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府,山东辖下第一关防重地,全省三个营二十六卫所,其中二十个卫所都在登州。此地多出武人,北六省出了名的骠将故里,“年轻时候进海卫所攒军功,老了变卖田铺去济南养老”,几乎是此地权门望族都心知肚明的一条晋升路。

可这一夜,无论在官场浸了多少年的官员都一宿没敢合眼,不停地跟门房打问消息。

到底是什么钦差,能不声不响地把一十三道坊门全封了、蛮不讲理地带兵冲破了五个官员的府邸——这、这钦差是不要官帽了吗!如此大案不用呈上去等皇上奏裁吗!谁给他的兵?谁给他的胆啊!

这乱了章法坏了规矩,可不论大官小官,谁也不敢往黑漆漆的夜幕里走一步,如惊弓之鸟似的,一整晚竖直耳朵听巷道里的动静。

钉了掌、披着甲的战骑不知来了多少,一刻不停地往城中心冲,轰轰隆隆的动静能叫官员从头皮麻到脚趾尖。

“殿下,又查到了一处!”

进了城,赃银行过的痕迹更好找,因为处处都是眼睛:“探子来报,前天后半晌,有四辆马车从货栈接了货出来,驶向了知州府,盘库册上记的是‘黄鱼四百斤’。”

“去查。”

“是!”

死物比活人好审得多,码头上出入大宗货物都有记载,把“银箱”登记成“黄鱼”,这叫巧立名目,但“黄鱼”出入码头的记录总是少不了的,循着不合理的去查,真相只隔着一层纸。

登州知州府。

前衙死寂,后宅的浓烟熏黑了整个院。满宅子妻妾都在抱着儿女哭,什么心肝宝啊肉的,刘知州一个也不顾上哄,急得满院乱窜,跺着脚叫唤:“快烧,快烧啊!没有灶不会堆火堆吗!赶紧烧啊!”

院里的下人都疯了似的,急冲冲地穿梭在库房、正厅、书房与各位夫人姨太太的卧房间,把老爷平时护到眼珠子里的那些宝贝一样样地抢出来,往地上砸,往火里扔。

大家的墨宝、价值不可估量的字画、满地的金丝毯……平时刘知州只觉得这些东西轻飘飘的怎么也不够,可眼下,这些阿堵物怎么就烧也烧不完!

他跳着脚嚷着:“生火啊!没炭了拿柴不能生火吗?废物!都是废物!先烧贵的!你们这些奴才分不清贵贱吗!”

刘知州急得没了分寸,一把夺过下人手里的字画,几下扯烂扔进灶台,拿炭扒子往灶眼深处捅。他当了多少年的金贵人,哪里会这烧火打炭的活?火舌猛的窜起,冲上来燎了他的手。

“老爷,老爷!”

“别管老爷我,快烧啊!”

咚——咚——咚——

一声又一声沉沉的闷响,这动静是从大门外响起来的,院里所有人都发起抖来,一双双绝望的眼睛死死盯着前门。从没人听过这“咚咚咚”的声音,可此时此地,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什么动静。

是冲车,是卫所里才有的攻城械,专门用来破铁门的!

三道小臂粗的铁闩没撑过十几撞,锁了一夜的府门霍然洞开,从前堂刮进来的风把满园灰屑扬了刘知州一脸。两排防风灯闯进后院,以不容质疑的势头占领了府衙每一个出入口。

黑压压的铁甲兵让开道,从中走出来的竟是个白脸青年,见到这满园的大火浓烟也没露出稀罕眼神,扫来的那一眼,像刀锋刮过了刘知州的面。

“焚画取暖,大人好雅兴——来人,押了。”

知州刹那间白了脸,一句“下官有罪”都没从自己的嘴里喷出来,便被堵住口拖下去了。

这些铁甲兵训练有素,满园子都被烟熏成锅底色了,他们愣是能把满地烧得不像样的屏台字画、绫罗绸缎拾整出来,字画分成字画,绫罗并上绸缎,铺满园子,一样样辨认这是什么东西。

“书圣后人临写的《平安帖》。”

“金台驿出土的《将军醉归图》。”

“江南百宝集。”

这刘茂生是个清官,晏少昰记得他——州官每隔一年就要进京述回职,去年,这位大人站在金銮殿上撩袍面君的时候,裤子是条毛布袴,两个膝盖处露了两块大补丁出来。

父皇便笑,说爱卿不必如此俭省,缩衣节食伤的是身啊。

刘大人当时怎么回来着?面红耳赤地辩着,他说‘微臣出身贫门,是全族叔伯兄弟事着农桑供出来的,一日不敢忘父老乡亲提携之恩’。

他怎有脸这样讲!

火灰遍天,擅书擅画的官员从余烬里扒出来几只红木箱,摊在地上给殿下看。这些字画进了知州府,还没来得及往库房规置,从供神箱里扒拉出来的东西果然样样是精品,画着八仙,画着吕洞宾、张果老,烧成了这德性,也能看出工笔神韵。

“呵,刘大人真是……什么都敢留。”

晏少昰鞋尖踩上去,碾碎了“敬太后千秋,长春不老,寿比日月”一行字。看落款,这是去年皇祖母过寿时山东敬上去的生辰纲,刘茂生竟也敢劫。

他把脚下的松石图碾成粉,道:“找几个书画匠,估估价钱。把这府里每一寸地砖都撬起来找,看看地底下还漏了什么。”

“是!”

钦差带兵冲破知州府的消息,把一宿没睡的官员们惊得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那可是知州!一州长官,也这么说抓就抓了?这才两个时辰,州官县官倒了一半,皇上微服出巡也不过是这阵仗吧?

“严钦差、严钦差,到底哪里冒出来个严钦差……”

府台同知热锅蚂蚁似的不停转着步,咬着这个“严”字绞尽脑汁想,猛地一惊,差点把自己舌尖咬下来,披上官袍冲出厅堂,扯了个侍卫就吼。

“快去传话!什么钦差,这不是王孙就是皇子!速速与我前去迎驾!”

至黎明时分,蓬莱县并登州府的官员终于整齐了队,急匆匆冲上码头。却只看见海沧巨轮驶离了海港,巨大的帆影迎着晨光,冲进了汪洋中。

钦差大人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悄无声息地走了。

同一时间。

庙岛上的疍民吃过早饭,被一阵敲锣的动静引到了汉白玉神台下。

晨光还没把这块小岛照透亮,朦朦胧胧的雾拢着,看不见太阳,人便昏昧。

这是臬台座下十几位官吏研究了一宿的、公示案情最好的时辰,因为这个时辰疍民刚醒盹,广场上人不会很多,才能让消息慢慢地、稳稳地传开。正午不行,正午人的火气最盛,一旦群情激奋,容易跟官差动起手来。

这回来读案情公示书的是臬台手下几个得用的文士,各个都有好口才,这关口不敢用官,穿上官袍站在这儿怕是会被愤怒的百姓撕了。

汉白玉塑的海母神像太高了,上千疍民站在广场上,像蜷曲在她脚下的蝼蛄腐鼠,精白与黑灰、圣洁与恶浊,两种颜色撞得人眼睛疼。站在人潮最中心,甚至有一种喘不过气的窒闷感。

文士们捧着烫手的公示书,因为提前得了吩咐,谁也不敢之乎者也拿捏辞藻,怕百姓听不懂,讲的全是大白话,把案子的前后脉络详详细细讲了一遍。

“知州刘茂生为首恶,唆使岛官许善世、苇**卫所指挥使刘明二人转运赃银,又煽惑衙门理问、典记等人大行方便……此一十八名贪官恶吏已悉数归案,择日就要送到京兆府去审啦!”

文士慷慨激昂地讲完,眼睛从公示书上挪开时,惊得后退了半步——他站在石台上,里八圈外八圈围着的疍民几乎要凑到他脚下了,全仰着头、伸直脖子,睁着一双双鬼火似的眼睛。

他们太热切地想要知道这封新的公示书上又写了什么,是不是像第一封一样,案子有了大的进展;是不是像第二封一样,允许百姓旁听审案。

可细看,底下一张张面孔、一双双眼睛,全是懵懂的、糊涂的。

刚念完稿的文士愣住了。

这群人,这群草民……竟是连他口中的大白话也听不懂。

值官在这白玉台基上站了一天了,对这情形可太有数了,用真真儿的大白话重新翻译了一遍。这蠢人自然不懂得什么叫危机公关,话白得过了头——

“就是说,登州知州刘茂生带头作恶,勾搭了当地十几个贪官,齐齐合手劫了三十万两供神银,这些贪官全都被钦差大人抓起来啦!”

远处近处的疍民总算有缓过神来的,沙哑的喉咙吼着:“是官老爷们贪了银子,拿我们顶罪是不是?”

值官义愤填膺:“可不就是如此!”

疍民又吼着问:“要是没人给我们翻案,官老爷就要逼我们去死是不是?”

值官连连点头:“是!多亏有钦差大人,钦差大人威武啊!”

大白话反反复复地讲,疍民们有眼有耳的,全听了个明白,一时间群情激愤:“让这些狗官出来,给我们一个交待!”

值官胸中一股正气热腾腾地往心口冲:“说的是,该给大伙一个交待!”

“狗官该死!”人潮汹涌,声浪也一浪浪地涌过来:“狗官该死!”

有那么一刹那,值官的心声与这千千百百道声音合上了鸣,一时热血上头,举起双手随大伙一起高喝:“说的是,狗官该死!狗……”

他猛地被人封住了口,身后一名影卫箍住他矮胖的身子往石台下飞去,险泠泠地避开一块朝着他面门砸来的砖。

值官被砸得心有余悸,救他的影卫一把将他推进侍卫堆里,迎头喷了他一脸唾沫:“犯什么愣?咱们都在狗官的行列!”

……噢,是了,我也在狗官的行列——念了两天公示书的司值官悟过这一茬,看着底下疯了似的疍民,忽然之间,遍体生寒。

“狗官该死!杀了他们!”

整个广场上的疍民全咆哮着朝这方涌来,这些从未沐过教化的无名鼠辈,也不顾忌什么律法与天威,抄起破砖、烂木、生了锈的鱼钩和叉戟,每一把凶器掷来都盼着见血。文士们抱头鼠窜,狼狈地往兵士高大的身板后边藏。

叁鹰抄起锣锤几下敲破了锣,吼了声:“校场兵何在?还不速速安抚百姓!”

可这样的动乱如何能安抚得了?这不是前天竹杆子里塞烟弹、毒烟一点闷晕了了事。官兵都接了死命令,只能安抚,不许伤民。

一时间平叛兵只能拿身板当城墙,死死护住中间的文士与小吏,防不住身后的拳打脚踢。

军帐中,上一任的陆字头老影卫——年掌柜老神在在坐着,拂去杯中茶沫,抿了口浓得发苦的滚茶。

“大人,殿下说了,不破不立呐。”

他们面前放着的是一张誊抄了一遍、却整整雕琢了两日的文稿,卷尾盖的小方章分明是殿下的私印,可满纸字迹楷不是楷,草不是草,甚至不是拿毛笔写的。一横一竖一弯钩处处笔锋,坚硬锋利得仿佛能透纸扎人。

不破不立……

臬台大人脸色在几番变化中挣扎,最终,抖着手盖下了第二个印。

“按察使官书在此!——今日,登州府及天津下县大小官员四十七人都在岛上,就地升堂,接受百姓问政。民有不满、不忿、有怨、有陈年冤屈要禀要告者,通通来报!”

“——自今日起,民告官不受坐笞五十之罚,诉胜,民得抚恤;诉败,官员自勉,内审功过,不准向百姓追责。”

这封官书,寥寥百来个字,随着官兵的喝声流遍了庙岛。

就地升堂……

接受百姓问政……

蓬莱县、登州府,还有寥寥几个天津官直听得腿肚子转筋,一时竟不敢回想自己这些年做过哪些亏心丧德的事。

唐老爷拢共上任不满一年,四十多个官员里唯独他无畏无惧,踩着扶梯,第一个爬上了汉白玉神台,矮胖的身子竟走得虎虎生风。

公孙大人狠狠一咬牙,握住扶手的力道像握住了自己的命根。旁边的下人急忙抓起脂粉,把他黑沉沉的脸色抹匀了些,托着老爷的肘,扶住老爷的脚才得以让老爷踩稳扶梯。

剩下的官,几乎都是被兵连催带请地提溜上去的,一人一张椅子,两股战战地坐上了审判台。

动乱中的人群静下来,渐渐变成骚乱,变成争议和沉默,千百双沉默的眼睛注视着神台,冒着鼻涕泡的稚童尚且懵懂,可青年、中年、上了岁数的老妪老汉,望向神台的目光中皆有火燎原。

而这两日,靠一封又一封案情公示书堆叠起来的律法公信力,甚至抵得过疍民信奉了几百年的“海母会惩治恶人”的神说。

海母她没开眼,恶人总是又富又贵又长寿。

海上有巨轮劈波斩浪而来,晨光大盛之时,死寂的广场上终于爆出了第一声。

“草民有冤!草民全家老小一十二口,去年都被斩首于闹市口,尸体剥皮塞草挂在海门楼上!官老爷说我家贩私盐,可草民家中没贩过私盐,从没与盐枭有过勾结!”

“草民有冤!草民状告海事营队副赵蒲塘,杀我妻儿老母,夺了我家祖宗传下来的三条大橹船!”

“草民也有冤!”

……

堵了千百年的大坝终于泄开了一个口,黄河水咆哮冲涌着,将深埋在泥沙底下的冤魂扯起来,随着生人一起,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