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一的正祭,五月二十九便要出门,海边离得远,连马车带坐船要走大半天,到了地方落脚后,还要盯两遍祭典流程,一点岔子不能出。

靠海吃海的人信海神娘娘,唐老爷一个外乡人,头回受邀观礼,所谓落土随俗,就得拿出比本地人还要重视的态度,不能让人家觉得你一外乡人轻视海神娘娘,轻视本地的礼节。

叶三峰和傅九两在门前等了半晌,又等了半晌,没见老爷夫人出来。

天阴着,一会兴许是要飘雨,等了等又进门去催,走到二门,终于看见夫人小姐描眉画眼地出来了,很久没出门玩了,都挺欢喜。

海河西起三岔口,东至大沽口,中间蜿蜒百二十里,一路顺水不顺风,船夫得摇橹才能走。

满河的大船、小船、楼船、画舫,还有的大船上顶了艘张灯结彩的小花舲,是拿彩纸糊的,漂漂亮亮蹲在船顶,大概是一样贡品。

客船多是上下两层,一艘艘的停在河堤边接人。栓船的铁蟒头锃光瓦亮,船工光着头打赤膊,长得横眉楞眼,对客人说话的腔调却是柔的。

这些人啊事啊,珠珠一样没见过,唐家来天津大半年了,还没坐过船,小丫头高兴地眉眼都在发光,指指河中央。

“咱们怎么不坐大船呀?大船不给停吗?”

叶三峰扶她一把,踩着踏板稳稳地跨过了船舷,笑称:“大船都是从三岔口下河的,坐满就不让上了,咱们赶不上啦——三姑娘不知道,坐小船才有意思呢,伸手便能摸着水。”

唐荼荼睄一眼河中心的楼船,看见船上奴仆林立,都极有规矩,又设凉棚,又筑观景亭,只消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大官家眷的船。

堂堂天子渡,多的是二三四品大员,船自然要挑最豪华精美的。

什么权豪势要,什么奢侈无度,小女孩不需要懂这个。她于是牵起珠珠:“来,咱们拿网网鱼。”

满河上多的是提着大桶往河里倒的人,开始,唐荼荼以为是在放生鱼苗,可又见船上摆着很多捞网,大家伙儿捞鱼捞得欢。

同船的县丞家太太也准备了桶,唐荼荼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桶的蝌蚪和碎螺,全是鱼饵料,朝河里泼下去,一下子如沸油入水般,激起大片河鱼翻滚。

“哇——!”

珠珠被溅了一头一脸的水,唐荼荼也没比她好多少,还是亢奋得不得了。

她爱死了这人世自然的味道。天是清的,风也湿润,手探到河水里,不用动,就那么放着,等鱼瞎子撞上来时,能摸到鱼光溜溜的背。

“姐!我捞着鱼啦!好大一条银色的鱼哇!”

摇橹的船工如看傻孩儿一般,看着看着又笑了。

城里的人多是去赶热闹,过了翟庄,才是真正靠海吃海的渔乡,出海捕鱼的、挖塘养鱼的、扎船修船的、以及盐灶户,全住在海河下游,信天后信得最虔诚。

各样的小船下饺子一般下了堤岸,挨挨挤挤地往前行。

可此段河道狭窄多弯,沿岸支出的滩涂也犄零旮旯,船头一会儿要转向东北,一会儿转向东南。大河里拐弯不是轻巧事,有不讲道义的船工,一桨子撑在旁边的船上借个力,自己调好了向,把旁边船推得在水里转半圈。

一条船上五六个船工,哪肯受这气?张嘴就骂。船上的人便笑着看两头骂架。

跟在后头的船总爱这时候加塞,把尖梢的船头挤进来,一个巧劲就能顶开两边的船。越是小渔船越滑溜,挤进来逮着漂亮姑娘摸把手,耍个流氓就走。

珠珠一时不防,搭在船舷上的手指差点被夹了,还是唐荼荼眼疾手快拉了回来,瞪着那渔夫就要骂他。

眼看那小渔船溜得飞快,后头却忽有几个仗义的“船工”,抄起铁抓钩固在渔船上狠狠一扯——小渔船几片木头板,哪里经得住这一拽,当下连人带船翻进水里喂了鱼。

“咕噜咕噜……哪个王八犊子拽老子……咕噜咕噜……老子跟你没完!”

唐荼荼哈哈笑起来。

天飘着雨,河上一层淡青色的雾。后头那艘仗义出手的客舫悠悠地划开清波,驶近来。黑船篷前坐着个青年,穿着布衣,戴着顶竹篾斗笠,宽展的帽檐下露出张陌生的脸。

他明明穿得这样穷酸,还换了一张脸,可他光是呼口气,唐荼荼都能认出来。

那架势,错不了!

唐荼荼嘴角快咧到耳朵根了,装模作样福了个礼,笑得贼甜:“谢谢恩公。”

晏少昰就跟她一块儿装:“小姐客气。”

唐荼荼又问:“恩公这船要去哪儿?”

“先在津口渡天后宫落脚,办点事,之后再去——”他顿语,看着她:“寻人。”

唐荼荼就对他的行程有数了,喜滋滋地提起鱼桶,送了他一桶鱼。

叁鹰探头瞄了一眼,好嘛,一桶的小鱼猴儿虾没拇指大,剁馅儿都嫌扎嘴。

他两人隔着船,看一眼,笑一下,尤其是荼荼,傻姑娘开花似的,可没见对面的青年笑得这样傻——唐老爷在船的二层上看见了,只当是什么落魄户冒犯自己闺女,便吩咐船工:“咱们贴着岸走罢,看看沿路的景致。”

船贴了岸,两相错开,一旁的那船就被落在后边了。

唐老爷满意地捋捋小胡须,被闺女仰着头瞪了一眼。老父亲还纳闷了半天。

——嗐,姑娘大了,不由爹了。

他又喊:“丫头快上来看,这就是咱县里的万亩鱼塘。”

堤岸高,岸上的景致只有站上二层才能看到。

唐荼荼刚爬上楼梯,就被远处的景致震惊了。

万亩鱼塘像一眼望不见边的水棋盘,四方形的、多棱形的、扁三角的,绿油油的水培菜围着滩涂,把一块块水塘划分成棋盘格。

因为每块塘里浮着不同的藻,水藻会把鱼塘染上不同的颜色,青的、碧的、翠的、赭红和秋叶黄的颜色都能瞧见。几万亩碧波如镜,严丝合缝地嵌成一体,零星的茅屋和水车全成了景。

最最遗憾的是视角太低,要是有个航拍机,不知能拍下多壮观的景色。

唐老爷胸中壮怀激烈:“这样广阔的鱼塘,必是年年好收成啊!”

县丞和师爷对视两眼,笑着点头称是。

叶三峰听乐了,从满盘鱼生的鲜美滋味中抽暇挪来一眼:“老爷算账不得行,我让咱大姑娘算——几十年前就叫万亩鱼塘了,至如今,从瞿庄到小河滩沿岸大约有三万亩的塘了。”

“就说一亩塘,养五六百斤鱼就不少了,鱼太密了透不过气。其中鲤鱼两年熟,草鱼三年熟,花鲢鲫鱼贴膘慢,长成大鱼得五年。所以每亩塘每年能出网的鱼不过一二百斤,赚三五两银子,十亩塘就是三五十两,刨掉鱼苗钱,省点穿用,够一家子活了。”

“但鱼这东西,说好养,也难养。上流来的黄河水带点土腥,但不咸,海水倒灌却是咸的,潮涨潮退,遇雨遇旱,塘里的水都不是一个味儿。鱼苗精贵,水咸了要臭腮,水淡了要掉鳞,吃了烂螺病藻更是一死一片。”

“死了也就死了,死一两尾鱼不值钱,可吃饱的鱼死了不浮头,鱼尸在底下沉着,得每天拿大网在塘里捞一遍,把死鱼筛出来。”

他笑吟吟问唐老爷:“这样算来,还能剩下几个钱?”

唐老爷再望向万亩鱼塘,叹气开始了。

县丞夫人是个爽利脾气,揉着脑袋训他们:“又来了又来了,出门玩不谈正事,明儿都得喜眉笑眼地去迎天后娘娘,愁眉紧锁的,要叫坏运气缠一年!”

唐夫人笑着应声:“这话在理。”

众人都笑。

落日映红西方时,河岸行到了最后一线,视野骤然辽阔起来。

旱鸭子们各个发出惊叹:“这就是海?!好大的海!怎么有这么多的水啊?”

没有人工养护过的沙滩,拙朴中甚至透着点丑,一波一波的浪涛声藏起太阳,天就这么暗下来。

出海口湾阔水深,湾阔,船就可以密密麻麻停一片;水深,是因为要航大船,深了才够大船吃水,所以码头最深处是不允许客船停泊的,小船都在浅滩挨挨挤挤地聚成团。

船工光着脚板在沙滩上耙蛤蜊,石板下架堆火,刷油撒盐一烤就是香的,装盘前再扔一把小葱花,吃得那个美。

海崖上明明灭灭的灯,那是攀在崖上掏海鸟蛋的人,这比蛤蜊稀罕,海边的小食摊上才有得卖。鸟蛋能串成一串烤,也能摊个厚厚的蛋饼,再刷一层牡蛎酱,味儿香出十里去。

珠珠脚走过去了,眼睛还在人家摊位上,眼巴巴扯扯她娘的袖子。唐夫人假装没察觉,拉着她追着县丞太太的脚步走。

家里管嘴巴管得严,吃个零嘴也得有出处,什么张记铺子、云家火烧这样的才行,路上支个棚的小摊小贩不许吃,怕吃坏肚子。

唐荼荼快步上前去,挑烤得焦黄熟透的鸟蛋买了两串,追上小丫头,给她塞了一串。

“香不香?”

珠珠仔细品了品味儿:“比鸡蛋香一点点。”

鸟蛋是腌制过的,蛋黄略微起沙,口感比鸡蛋丰富一些,真要说起来也没多特别,吃的是个氛围。

唐荼荼笑笑,拉起她去追母亲。

海边有渔家,有船户,也有村落,村民们不怕生,家家小孩都跑在海边揽客,相貌稚气却个个嘴甜,揽客人去家里住。

唐老爷背着手在海滩上漫步,处处看着,既稀奇,胸中又涌出物阜民康、海晏河清的感动。

唐家的住处是县丞安排好的,这土生土长的天津人,认识不少海事官。

“大人,此地有巡江吏赵德的别院,他家占了个宽敞,咱这么些人,一人一个屋都能住开;还有指泊所的燕明,是我老哥哥了,他家婆娘们做饭是一绝,苦处是住在村子里,屋舍少,夫人小姐们得挤一挤。”

珠珠一句蹦出:“住第二家!”

唐夫人拍着她的手臂埋怨她多舌,话说在大人前头,不礼貌。县丞夫人也属意第二家:“屋再大不也是一张床,家里的床还没睡够?来都来了,当然要住住渔家院。”

“好嘞,老爷夫人们跟上。”

渔村离海一里地,因为不缺地,也没有野畜伤民,住得很松散,东头五户西头三户的,竟也聚成了村。沿途的屋舍大多是拿珊瑚石和礁石筑底,高墙用黄泥砌,一杆杆竹梁扎成斜顶,不怕雨也不积水。

“到了,这就是燕老哥他家。”

从外头看有点清贫了,栅栏门大敞着,满院跑着四五个孩子,县丞用方言招呼了声,孩子就一窝蜂地凑上来,帮忙拿行李。

在厨房里备菜的是两个姑娘,听见声,忙出来福了个礼,又低头缩肩地钻回厨房了。

鱼虾蟹、贝壳海参,样样都是极新鲜的,一炖一炒就上桌,光用盐巴都能透出鲜,更别说配上各种各样的秘制酱,尤其那盆香辣蟹,香得能连舌头一起吞。

唐夫人吃得鼻尖淌汗,看菜一道接一道,忙唤住人:“妹妹快别做了,菜够了,快叫你姐姐坐过来一起吃。”

姑娘笑着摇摇头,又退出去了。

借着上菜的间隙,唐荼荼留心看了看,这对姐妹花还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海风吹得面盘不细致了,眉眼却生得很好看。

就是腼腆得出了奇,端上饭菜来也不敢多瞧,退到门边悄悄听她们讲话,听到老爷夫人小姐们全夸“饭好吃”,才咬着唇瓣笑起来。

本以为是这位大人家的两个闺女,做饭手艺巧,做点私房菜贴补家用——直到院里玩的孩子喊了声“娘”。

一句“娘”,惊得唐荼荼叫蟹壳划了手。那孩子起码七八岁了,照年纪算,姑娘十四五就生了孩子。

唐荼荼拿帕子摁住手上的血线,盯着渗出来的这点红,忽然开口问:“闵叔,你那位老哥哥多大岁数?”

闵县丞掰着指头算了算:“属马的,五十出点头。”

唐荼荼心往下一坠。

“怎么不见她家老爷?是在忙公事吗?这家里不像是住着男人。”

她声调古怪地发了沉,屋里吃饭的唐老爷、唐夫人、县丞都没迷糊过来,县丞夫人反应伶俐,一把拍上她掌背,挤挤眉眼:“姑娘快别问了,什么老爷不老爷的,两头婚嘛,爷们不住这儿。”

唐荼荼心沉到了底,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了。

这户人家穷得不像样了,分明有个指泊所做官的老爷。

指泊所,是指挥大船出入港的小衙门,也是商船出海、东亚小国朝贡的第一道线,过手毫厘就是大把的钱。

一个海事官,在县城算的上是叫人眼红的好营生,既能娶个家世好的媳妇,得岳家帮衬;又能在海边纳一对姐妹花,手缝里漏点油水出来,就够这渔女一家生活。

此即为“两头婚”。不是妻,不是妾,不算家奴,甚至不能算外室。

是五十岁老头每月来海边出公差时、嫖一宿就走的野妓馆。

唐荼荼看着满桌海味,再没一点胃口了。

县丞先头称“老哥哥家的婆娘们做饭一绝”,必定也知道这一茬,可还是带他们来了。

她又想起海边小吃摊旁那些揽客的船娘,桃红的衫,底下是破渔网做的鞋,半身娇媚,半身寒酸。那些女人,又有多少盼着带男人回去春风一度,等着嫖资撑未来一段时日的生活?

靠海吃海的地方,只能靠一把力气活,壮实能干的是好女,貌美体弱就成了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