样就赶不上了。

前边几个影卫以剑鞘开路,格开挡路的树梢,一行人在满山疯长的云杉丛中疾行,风吹得马背上的旌旗猎猎作响。

——这旗是围猎时才会挂起来的,颜色式样都醒目,为防有人狩猎时眼花,不小心射到自己人。

廿一策马跟在二殿下身后,望着前头那两面被疾风刮得乱飞的旗子,一时竟觉得,殿下背影里透着些急迫。

急什么呢?

廿一出神想:殿下,是怕唐二姑娘挨长公主的罚么?

晏少昰眉峰低低压着眼,心思转得飞快。

皇姑这几年深居简出,也不爱跟人打交道,打着居家修佛的名头,宫里宫外也没人敢打扰她。

七年前驸马与她义绝,彼时皇爷爷才刚刚退位,在太上皇的位子上又坐了两年。因为谢家一案,皇爷爷对皇姑心有愧疚,对她爱重更甚往昔。

她是皇爷爷的嫡长女,也是父皇一奶同胞的亲姐姐,前朝后宫无一人能敌的尊荣。

早前,朝中多的是人想攀附于她,都叫皇姑不留情面地顶了回去,不论何人送了什么礼,皇姑通通以怀挟私心的罪名,连人带礼扔到都察院去。如此打掉了朝中好几个贪官,满朝这才消停。

皇家占了嫡长的子女,都是背负着皇族厚望长大的,大多练就了一套铁血手腕,不似后头出生的弟妹那样一个比一个心软。皇姑也一样,她将整个公主府经营得铁桶一块,晏少昰的眼线遍布中城十二坊,唯独不敢去盯她。

“廿一!”

马蹄上都钉了铁掌,十几匹骏马蹄声如雷,人说话不喊出来,是决计听不到的。

晏少昰问:“皇姑今日带出来的是什么人?”

廿一声音更大地回道:“长公主只带了四人,善若和乐霁女官,还有两名女影卫。”

晏少昰心愈发沉了三分。善若和乐霁女官,一个擅长使毒,一个剑术精绝,都是高手。

本朝从太爷爷那辈儿起,连着几代子嗣不丰。父皇年幼时,又叫一场宫闱大乱折了两位皇子,皇爷爷震怒,后来皇室子女身边都养了这么一队影卫,都是以一当十、唯主子命是从的死士。

惊马也就罢了,这回竟然是翻车,说得大点,与行刺也没什么差别了。以皇姑的脾气,唐二一家逃不过一个死罪。

端看皇姑愿不愿意大事化小了。

晏少昰狠狠一鞭抽到马臀上,一队人马全都扬鞭跟上,将马赶得几乎要飞起来。

唐荼荼已经回到了马车边,庄子的男仆全出来了,围着车挤了一圈,这边推,那边拉的。

马车陷入的是一条支渠,是这块地引水灌田的入水口。前两天刚刚灌过田,庄子里的仆从这两天忙着接待他们,还没顾得上清理淤泥,车轮陷在厚厚的烂泥里,根本出不来。

那两匹马,一匹前腿悬空,使不上劲;另一匹的后腿也陷在泥里,又面朝着河道,再使劲,就要把整辆车都拉入淤泥里了,只能先解了绳,把马牵到一边去。

刘大刘二几个都站在河道那头,铆足了劲推车,都是一把力气的年轻汉子,愣是推不起这辆半丈长的马车来。

这车重得有些奇怪了。唐荼荼察觉不对劲,一弯腰,半个身子钻进了马车里,往里边瞧。

道旁望着这头的长公主,蓦地沉下了脸。

跟在车旁监督他们抬车的女仆脸色也是一变,嚷道:“你这人怎么回事?没经主家同意,就擅自窥探……”

她这么嚷着,伸手要抓唐荼荼的后襟,手还没碰着,唐荼荼就从车里退出来了。

车里并没有放什么重物,只有一张小小的茶桌,旁边放着一身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袍袈裟。只是那车壁厚得不寻常,好像藏着一排暗格,不知道里边放的是什么。

唐荼荼摸了摸车壁,又屈指砰砰敲了两下,车壁发出瓷实的闷响,细听,好像还有轻微的回音。

她惊讶问道:“里边是铁皮?”

女仆冷着脸道:“里外都是实木,两层实木中间夹着半寸厚的精铁,以榫卯结构紧楔成墙,重得很。”

唐荼荼呼出一口气:这就麻烦了。

半寸厚的精铁,约莫有两指厚了,难怪几个男人合力都推不动。这车就是个铜墙铁壁,防御力大约能抵得上后世的轻型装甲车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物,需要这样的防备……

唐荼荼心里这么想着,又往路边那夫人处望了一眼,看那夫人还好好地坐着,暂时没有发作的意思。

她走到刘大刘二那一头,拉开车头处的一名男仆,自己顶上了空出来的那个位置。

刘大急了:“二姑娘快回去,哪里用得着你?我们几个使使劲就能推上去了,您一个小姐……”

唐荼荼却没说话,肩膀顶着车壁往上使力,眨眼工夫,她两只脚就陷进湿泥里去了,好在她今日穿着的是骑装,腿脚利索,不至于拖累力气。

刘大看得刺眼,更着急了:“姑娘!”

“闭嘴。”唐荼荼只留给他一个后背:“一,二,三——起!”

马车纹丝不动。

那头的贵妇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华琼怕荼荼刚才拦她家仆从的那一鞭,让这夫人记了仇,对女儿不利,这好半天一直小心拿捏着态度,恭敬、歉疚,又不敢太谄媚,怕招这位夫人心烦。

华琼将那盏半温不凉的茶倒了,重新续上一杯,笑问:“客人的马车上可是熏了香?”

那夫人身边那位老嬷嬷,警惕地盯了她一眼:“你问这做什么?”

华琼惭愧道:“家里做点香料生意,每年南来北往地跑个两三趟,到了南边的时候,会捎带买点香品回来,赚点小钱。”

“冲撞了您的这匹小滇马,是在前年跑商半路上生下的,生它的母马当时拉着的正好是装香品的那辆车,生产完也歇不得,得拖着车继续走,小马就跟在后头,闻了一路的香味。”

“商队回来以后,母马却还得要跟着下一趟跑商去,小马就留在我这儿了,这两年再没见过它那母亲——刚才我闻着您的车身上有香味,想了又想,那小滇马应该也是闻着了这个味儿,以为是它那母亲回来了,才朝着您的车冲了过去。”

时人爱香成风,京城里更是如此,上到世家大族,下到文人墨客,离了香就失了风雅。

家里头做点香品生意,这是真的。可华琼没说的是——家里不是专做香品生意的,往往是去南边跑商的时候,顺道捎些“沉檀龙麝”这最常用的四大香,有时赶上巧了,也能收到些佳楠、苏合、安息、乳香这样的上品香。

中原名香难得,除了麝香这一品,在中原还算是能找得着点,剩下的几品名香再无取自中原的,多数取自热带植物的树脂,要么产自岭南,要么产自西域——大秦、波斯那一片。

南边海运发达,那边香品还算常见,价钱还不算贵得离谱。可自南边一路山遥水远地入了京城,这几种香就贵得咋舌了,一块香卖上几十、数百两,也稀松平常。

文人、富人附庸风雅,用中品香也就够了,味儿至纯的极品与上品香,全入了皇室和世家大族,做了贡香。

不管中品还是上品,拿这样贵的名香来熏车的、熏出来的香味浓郁到马儿离着十来丈远就能闻到的,华琼一时竟不敢想这是什么样的人家了。

那老嬷嬷听完她的解释,半信半疑,偏头去瞧主子的神色。

只见主子脸上冷冷淡淡,并没什么表情,听了这个解释,不但没有释怀,反倒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好故事。”

华琼识人的眼光毒辣,面前这位身份古怪,她不敢太热络。怕多说多错,华琼闭紧嘴巴不再吭声了,只盼着那头赶紧把马车抬起来。

也不知是今日太热,还是什么缘故,唐荼荼试了各种角度,努足了劲儿,马车都纹丝不动。

我力气呢?怎么该出来的时候总是掉链子!

她有点急,车轮上掾抵在肩膀上,一口牙都几乎要咬碎,也没挤出一丝力气来。

这是车前侧,陷得最深的地方,这里推不起来,后边再使劲也没用。何况身后的几个男仆各个气喘如牛,都已经到了力竭的边缘。

这样不行的,唐荼荼想。

最近一个月,她力气回来过三次,后院擒贼那一次,在库房撞上二殿下时一次,学台府门前又一次——全都是紧要关头,遇到危险时爆发出的潜能,只有大脑潜意识觉得她有生命危险的时候,那阵急力才会爆发出来。

唐荼荼脑子里转过这个念头,便不再等,她从泥里拔出两只脚,朝着对面喊:“娘,你过来帮我个忙!”

华琼很快过来了。

那夫人竟也跟着过来了,像刚才一样目光疏离地扫了她一眼,唐荼荼满身热汗都凉了一半。

这夫人看人时目光是散的,视线并不聚焦,这样清清淡淡地扫过来,乍看,像眼睛里蒙了一层冷冰冰的雪雾似的,细看,才觉她眼神空茫,好像世间万物都不配入她眼。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气势这样足。唐荼荼心里腹诽,把见过几面的二殿下拿过来与她相比,好像都欠了些气势。

“如何,能拉出来吗?”华琼问。

见刘大几人面有难色,华琼心里有了数,她不知道车里边厚厚一层铁,以为马车只是陷得深,一时半会儿拉不上来。

只好道:“夫人要是赶着回城,就先坐我家的马车回去吧。您留下府上的地址,等明儿,我一定将马车清洗干净,送回您府上去。”

“……你想留下我的车?”

那贵妇人一怔,很快似想到了什么,唇边勾出一抹古怪的笑来,盯着华琼打量了几眼。

她声音不像前边那么冷了,腔调甚至是低柔的,不甚有力地斥了声:“放肆。”

气氛又尴尬起来。

车也抬不起来,这尊大佛也送不走,华琼正头疼,唐荼荼又喊她一声:“娘,快来帮我!”

华琼循声望过去,看见闺女从田边捡了一块巴掌大的石头,沉甸甸地举着回来了。

“你捡石头做什么?”

唐荼荼在所有人愣怔的表情中,正色道:“娘,一会儿我背对你蹲在车前,我数一二三,到三的时候,你就举着这块石头,朝我脑袋砸。”

华琼:“……什么?”

唐荼荼道:“回头我慢慢跟你解释,你只管砸,摆个样子就行,不用真砸我脑袋上。”

华琼傻住了,一副“要么娘在做梦,要么是你疯了”的表情,举着那块石头不知如何是好。

唐荼荼已经蹲回了马车前,吆喝一声。

“娘,快点砸。”

华琼愣愣应了声,依荼荼所言,站到了她身后,可别说是砸了,喊“一二三”的时候,几个男仆都咬牙使力了,华琼动也没动一下,“三”都喊完了,她才虚虚摆了个下砸的动作。

她一动作,后颈有风拂来,唐荼荼脖子上的鸡皮疙瘩立马窜起来了,手上的力气涌出来了一瞬,可很快就因为“这不是真正的险境”而消散了。

因为她心里早有防备,这假装砸的一下又太轻,没能骗过自己的脑子。

唐荼荼皱眉道:“娘,你用力砸,下死手!没事,我会躲开的。”

华琼:“你是不是傻了?你做什么呢你这是!还不快让开,耽误夫人的事儿!”

那贵妇目光愈冷,冷眼看着她们一家人唱作俱佳,演着这一桩怪戏,眉眼里一点一点浮起戾气来。

——大道上拦车,撞马,擅自查了她的车,这会儿竟还想截留她的马车。骂了她的奴仆是“刁奴”,又编了个“小马认母”的故事,白脸红脸凑齐了,先兵后礼也做到位了,这会儿一个黄毛丫头踩在泥潭里,竟又要演一出母女情深的戏码了?

一个妇人,两个丫头,把她耍得团团转,真是好大的狗胆!

长公主终于不再装那副佛心善念的模样,她脸上的孤高清冷,也如面具一般寸寸裂开,心里冷笑连连。

可偏偏,她的声音愈发低柔婉转起来,拢了拢鬓角,轻声道:“善若,你去。”

那叫“善若”的女官听着她这话,心里打了个突,抬头望向主子,见公主眼里全是冷意,似有戾气萦于眉心,竟是怒极的表情。

善若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她这样的表情了,自公主礼佛后就再没见过了,不免怔了怔。

“愣着做什么?”长公主掀唇笑道:“你替这位夫人去砸。她不是说了么——用力砸,下死手。”

分明是“砸死拉倒”的语气。

善若女官应喏,很快走上前去,接过了华琼手里的石头,双手握住石块两端,高高举了起来。

华琼心提得老高,到底是个外人,会不会伤着荼荼?

晏少昰率人赶到的时候,一眼看到的就是此情此景。

——唐二跪在马车边,她全家人都胆战心惊看着,后头还有仆妇捂着眼睛不敢看。

——而皇姑手边最得用的女官,高举一块大石,一副要将唐二击毙在马车前的样子。

可他来不及了!

善若女官一抬手,那块石头朝着唐荼荼的脑袋狠狠砸下去。

晏少昰怒喝道:“廿一!”

他拾起挂在脖子上的马哨,全力运气吹了一声。

与此同时,廿一手臂平直举起,那块如寒甲一般紧紧贴在他手腕上的机括,“锵”得一声脆响,一支铁质的袖箭脱鞘而出,朝着百步外的善若女官射去。

袖箭没上箭镞,是根半指粗的铁杆而已。

“吁——吁——!”

尖利刺耳的马哨声破林而出。

在那支无头的袖箭狠狠撞上善若女官的小臂、那块石头即将要狠狠砸到唐荼荼后脑勺上时。

马车动了。

大脑里“危险”的讯号疯狂预警,一时间,唐荼荼全身的力气如开闸放水,四肢百骸、肌肉骨骼间,处处都有无穷的力量倾泻出来,通通飞快地汇聚到她右侧身子上。

唐荼荼连“一二三”也没念,右肩抵着车辕,仅凭一人之力猛地往上一顶,身后的刘大等人只觉肩上一轻。

马车凭地抬起了一尺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