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街的一路上,晏少昰都试图给她讲清楚,漕司是通过什么路数给蓬莱县侯送的钱。

“像盐、茶两物,早年是民制、官收、官运、官销,茶从南到北、盐自东向西,都是官家运过去卖。然盐茶各地流转,利税却总是到不了国库,户部反复核算各地盐茶生意,算来算去,才知盐茶之利尽归了州县。”

“盐、茶,再加上一个漕粮,官运官销,路上花耗不可估量。尤其是粮,北方九边重镇吃的军饷一年比一年重,运粮一路全是征的徭役,经行处处民怨。”

“到我祖父时,国库见底,官家遂折利与商人,让各地愿意做运销生意的商会报上名号,朝廷选用其中有信誉的大商会,编造成纲册,纲册上留了名的许你做运销生意,把南边的粮米运到边关来,纲商就能拿引子从各地榷货务购得盐,去往官家指定的地方销盐,自行定价,所过之处不再交税——盐茶纲、马纲、米饷纲,皆是此理,买入纲册的可以经营百年。”

“其中盐纲是最省心的,只需在每一省多设几个盐纲商,互相比着价,盐商便不敢欺客。”

“天津盐坨多,煮盐户也多,一座长芦盐场供得起整个京畿。当年编造盐纲册时,把长芦盐场一分为二,一片地卖三百万两。”

“彼时,漕司上书奏请我父皇,增发纲册,把长芦盐场一分为三,个中自然写了无数理由。到次年二月,盐纲册上就多了蓬莱县侯这一家——你说巧不巧?”

唐荼荼:“……”

这不是巧不巧的问题,是她能不能听懂的问题。

唐荼荼又捋了两遍,凑凑巴巴才理解。

“意思是,咱们国土面积太大,九边重镇防线拉得太长,国库养兵太吃力,所以需要大量的现钱和资源。政府鼓励各地豪商搞长途运粮队,为了笼络他们,便把盐、茶的专卖权卖给了豪商,除了纲商,别人不许经营?搞起了垄断?”

虽然有些词古今异义,但大致是能听懂的,晏少昰目露赞许:“说得不错,就是如此。”

唐荼荼原地转圈踱着步,绞尽脑汁琢磨。

“然而当年,天津两个盐场的招标,蓬莱县侯因为自家没钱,原本是哪个也拍不到的。远在天津的漕司席大人,帮他运作了一番,让县侯拍下了天津盐纲的标?于是县侯就能从天津买盐,拉到山东来卖?他俩勾结起来搞鬼?”

晏少昰忖度:“勾结……倒说不上是勾结,盐纲册是过了明面的,从省府到内阁层层审度,在九姓里头特特挑中了蓬莱县侯。”

“长芦的盐坨地,私盐贩和盐枭成灾,与其让本地人搅合,不如把运销一事交给外地人来——县侯早早卸了甲,这些年穷得连家兵都养不起,做这盐商也算是合宜。”

贩盐,里边的油水可就多了。漕司递了这么大个买卖作人情,怪不得两家交情铁。

思路绕完这一大圈,唐荼荼脑子都木了。

她没学过中国经济史,甚至对“市场经济”也没啥体悟,因为还没长到学市场的年纪,全球资源匮乏得就只剩个国土资源了,一重重的能源危机、粮食危机,把柴米油盐都逼成了战略物资,成了定时定点定额发放的珍稀品。

而古代这些厉害的经济学家,已经能把国策到各省资源规划方略串成一个环,牢牢实实地把官、商、民捆在一块。

唐荼荼原地又转了十好几个圈,等把这纲运法消化透了,不免忧国忧民起来。

“这样,会不会有什么隐患啊?一个商纲垄断经营百年,就算二十年生一个孩子,百年都够人家五世同堂了。当年的豪商百年之后变成了巨富,钱多得能铺平马路,不会造你家的反?”

晏少昰看着这傻姑娘,呵笑了一声。

“懂事的,遇事会带头捐钱,朝廷赐一块仁商匾,再保他家族二十年荣华。不懂事的,敢私自囤兵招揽幕僚的,杀他也多的是由头。”

“噢,这样啊……”唐荼荼抠着手掌心,犹犹豫豫问:“那多富算豪商啊?”

她眼珠子一动,心里边想的什么,晏少昰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大笑起来。

“放宽心吧,你外祖和你娘都比你聪明得多,做了二十年杂货生意扎稳脚根,这两年才慢慢贩起绸,商纲你家还买不起。”

唐荼荼发愁地想,那是二哥不知道她娘攒了多少钱,她是帮娘亲算过账目的,虽然没算过总资产,但流通帐和存项的比例是死的,从年底的流水就能窥得一二。

天津买一大块盐地三百万两,她娘……她娘大约能买俩。

揣着一肚子愁走过两条巷子,到巷口时,眼前街道骤然开阔,唐荼荼便把那点愁抛到一边去。

二哥说娘聪明,这话说得很对,华琼很有居安思危的意识,搞大型长途货运公司那么累的事,还得天天被官衙盯着、催着,哪里有杂货生意做来轻省?

这几日天天清晨飘雨,晌午放晴,太阳一出来,水城的街市便尤其热闹。

小贩爱在沿湖一线摆摊,这个湖因为与北面的入海口是连通的,叫南小海,像个敞口的水囊,口小肚深,海水灌进来,把鱼留下了,沿湖有好几个租赁鱼竿与捞网的摊位,生意很红火。

唐荼荼手心痒痒,眼睛亮晶晶地转过去,“二哥你想不想”几个字刚蹦出来,叁鹰已经掏银子跑上前了,很快挑了几把结实的捞网。

“姑娘用捞网,长把的好用!店家跟我说了,满湖这么哗啦哗啦捞鱼的时候,鱼全往深处躲,拿鱼竿是钓不上来的,捞网才好使。”

唐荼荼欢欢喜喜接过来,跟他道了谢。

叁鹰这两天殷勤得过分,因为心里边打鼓。他昨日看见姑娘为了救人差使殿下下了水,一着急,口无遮拦说了两句胡话。姑娘当时没发火,但回过劲之后,难免要记他一笔。

得赶紧讨姑娘欢心,好叫她把这事儿忘干净。

湖上泛舟的多是一大家子人,有的是夫妻带着几个孩子,有的是叔伯妯娌带着老人游湖。雇船工是要花钱的,不愿意掏这份钱的便只租船,一大家子你划一桨、我划一桨的,愣是把小舟划成了碰碰船。

两个影卫挥着桨,优哉游哉地从碰碰船中过,总能寻着空隙恰恰好地划过去。

“捞鱼可好玩了,洒一把蚬肉下去,要紧紧盯着水面的涟漪,一看见有鱼浮起来,要眼疾手快赶紧捞。越是小鱼越机警,碰到网纱会立刻反身游走,这时候再捞不起来就迟了。”

叁鹰眉飞色舞的,拿着个捞网现场教学,唐荼荼有样学样,头一网抄下去就见了两条鱼,银光粼粼地在网里扑腾,唐荼荼高兴坏了。

这一指长的鱼连塞牙缝都嫌不够,叁鹰却特给面子:“姑娘神了,这俩条够晚上熬盅汤了!”

大概是这头彩骗走了唐荼荼的运气,之后抄了十来下,再怎么下网都见不着鱼了。

叁鹰卯足了劲给她助威:“姑娘那儿!那儿!”

“姑娘别网水草啊,把网缠住了。”

“哎唷好大一条!这得有两斤吧,哎哎,跳出去了!”

就连她捞着两只水蚊子,这巧嘴巴都能想出夸词:“姑娘真聪明,学什么都快,这架势越像个行家了。”

唐荼荼经不住夸,她有点人来疯,叫叁鹰这么撺掇着,网是越挥越带劲。叁鹰眼力好,加上她动作迅疾,捞网入水时响动很大,更是空网多,见鱼少,渐渐的鱼都不往她这头游了。

晏少昰没有这样巧的嘴,也没有这样风趣幽默的语调,中间插了几句话,唐荼荼连听都没顾上听,兴高采烈地抓着网在水里划拉。

“咳——”

主子腔调古怪地咳了一声,叁鹰转回脸去,就见殿下以“你差不多点行了”的眼神凉飕飕瞧着他。

叁鹰忙把马扎端过去:“姑娘累了吧?快坐下歇歇。”

木柄的抄网不轻巧,唐荼荼出了一身汗,湖风和和柔柔的,岛上的水鸟轻快地唱着小调。

晏少昰放下网,搬了个马扎挪到她身侧。

刚才几个影卫叫唤着“姑娘捞这儿”“姑娘厉害”,唐荼荼都没留意到二哥网了多少鱼,眼下探过去一看,木桶里都快装满了,满桶银光闪闪的,还都是手掌长的大鱼。

她那点小鱼苗,完全不够看了。

但没有影卫夸他,也没人拍他的马屁,好像大家都觉得殿下做什么都出类拔萃才正常,任何事都该是这样。

唐荼荼忍不住想夸夸他:“二哥真厉害,做什么都有模有样的。能打胜仗,还会读书,百事百科似的,密切关注全国各地大事,还能游刃有余地出来旅个游,吃吃美食钓钓鱼,您这才是会生活的人啊。”

夸得乱七八糟的,晏少昰露了点笑:“看书寡趣,读报心焦,有什么乐趣可言。”

至于离京旅游,是为私心,陪她钓鱼也一样。要是他自己坐在这里,看山不是山,是户部将登州今年的鱼课税增了一成,首倡渔民回陆上种田,还不知会垦哪座山;看水不是水,是山东船厂岁造船五百只,囤压的战船大约堆满了坞头……

满腹考量和算计。

能排空脑子、什么都不想的,跟她坐在这儿游游湖,网网鱼,是极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