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甲子,寒暑不知年。吃住在山上,每日与昨一日只剩“今儿天好不好,能不能开工”这一个分别,人就渐渐忘了时历。

工部遣来的金石土木师傅人人掉秤,衣带松一圈,黑得快认不出了。将作监以左中候为首的几位大人稍微体面些,可也全是腰挎水壶、肩膀搭毛巾的工地装束了。

还有更多的袒胸露肚、穿着汗衫的力夫,靠一把力气赚钱,满身的灰搅着汗,泥浆一道道地从胸前淌到肚。

晏少昰挪了挪视线。

一转头,看见唐荼荼目不转睛地往男人堆里走,他胸口半口浊气不知道该不该往外叹。

愁的是这傻姑娘,及笄了,也不管什么男女大防;欣慰的是,她爹做县令,形同做了县里的土皇帝,而修这工厂,户部拨下来的几十万两白银她拿在手上,她照样没变得倨傲骄矜,不因别人的寒酸鄙陋挪一下眼。

一路多少人与她问好,叫“姑娘”、叫“东家”、叫“大妹儿”的都有,唐荼荼通通应,这头问她“墙砌得直不直”,那头请教她“先铺地还是先通管”。

唐荼荼说话急,语速快,却总能很快讲清楚,写写画画的草稿图从不乱,框是框,圆是圆,认字不认字的都能看得懂。实在讲不分明的,她就拿模型搭实体,垫块砖,坐在泥地上传道授业解惑。

她像一颗拙石,不疾不徐地给自己剖着光,每回见都是新的惊艳。

晏少昰隔得不近不远,背着手在后头跟着。

山上没女人,年掌柜做事妥帖,不叫丫鬟妇人在山上留宿,厨房、采买用到的女仆都是干完活即走,满山的力夫、工匠都是粗老爷们。

唐荼荼奔着人最多的地方去,挥挥手唤了声:“怀大人!”

“姑娘来啦?”

左中候回身笑了笑,被唐荼荼旁边这位吸走了视线。

厂房起了顶以后,在山下就能远远望见了,这个月上山来瞧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尽数被拦在墙外。能进了这道大门的非富即贵——姑娘说叫甚么投资客——可容止、气度这样矜贵的一个也没瞧见过。

左中候大人不免多看了几眼:“这位是?”

晏少昰才要张嘴。

唐荼荼快他一步:“我二哥!”就这样爽快地给他盖了个戳。

晏少昰徐徐吐出一口气,不吭声了,一副冷淡矜贵的高人样。

这声“二哥”,最早是在外边不好称呼,她一机灵喊了声“二哥”,不大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她越喊越上口了。

二哥,二哥,不占长也不占亲,晏少昰想给她拧了这叫法,又舍不得。因为掰指算来算去,他们之间没有更近的关系了。

罢了,喊“二哥”总比喊“殿下”好得多。

“原来是二公子,果然是一表人才。”

左中候一个匠师,跟着上官进宫面过两回圣,加一块拢共没一刻钟,连天颜都没敢抬头看过,遑论循着父子的眉眼认出眼前这位殿下来。

闻言,左中候客气了两句,低声与唐荼荼商量起细情。

“架水车的动静大,咱们这边一引水,主渠的水就浅了半掌。山下的村民好奇咱们盖的是什么东西,吃水这么厉害,日日都有人在栅栏外窥伺。”

唐荼荼想了想:“没事儿,让他们看吧,左右工厂开了还是要招人的,提前让村民们了解了解也好。”

“还没事儿呢?”旁边一个匠师撮着牙花子,啧了声:“昨儿都有贼摸进来了,拿老虎钳把咱们铁栅栏上的尖儿给撅折了,摸进了老大人的院,连银子带晾在院儿里的衣裳、裤袜全摸走了,偷了十几两呢。”

唐荼荼惊住:“反了天了?连咱们都敢偷?”

皱着眉想了半天,她悄声问:“确定是山下人偷的?怎知不是内贼?”

本地雇的民工和力夫都是清早来,傍晚下山,一日一休两班倒,夜里他们是不在山上的。而工厂这么大,除了保安亭就只有贤才居住人,三进院里住得满满的人。

左中候被她怀疑的目光看笑了。

“姑娘,我手下那些匠户不是市井间的泥瓦匠,是给皇上起过宫殿的贵籍户,一年哪怕只给官家接一个活儿,也够全家富富裕裕吃喝了。平时在外边修缮官宅庙宇,也是大进项,实在看不上十几两银子。”

唐荼荼不知道这个,看匠人都穿着麻布衣,原来都是财不露白的人。

她忙说:“怪我怪我,看来是外头的护院少了,我让我爹那里再派人。一会儿我去给老先生赔个不是,银子事小,没吓着老先生就好。”

正说着话,南面忽的响起喧哗声。

工人一掀帘子闯进来,火气腾腾的:“大人,外边有村民聚众来闹事,拦不住!”

唐荼荼与左中候迅速对了个眼神,拔腿就往正门跑。他们提前推演过舆情,就怕因为水车汲水的问题叫山下的百姓生了不满。

离得越近,动静越大,铁栅栏外围了几十个百姓,大夏天竟披麻戴孝,白纸铜钱洒了一世界,里头的丁壮全扛着钉耙锄头,女人搀着爹妈公婆。

走在最前头的老太太一声嚎哭扯开了喧嚣,扒着铁栅连哭带唱道。

“老天爷,您开开眼哪——给俺宁家做主啊——!”

大概年轻时唱过大戏,这一嗓子尖锐凄厉,活生生从人左耳劈开脑壳穿到右耳,唐荼荼心都差点叫这一声给拽出来。

“奶,你跟他们讲什么理?先砸了这大门再说!”

眼看一伙人就要扛着锄头闯进来了,厂里的力夫慌忙去拦,门外撂成堆的建筑垃圾还没清理,满地碎石嶙峋,大伙儿推的推,摔的摔,立马演变成了肢体冲突。

弱不禁风的书生裹着秀才马褂跳上土堆,将隔了多年的登科榜高举在头顶,嚷嚷着:“我是秀才身!谁敢磕着碰着我,要吃板子的啊我告你们!——里边主事儿的是哪一个?我宁家村联宗一十八户,画了押摁了手印的诉状在此,今日来与你们讨个公道!”

唐荼荼被捶了记懵锤:“宁家村……诉状?”

百姓群情激奋,都是庄稼人,声量非比寻常。

“砸了他们这院子!”

“压俺宁家的坟,坏俺宁家风水!老祖宗夜夜托梦说棺材让人揭了顶儿啊!做着丧尽天良的事儿,还有脸皮起栅栏?”

看门的大爷不敌众手,被几个村民推搡着栽下了土壕,立刻见了血。两方争执间,几个力夫机警,着急忙慌把大门锁上了。

村民嚷着骂着,一瞧不让进,抄起路边的石头块就朝铁栅门砸。

那块白石头砸来时,唐荼荼正正站在铁栅门后,脑子的反应比腿快,只来得及瞠大瞳孔。

一只铁臂狠狠揽过她肩膀,扬手将迎面的石块砸了个稀烂。

可那不是石头。

晏少昰一上手就知不对,这白石头壳脆得像纸,刚碰上,一滩烂灰便嘭得爆开,白花花的沫子喷了两人一头一脸。他在这骤变之中只来得及抬起半幅袖,护住了唐荼荼的眼睛与口鼻。

“混账……”他还没来得迭动怒。

“二哥!!”

唐荼荼刹那间煞白了脸。

那是生石灰,熟化以后搅进水泥里就是最便宜的缓凝剂。装车时麻袋一装几十斤,一遇潮就会结成疙瘩块,可皮壳结了块,里头还是一团粉,越热的天,泥瓦匠越得戴上手套护袖,以防沾了汗液灼伤皮肤。

Cao+H2O,强碱遇水剧烈放热!又因为工艺所限,这东西含硫比后世的石灰粉高得多,进了眼能把角膜烧穿!

唐荼荼吓疯了,全身血液都滞流了一瞬,齐齐冲上颅顶:“进眼睛了没有?啊?你说话啊!”

晏少昰怔得还没回过神,叫她扯着前襟拉了个趔趄,身前的玉扣禁不住这力道,噗噗噗崩了大半排。

“眼里疼不疼啊,哪只眼睛疼?你吭声啊!”唐荼荼慌得面皮嘴唇都在抖,两手胡乱拍打着他脸上的粉末,捧住脸连擦带吹,扒拉开他的眼皮呼呼往里边吹气。

晏少昰被她吹得频频眨眼,激出生理性的眼泪来。

分明跟石灰灼伤的症状一个样!唐荼荼差点哭出来:“二哥你可不能瞎……我赔不起你啊……”又猛地想起什么,吼道:“都傻站着干什么,去找油!去厨房找油!!”

“噢噢噢,找油!”左中候手忙脚乱地扯住个杂役,踹了脚:“快去找油!”

“手巾在这儿!手巾在这儿!”

周围几十个工人工头被她支使得团团转,只几个影卫目瞪口呆,抽着眼角,眼睁睁看着这半辈子见不着的奇景。

堂堂二殿下,被姑娘扯得跟孙子似的,那么高的大个子,被拽着领口拉低,躬着背,伏着腰,好好的衣裳被姑娘攥成一团褶子麻花,从来一丝不乱的姿态狼狈得不成样。

“到底怎么疼,你说话啊!”唐荼荼急得想抓住他前后摇。

她慌得没了分寸,晏少昰从头顶到脖子被她俩巴掌一通拍,冷静寸寸绷裂,一股热腾腾的局促窜红了他的后颈。

他长这么大……从没被人这样……过……

她又凶,又气,手劲大得像一记记耳光,擦他的脸也像锉刀磨皮,不温柔,还骂人。

可是好耀眼……

搭在唐荼荼肩头的两手半天没把人推开,推拒的架势也虚软无力。半天,晏少昰才找回自己的语言。

“无妨,方才我闭眼了……你别急。”

“你闭眼了?”唐荼荼骤然松垮下来,哽着声又抽他两下,骂得可大声:“那你傻了你不吭声!你吓死我了!”

叁鹰脚一软,差点给她跪下。

——姑奶奶,这是殿下啊殿下,您可真敢打!

不多时,干净的手巾拿来了,扫衣裳的小笤帚拿来了,豆油也取来了。

唐荼荼瞪着他:“抬胳膊!”

晏少昰规规矩矩抬起两条手臂。

隔会儿又:“转个圈!”

晏少昰默默转了个身。

他衣裳上的扣子崩得只剩俩,好好的锦衣成了大褂,一个指令一个动作,任由唐荼荼拿笤帚一通扫。

她带着火带着气,扫个衣裳呱嗒呱嗒跟打人似的,周围多少人盯着看着,那股热辣辣的羞从晏少昰双耳直直窜到衣领下。

只是翘起的嘴角死活落下不来。

——得,真丫一物降一物了。

叁鹰抻抻眼皮,捋直眉毛,拿捏好了表情神色,才挪着脚上来问:“爷,外边的刁民怎么处置?”

“噢,怎么,处置?”晏少昰明显神还在天外,满脸的红窘褪得没这么快,他好好醒了醒神,才把先前断了的那一小撮怒火苗苗拢巴拢巴,摆出点生气的模样来。

“先把闹事者抓起来罢。”

他一首当其冲的受害者,情态温和得离了谱,嗓门还没唐荼荼大。

那丫头抓过一张椅,“嗵”地往地上一放,竖起一对眉,瞪着被截在门外的村民,气势如雷喝了声:“开大门!”

“不是要来理论吗?不是写了诉状要好好说道吗!叁鹰,去衙门报官!聚众滋事,无故伤人,我看衙门先治谁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