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祭海神的日子总是雨水不停,出门时还是晴天白云,到马车落地,雨丝已经斜斜打湿了车帘。

懂礼的主家是会为客人备好雨伞的,公孙家管事从支窗下抽出把黑亮亮的大油伞,将唐姑娘与自家少爷的情敌送到了一把伞下,望着这对才子佳人撑伞走远了,还不忘踮起脚叮咛两句。

“公子,小姐,快走两步!雨要下大了!”

“公子你往伞中间挪挪,肩膀都叫雨打湿了!”

隔着朦朦烟雨,管事的看见唐姑娘偏头瞧了瞧,扯住公子的袖肘往伞下拽了拽,近到手臂抵着手臂。这下,两人都叫油伞妥善地遮住了。

管事的安了心。

叁鹰就着雨往嘴里扔锅巴,一口一个嘎巴脆。心想怪不得建朝以来没一个武将能封侯拜相,全家脑子长一根弦上了。

这点小雨,少爷们是不打伞的,嫌娘气,催着家中姊妹们早早进了阁中。

公孙自己等在阁外,他那群发小儿个个是看热闹的性子,于是蓬莱阁前聚了一大帮人,赫然是贵客临门的排面。

“哈,瞧我说什么来着?二哥果然如约带着茶花儿来了,这群长舌鬼——”公孙景逸把成鹊、瑞方几个挨个指了指,“个个说二哥你看我不上,肯定会找个托词避开今儿的宴。”

几个少爷拿扇子掩着面,各个直嘬牙花子。

——这蠢驴!嘴上没门,连他们一块卖了!

晏少昰把几人神色收进眼,唇角往上撩了一撩,就算是个笑了:“公孙少爷盛情相邀,我怎会不识抬举?”

他今日穿了身深松绿的袍,除了头上一顶小冠是玉的,浑身再瞧不着什么物件与“贵气”俩字沾边。

可人站在这儿,总有种让他们这些二世祖们不敢正眼去瞧的气势,好像一看见他,就得立刻检省检省自己,正正冠帽,掸掸袍角,蹭蹭鞋帮子,生怕自个儿半前晌从风流窝出来时带出来什么有伤风化的东西。

检省完了,一群少爷搭拳拱手,客客气气唤了声“唐兄”。

晏少昰颔首:“嗯,进罢。”

他迈开长腿,领头进了蓬莱阁。

瑞方、成鹊、盛公子都惊奇地对视了一眼,好嘛,这位反客为主倒是利索。

公孙景逸心大,高高兴兴跟上去,茶花儿和她二哥两人中间的缝正好能挤下一个他。公孙头扭向左边问:“茶花儿昨儿睡得好不好?”

头扭右边问:“二哥泡汤泉了嘛?”

他两头说话,乐此不疲,待到进了院,朝北边金辉灿灿的群楼一展臂。

“此乃天下第四楼、海上仙山——蓬莱阁是也。”

阁前早早有小吏等着,年纪比在场谁都大,背躬得比谁都低,连忙招呼着更衣奉茶,笑吟吟鼓手击了几下掌。

丝竹乐自四面楼阁上响起,满院香风随着雨丝沾上衣。

“少爷小姐们来得迟啦,要是四月来,站在阁顶往下看,那是满城的花团锦簇啊。”

那小吏长一条巧舌,一路话不落:“咱这蓬莱阁可大有来头,戏文里说的‘八仙过海’就在此地。”

“那日,蓬莱仙邀八仙来赏牡丹,八仙乐淘淘地喝醉了酒,坐那儿唠:听说神山景色好,咱们渡海去瞧瞧?——好好好!吕洞宾发话啦:坐船多没趣,咱们神仙渡海该用法宝才是。”

“于是各自祭出了法宝,汉钟离用芭蕉扇,荷仙姑踩大荷花……神仙法宝那是什么东西?八样一齐齐斗法,搅得是满海不得安宁啊。海里头的龙王爷搂着媳妇睡得正香,轰隆轰隆被震下了床,气得头上顶火、鼻子冒烟,招呼几千虾兵蟹将上了海面。”

“‘呔,一群小地仙,敢在我头上动土?’龙王发怒,指挥虾兵蟹将捆了他们,八仙也不是好惹的呀,就这样打得昏天黑地,打了足足九天,动静太大了,惊动了南海观音——”

小吏单手立掌,另一手捻着兰花指扮了个观音相。

“观音喝骂一通:你们都是神仙,闹成这样成何体统啊?连训带劝,才喝停了这场争斗。可龙王气不过啊,龙宫被闹得乌烟瘴气,一扭头,嘿,八仙还向天上参了他一本,又挨了上官一顿呲儿。打那以后,龙王爷就跟八仙结了怨,对虾兵蟹将们讲‘这七男一女,此后不许从咱们东海过’!”

“少爷小姐们不知道啊,这虾和螃蟹都是睁眼瞎,哪能认得清哪个是何仙姑,哪个是吕洞宾?老王爷发话了,又不敢不从,怎么着呢?便认准一条,凡是七男一女,都不能让他们渡得海去。”

“是以船家讲究‘七男一女不坐船,坐船十有八|九是要翻’。”

“咱这边有个故事,说一家兄弟六人带着大嫂一块出海,六男一女不是该没事儿嘛,谁料船噗通翻了个底儿朝天,一家人游上岸一合计——嘿,大嫂,你一连生了仨便宜闺女,可肚子里这胎必定是个儿子啊!龙王给你定喽!”

众人哈哈大笑。

景点串神话,神话串土俗,唐荼荼被俗了个外焦里嫩,意思意思呵呵了两声。

晏少昰也没从这故事里听出趣儿,倒是把唐荼荼怪腔怪调的笑收进了耳,好像知她心意一般,隔着公孙与她对上视线。

“乡俗如此,穷人家重儿不重女,大富人家生儿生女都一样,少有作践女儿的。”

公孙生了颗七窍玲珑心,骤见二哥这样子斜眼看过来,他那九转十八弯的心思恰恰好地转到了地方。

——平白说起了重儿轻女的话头,这是什么?二哥这是在敲打他!

于是公孙立刻接上话。

“二哥说的是!我家甭管嫡庶,姑娘都比小子还受疼。家谱族谱上都是媳妇列右、儿郎列左,为嘛?因为右首为尊,老祖宗说了,好妇才能兴门户,家里爷们犯浑,媳妇就是操起棍子打,老一辈也绝不吭声。”

“重儿轻女?呵,劣俗!我家里的姑娘们嫁了人也不除宗,只要有出息,不分儿子闺女孙子外孙,一样样地续宗祧。”

他字字凿实,字字透着天津第一大门阀的浑厚底气。

旁边几个发小个个听得汗颜,单“孙子外孙都能续宗祧”这条,就能把多少高门大户比下去。因为人家公孙一门有底气,视所有外婿为赘婿,小儿女们过得好了就过,过不好了啪嚓一个和离,外孙接回家当亲孙儿。

晏少昰总算正眼瞧过来,赞了句:“好家风。”

就这么三个字的夸奖,二殿下几乎吝啬把话补全了说,可就这么三个字,还是把公孙高兴坏了,扭头冲着茶花儿又挑眉头又咧嘴笑。

——看,咱哥都夸我家风好了!

唐荼荼没明白他挤眉弄眼个什么劲,也回了个颇为赞赏的笑。

蓬莱阁不是一座楼,是一片楼,主殿、祠堂、阁楼、亭坊排布有致。其中观海阁修得最好,巍峨矗立在海边,登得越高,明廊视野越辽阔,朝北望潮天一色,向东可以纵览码头。

今日初三,明儿就是凤凰山正祭了,四方来拜神的客人都已经进了城,大船小船泊满半片海,全忙着把祭品转运到凤凰山娘娘庙,庙岛庙岛,庙在北边的小岛上。

南来北往的陆商都会凑来,大商人多,行脚商更多,码头上支开的摊浩浩****望不到头。

站在高处往下望,什么都能瞧清楚,码头上以石灰粉画着线,一个个摊位按着线排成行,南青北白,景德镇的郎窑红,京城的酥糖与果脯,大同的铜器,太源井的晒醋……天下能见到的商品都汇聚在码头上。

也有洋人学着支摊,奈何飘洋跨海驼过来的好东西都贡上去了,只剩下点零碎,摊位前凄凄零零的。偶有客人装模作样走过去,走到近处,伸出根指头戳戳洋人的皮肤,又出溜跑走,在同伴的围涌里喊出一声。

“这白皮妖怪!是热的!”

满街哈哈大笑。

“白皮妖怪”也不知听懂没有,愣头愣脑跟着笑。

他们不是怪物——那些趿着烂草鞋、破渔网裹身、支棱着杵在码头繁华里的人,才是百姓远远看见就要遮鼻子、翻白眼的怪物。

是那些疍户。

码头上不查户牒,摆摊不收钱,也不必缴税,水城外这片隅之地能容得下疍户摆摊做生意,一张油皮布展开,席地坐下就能卖。

唐荼荼站阁顶上也能看到那些货品,花花绿绿的,是从天津背来的皮影、年画、泥人,一摊五彩斑斓的零碎,实在凑不满一张油布席的,苇编篮子、苇编筐也往上凑。

疍户没钱,淘换不着什么好东西,这些在天津是烂大街的小玩意,到了山东,百姓家小孩图稀罕,也会买个一两样。

人穷到根子里,是没有叫卖的底气的,摊位寒酸,卖的东西价贱,有客人走近来看时也不敢坦**说“俺这东西多好,当得起这个价”。疍户只会揣着手,嗫嚅一个价钱,做成了买卖,要赶紧双手去捧钱。

弯着腰,驼着背,好似从客人手里接过了几个铜板的恩赏。

看摊的要么是些半大孩子,十二三岁模样,过早地催出一身悲苦相;要么是老头老太太,但凡有把力气的都在码头上搬福箱——就是有钱人家供给天后娘娘的供品,搬上船,好送去凤凰山。

福箱一般不重,里头瓜果喜菜、丝绸绫罗什么都有,沿海多的是靠海发家的豪奢大户,直接供金银元宝的也不少,装箱里放进神堂,连娘娘带文武十四战将一块供,财神、土地公、关公各个皆有,哪个神也不得罪。

越是供得多的越风光,要把福箱大敞着盖,要金银元宝闪花两岸百姓的眼,再抬过桥、绕着码头大摇大摆走一圈。

随行的草台班子敲锣打鼓、甩着戏袖唱:

“——杏吕文家供山绸八匹,斋果八台。”

“——香河冯老爷供银三百两,洒福钱半里地,祈愿老母速速病除。”

然后漫天的钱币雨一样洒下来,铜币、银锞子、指头大的圆珍珠。

蓬莱的百姓对这习俗通熟,知道早早地准备箩筐、捧高了筐去接福钱,却比不上疍户刁蛮。

疍家佬儿连推带搡地抢钱,也不管站得边儿的看客会不会被挤下桥。等惹起众怒,大家喷沫骂他的时候,疍家的娃娃偷偷把手伸进别人筐里,去偷那些接福者筐里的银锞子和珍珠。

也有山东本地的商人没有船,要雇疍船运福箱去庙岛,两头结市契,签字画押摁手印。

疍户哪里会写自己的名字?一帮商会的知事闻言,笑得嘴唇能翻到牙龈根去。

观海阁视野开阔,往下望这么一眼,世道人情、民生百态全能装进眼里。

唐荼荼看得不那么痛快,她每往乡间地头走一圈,回了家都能闷很久,索性挪开眼不再看。

“和光,你家供了多少钱?”

和光想了想:“小门小户的人家,叔伯妯娌几房还会商量商量各家供多少。我家嘛,就没个准数了,我太爷爷、几个爷爷,还有隔房的叔伯什么的大多是海官——有的监造海船,每天起**值、回家睡觉,干的营生不危险,少供点儿意思意思就行。”

“像我三爷爷,修河堤的,去年有阴阳生掐算说‘黄河鬼哭,八月必有大汛,会叫千里河坝决口’,把我三爷爷吓得,三个月瘦了二十来斤,脸都瘦出框架了。”

“我那几个伯伯、十来个堂哥就差日夜住在塘马营了,忙着加固堤坝,警惕汛情。从六月一直守到九月,别说大汛了,连雨都没下几丝,仔细一琢磨,什么‘黄河鬼哭’?那是河上的分渠短了水,风从中间吹过去,呜呜呜呜呜。”

“给我三爷爷气的,差点提刀剁了那阴阳生,安了个重罪扔大牢里了——因为去年娘娘会,他家一气儿供出去三万两,祈求娘娘消灾解祸,把全家一年的花用都供出去了。”

和光这丫头,不傻,但总是一根筋的坦诚。唐荼荼听完,心里涌出“和光是真真儿不拿我当外人,这样私密事都与我说”的感动。

然后掐着指头一算:一宅子人,一年花用三万两?

她爹养活衙门百来口,每天有菜有肉好伙食、包吃包住加补贴,连上吏员工资、衙役出差、房舍修缮一大串,一年都他丫花不出三千两去。

一个修坝的……一个修坝的!

唐荼荼都想扯张纸,就地写贪污举报信了。

这嗑唠得堵心,她自己梗了会儿,端起望远镜看海。

一批一批的船向庙岛启航,潮水奔涌着,把官与民、贫与富通通变成海中一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