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一家将门,家仆也大多是军户,令行禁止章法分明,最先上藏经阁一层一层搜检了,什么也没找着。

坠楼的那一层,扶栏完完好好的,下层的檐上浅浅翘起两片瓦,是女子跌倒滑落时该有的痕迹,不像是跟人起了争执被推下去的。

物证没有,人证也没问出来,当时天色正是黄昏与夜色交替的那一阵,半边天都是黑的,谁也没看见巧铃铛跳。要不是唐荼荼在对面的楼上直直冲着,眼睛捕捉到一点白芒的移动,这人就要无声无息地随海水漂走了。

“茶花儿,你看清了没?是被人推下来的?”

唐荼荼闭着眼睛,搜拣那一截影像,不停地放慢、放慢,寻找自己忽略的细节……越想,影像越清晰,巧铃铛坠楼的瞬间她没看到,但跳下来的样子她看清楚了。

先是撞碎了檐角的杏花灯,一瞬腾空,因为太暗,头朝下还是脚朝下没看清楚,只记得那两条袖子,宽又长,被风卷得乱舞。

唐荼荼反手扯下自己的两截纱袖。

这是江南传过来的裳式,是改良了的襦裙,富庶的年代女孩儿爱俏,礼教都得往后头排。这玲珑裙领口不高,左右肩更低,穿上会浅浅露出半寸肩,纱袖是穿在外头遮肩膀的,长三尺,风吹起时轻薄如烟。

她这么哗啦一扯,公孙景逸一口气差点没续上,眼睛直了圆,圆了直,颤巍巍抬起手指刚要说“你你你穿好衣裳”,唐二哥已经拿披风把人连肩带身地罩住了,罩完了,偏过头,冷沉沉地剜了他一眼。

公孙景逸自知眼睛没看对地方,没敢吭声。

唐荼荼:“年叔,劳烦帮个忙。”

很快,院中上百个仆役都惊呼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那些穿上纱袖不伦不类的大老爷们,全飞上了藏经阁顶层,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往下跳!

脚朝下跳的、头朝下跳的、落地前一旋身稳稳当当站定的、直接跳到水里的、从檐上滚下来的、被推下来的、两人抬着一人往楼底下扔的……各种式样的跳楼法,三尺长的白纱袖满天舞。

“不是这样……”唐荼荼喃喃:“当时她袖幅灌满了风,白袖子,像只蛾,是张着双臂跳下来的。”

“张着膀子?”公孙景逸诧异地比划了两下,姿势怪异自不用说:“谁跳楼会张着膀子?”

特意摆出这样的姿势,晏少昰觉出了意思:“她是自寻短见?”

“也可能是教唆自杀。”唐荼荼声音发紧:“有没有一种东西,熏香,或者别的什么毒,能催眠,迷惑人的神智,让人听话?”

公孙嘴角直抽,本来沉甸甸的心情叫她引偏了:“要是有那样的东西,我早给我爹闻一口,叫他给我买座山头当我一人的跑马场了——好了好了!祖宗你别瞪我。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好端端一个大活人,一眨眼工夫就没了——可楼里这么些人这么多双眼睛,总不能是这群道士被收买了,各个装聋作瞎说假话吧?”

“施主慎言!”

道士们惊怒交加,眼睛瞪如铜铃:“我等虽为草芥,却也容不得此等污蔑!”

牛鼻子老道,自有牛的脾气,海神娘娘又是道家神,今时今日满蓬莱怕是有好几千道士,开罪不起。公孙景逸撞了一鼻子灰,连连拱手跟人家赔不是:“您别恼,我就是随口一说,真人们坐下喝杯茶,您们消消气啊。”

席四少爷已经被人抬下来了,还未醒,近侍说他家少爷自宴后就没出过观海阁,题了诗作了画,阁中人人可见,眼下这少爷晕得沉沉实实的,就近送到暖廊里候着了。

娘娘会在即,全登州的官员都紧着这条街,一听蓬莱阁死了人,知县披上官袍拔腿就跑,领着衙差一路穿街狂奔,生怕出事的是哪家贵女。

来了一听出事的是个家妓,别的不说,先松一口气,扶了扶顶帽,带着人又上楼勘察了一通,盯住道士们一个一个细问,盘查来由和籍贯。

老真人面容还算沉稳,年轻道士们还没修炼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心性,被这么多官差围着,好人心里也一咯噔。

可不论怎么问,证词都能对得上。

待走完了流程,各位少爷小姐的家里人也抵达了阁外,衙差不停附耳来报,哪位大人到了,又有哪位大人到了,外头不停地递话进来,关切着家中子女。

知县后半口气也松下来,一挥手说:“解了封条吧,本官已查尽线索,想是死者为了摘那花灯,失足坠下了经阁,各位安稳安稳,各回歇处罢。”

小姐们都受了些惊,拖延着不肯走,知县撑着精神安抚了几句。一扭头,脸上的恼火压不住,横起眉就是一串骂。

“年年都有人跳蓬莱,跳蓬莱,他娘的老子在任四年,年年出命案!一群臭道士说这是八仙飞天地,跳楼能上天,跳海能下龙宫,下个屁龙宫?大过节的开什么藏经阁,给我锁了!”

朱红的大门敞开了,门口围着数不尽的人,各家的管事、家丁、轿夫鱼贯而入,互相打听着消息,紧赶慢赶地把自家少爷姑娘接走。

唐荼荼紧绷了半个时辰的肩膀,渐渐卸了力。

人证物证,什么都没有,她不能仅凭一身白衣、一套新首饰,咬定这场“失足”是凶杀案。

晚风渐起,她湿了的衣裳还没换,身上冷得有点抖,转眼间看见廊下人影浮动。唐荼荼猛地抬头盯过去,借着廊下灯笼,一下看清了窗前坐着的人。

席少爷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儿,歪过脑袋,冲她展出一个笑。

唐荼荼刹那被冷水灌顶,从头到脚都清醒过来。

“是他……是他!”

唐荼荼拔腿绕过人群就往廊下冲,几步冲到了暖阁,却被人阻了路。暖阁里挤满了人,席家那么多仆役又哄又劝,全哀叫着“少爷节哀,少爷节哀”。

席少爷在哭,哭得涕泗横流,连嗝带呛,哭得毫无体面,茫然四顾唤着“铃铛尸首在哪,让我看看”。仆役们谁敢让他看?

席四少爷自己努着劲,弱不禁风的身子扒着窗框,似要从这么多家仆的围堵中钻出窗去,哪里有半点的笑模样?

仿佛是她惊悸之时,看岔了一眼。

唐荼荼怔在当场。

后头影卫并上官差,跟着她冲进来一串人,见此情形面面相觑。廿一只好说:“席春公子何在?出来回两句话。”

席春垂着眼睛,只是他个儿高,垂着眼也漏不下他的表情。

“奴才带幼微姑娘上街,乘的是停在阁外的娇客轿。向西穿过两条巷,去的洒金街,进的是撷绣居。要入秋了,店里的新衣新料不多,幼微姑娘挑了一身茶白色儿,修剪袖边,内衬里绣字,重新梳头试首饰,忙活一通,回来时就是日落时分了。”

“幼微姑娘称自个儿有些乏了,要找个僻静处歇个盹,奴才要派人跟着,她嫌男仆碍眼,让我从少爷这儿调两个丫鬟过去,便撵走了我,独自一人先行上了藏经阁……再之后,唉。”

听他说话,要很费力气,因为没几个字实实在在咬清楚的,吃字、连字严重,舌头里像含着枣。

“路上遇着过什么可疑之人?”

席春眸光闪了闪,迟疑着摇摇头。

那知县是个莽脾气,只当是抓住了关窍:“有何疑点,你倒是赶紧说!”

席春:“回来时,碰到了河营协备大人家的少爷……那少爷言语,很是……谑弄了几句,惹幼微姑娘掉了眼泪,失魂落魄地上了楼。”

他要是不吞吞吐吐,明着说“两人起了争执”,知县还不会这么警觉,可这吞吞吐吐,一听就是另有隐情,知县忙喝道:“人走了没有?快请河营协备家的少爷过来说话!”

衙差冲进人堆里,高叫着“河营协备家中公子何在”,公孙景逸整个人都傻了。

别人迷瞪,不知道“河营协备”是哪个,他还能不知道吗?就是他三大爷、跟他老子爹一个妈生出来的亲弟弟啊!今儿来的……那是他的五堂弟啊!

此时不光这位堂弟在,其父公孙桂舶也到了。两边一对话,得知巧铃铛跳楼前最后一个见的就是他。

公孙桂舶怒火直往头顶冲,抡圆了胳膊呼了自家儿子两个巴掌:“你好大的出息!你老子让你过来结识朋友,你竟过来调戏女人!”

那小公子被这两巴掌打出了精气神,满地蹦着躲巴掌,边躲边扯着嗓嚎:“我没调戏她!我就问了一句‘席四那身骨,睡女人要不要吃药?’,巧铃铛都没回我就走了,我没调戏她啊,爹!”

鬼哭狼嚎的动静,整个蓬莱阁都听着了。

公孙桂舶恨不能劈了这龟王八,让下人扭了他胳膊,扔进了马车,回头咬着齿关憋出一句:“家门不幸,难为荀大人周全了。”

荀知县只得应一声。

这一场闹,算是给这案子盖了棺。阁里没走的少爷小姐们心有戚戚,不管往日关系近的、远的,都走过去跟席四少爷道了声节哀。席四少爷失魂落魄,不住地点着头,眼角惨红得跟下午一个样。

夜色里,唐荼荼把手炉贴在肚腹上,感受着这一点余温,怔怔想着:巧铃铛会因为这样一句话,羞愤自尽吗?

她不知道。

她和巧铃铛仅仅是半刻钟的缘分,谈话的时间,甚至没有直面那具尸首的时间长。

她不知道这个时代的女子廉耻心有多重,怎么会因为一句流氓话去寻短见。但茫然四顾,大家好像都觉得合理且应当,尤其各家小姐们,看那个小公孙少爷的眼神是掩不住的嫌恶鄙夷,连带着在场所有姓公孙的人人没脸,钻进马车狼狈地逃了。

唐荼荼愣在后头,没走,看着荀知县和衙门的书吏起好案宗,就这样结了案,把地上摔碎的花灯收走当了案证。

她愣愣看了很久。

没人会因为一句戏谑的话追责,何况那是公孙总兵家的重孙,才十六,说错一句话,无心之失,巧铃铛的死因,还是会写上“为摘花灯而失足”,压根不会提到他一个字。

人渐渐散了,席家的人是最后走的,临时买了白布收殓了尸体,几个人抬着尸装进马车里。席四少爷艰难地抬步上前,只看了一眼,他攥着心口发出一声呜咽,被扶上了另一辆马车。

唐荼荼又盯着看了些时。

那点难过、怅然的情绪包裹着她,可感知力却是钝的,唐荼荼慢慢回想今晚的事,想每个人说的每一句话,想席少爷的“红眼病”,和那个她一晃眼间看到的、兴许是错觉的,怪异的笑。

有另一重怀疑,从席春说话开始,愈发浓重地积在她心头。

“二哥,你在刑部,有没有见过一种刑罚,割舌,或是以烙铁烫舌头?”

她今天语出惊人好几回,影卫们一排眼睛望过来,唐荼荼言语不太流畅。

“我以前,在母亲病房里,见过一个舌癌的病人去做复查,大夫给他做手术切除了病灶,使得他比常人少一截舌头,激光留下的瘢痕也很深。他说话就是这样的声音,瓮声瓮气的,每个字都咬不清。”

她盯着渐行渐远的那一群人。

“有没有什么办法,我想看看那个席春的舌头——我疑心席家用私刑,给他断了舌。”

影卫面面相觑,不知道姑娘今儿怎么一句比一句瘆得慌。那席四少爷看起来温柔敦厚,就算这温柔敦厚掺了水,皮底下是个嫖鬼,可嫖与凶杀差了何止百里,姑娘怎么就在人群中愣生生瞅准他,把杀人、断舌这样奇诡的事一件一件往他头上琢磨?

晏少昰一整晚没作声,实在是听不出眉目,吩咐人手去调漕司府密牒了。

听唐荼荼这么问,他蹙眉一忖,回道:“刑部确实有截舌、烙记之刑,自十年前太师更改刑律后,只有谋逆重案会用到具五刑,民间么,从未听闻。”

天老大,地老二,殿下不作声之时,那就是让他们听姑娘的。

叁鹰一振袖幅,从人堆里找见杜仲,拉着他,几步追上了席家的仆从。

“席春公子,我家小大夫医术不赖,听你说话似是舌头有点小毛病,今儿趁工夫,你吐出舌头来让他诊诊吧。”

端的是有理有据。唐荼荼还在那头绞尽脑汁,叁鹰已经这样坦坦****地开了口,动机是一点没藏。

杜仲被拉过来时还是懵的,少年机敏,不动声色,分辨着眼下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