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兵替防仅仅三日,镇上风声一日比一日紧了。

萨满族似也察觉到如此被动地等灵童上门遴选不妥,那日与大灵童打了个照面的巫士指天立誓,三日里不眠不休,拼命回想大灵童脸上的每一寸特点,就差把自己的印象刨出来示人。

全镇巫士拿着画像比对完了,才不情不愿地冒出一个认知:镇上有富贵人家不信奉他们草原的天神,压根没来巫帐遴选,躲藏在家里了。

哼,无知、短视至极!

元兵得了令,开始逐门逐户地搜查,敲开镇上每一个人家的门,尤其对富户家的孩子查得紧。

此地与番邦人混血的孩子不少,蓝眼睛的也能见着,不论年纪身份,一个一个拉到巫帐等着验灵。

每一个从帐里出来的小孩都如惊弓之鸟,满眼惶恐,哆哆嗦嗦离开的。

乌都举着千里眼观察镇上情形,两条短短的蚕眉皱成疙瘩,看得却有点分神,一会儿望望镇中,一会儿望望山头的彩旗,没看两眼又去望天边黄昏了,手在物镜前摸摸按按,调焦轮左转右转没个停当。

——还是个贪玩的孩子。

廿一只当他不会用,怕小公子盯着太阳灼伤眼睛,忙把千里眼拉下来,笑说:“这奇物虽精巧,却也有使用的法诀,等小公子再大些了,我教您使。”

乌都看着他把珍贵的千里眼收走了,没作声,左右自己想看的都看完了,惆怅地叹口气,坐回墙边去算明日天气了。

他个头小,一举一动都未脱稚气,廿一好笑地摇摇头,对镜一瞧才觉出不对——镜片不是原来的镜片了,前端覆了一层灰色的薄膜,灰蒙蒙的竟似能滤光,夕阳赤红泛金,入镜后竟不灼眼了!盯着太阳看,眼睛都不流泪!

廿一忙追上去问:“小公子,这是什么奇物?”

乌都头也不回:“仿巴德膜。”

仿得太糙了,他们一眼就能瞧出材质,没什么好讲的。

乌都叠合风向、风速,拿地杆影长算日落方位角,靠黄昏颜色预测云顶温度,不太用心地起了个数字模型,往墙上刻了句“阴有阵雨”,啪,把木炭扔进炉里。

他是焦虑的,焦虑到生理钟都变了样,躺**要失眠,天不亮就醒了。

耶律烈日日盯着布防,把周围十里地摸了个遍;二殿下屋里的灯二更歇,天明前就又有了起身的动静。所有影卫刀不离枕,睡觉不脱靴,守夜的人一夜两换,从天黑守到天亮。

萨满和元兵找不到他,渐渐发了狂,以重金悬赏通缉,鼓励邻里互相举报有这样面容的童子。

乌都心慌得厉害,倒不是怕自己被抓住,是怕自己一个把这四百多人全连累得丢了命。

从去年十月至今,他时时在街上晃**,逛遍了镇上的每一条街,每一家杂玩店,在许多小食摊上都停留过。辽兵买过的年货又不计其数,每次进城都是拉着大棺材车去装东西的。

镇上有许多人都认得他的面孔。

“殿下,出事了!”

乌都一听见这句,噌得窜出去了。

所有影卫人手一台望远镜,死死盯着镇子方向看。乌都连跳几下都够不着一个望远镜,耶律烈看不过去了,劈手从影卫手里抢了俩。

等看清了圆孔中的图像,一刹那,风声都寂了。

满镇哄乱。

元人终于扯下了最后那一点恭谨友善的皮,骑马践街,举着大刀穿街而过,劈开每一户人家的门闩,强行入室搜查,不光蓝眼睛的,五官但凡有一处能和画像对上的孩子全抓走。

很快爆发了冲突和流血,一处番邦人开的赌场被屠了满门,被刀劈了半截身子的赌棍爬到门口,脸上终于露出比输赢更热切的神色。

乌都抖得端不住望远镜,不敢去看,却自虐一般死死盯着镜头,直到头晕眼花腿软得站不住,一屁股摔在地上。

“……殿下,让我去吧……”

见二殿下没应声,乌都抖着手,抓了抓辽汗的裤脚,哀哀叫了声:“耶律烈,你送我进镇吧。”

他以前叫耶律烈叫了短短一阵子“父汗”,最近几日两边人盯着,于情于理都不该再叫了,称呼耶律烈成了直呼其名,“耶律烈耶律烈”喊得毫不陌生,叫晏少昰却从来都是“您”与“殿下”。

尽管他们互相熟知对方的秘密,亲疏仍是一目了然。

“没别的招了,让我去吧。我想过了,就算竞聘不过别的小孩子,我也是大灵童,去了北元,没人会苛待我的。”

晏少昰低低一声:“住口。”

耶律烈刚撤回最外圈的探子,没人给他翻译,好不容易听懂他二人在说什么,目光陡然锐利,提着乌都后襟把他扯起来:“你真的愿意去选萨满?”

乌都点头。

耶律烈目光复杂,可也只有一瞬,很快扯唇一笑:“那就好办了!你就当自己成了元兵的俘虏,左右你没爹没娘,就剩……”

这一句“没爹没娘”刺在了不能碰的死穴上,晏少昰蓦地暴怒,吼了声:“住口!”

辽王没听过什么叫“住口”,毫不理会:“二皇子且听我说。”

耶律烈心血腾腾地流向四肢百骸,滚烫得叫他全身涌出无穷力量。流亡十一年,除了每一次遇上敌兵仓皇出逃,他就没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这样欢实过,像疯狂的赌徒一般把身家性命全系在接下来一番话上。

一口契丹语从没被他说得这么字正腔圆过。

“我手下打听得细,听闻巫士在黄河沿岸就地筑巫阁,是四十九匹马齐齐使力拉的一辆巨车,这车奢华至极,是一座连茅房厨房都齐全的大屋。”

“回北元的一路上,大灵童的双脚不能沾染异族的秽土,必须落脚在元大都的教中巫阁——所以这一路不是天天赶路的,行程两月有余,大灵童要在这辆车上学习祭祀、祈禳与占卜,一路上用得着的厨子、奴隶、教习、译官多得不可数。”

晏少昰定定听进去了:“你言下之意是……?”

耶律烈一双眼陡然爆出精光,拎着乌都往身前一提:“只要这崽子能带我的人混进去,势必能杀了窝阔台!”

在场所有影卫、所有辽兵,甚至一直与耶律烈不对头的监军,都震惊地盯住了他,视线不由控制地落在乌都脸上。

晏少昰一字一字离口,竟觉每个字都陌生:“你说的是,杀元汗,窝阔台?你昨夜宿醉,今日可清醒?”

“废他娘的话!”

耶律烈没说浑话……他是说真的。

晏少昰虎口紧攥,没敢看乌都,只寒声问:“杀元汗有几成把握?要多久?我不可能等你三年五载。”

“你懂个屁!”耶律烈官话学得不通熟,唯独骂人的几个词全学通了,骂完了又变成叽里咕噜契丹语。

“你知道元人王帐什么样?你知道他们布防多稀烂?每年我派去刺杀他们主将和皇帝的刺客,十有七八都能混进王帐去!那群蛮犊子不像你们皇帝似的,成天睡女人批奏折,每朝几百年来个‘御驾亲征’,能从老子吹到重孙!”

“他们没那么怕死,一天不骑马、不喝酒吃肉就要憋死——这时令草原回春,窝阔台汗王就在草原上春狩!”

“蒙古人,只有老得上不了马的废物才在元大都里镇场子,年轻力壮的都在外边打仗——大王子贵由带着他叔在东北打万奴!王三子四子在北边打斡罗斯——窝阔台身边就几千兵守着!只要萨满落地,他得亲自去接见!”

晏少昰心口一窒,又蓬勃地跳起来。

他不知道。

他能把眼线布遍全中原,唯独蒙古一个桩子都插不进去。

草原广袤,腹地纵深,汉人面孔寸步难行,只有蒙汉通婚的生意人,能勉强往元大都走一走,所见所闻都是市井消息,压根见不着蒙古高官的脸。

而耶律烈筹谋报仇、复国十余年,对蒙古皇室的了解比对他自个儿的短命爹都深,探子早嵌进了元大都的骨脉。

只差一力。

晏少昰终于掐住自己一分胆量,垂下眼睑,弧光在乌都脸上落了不足一息,他满嗓涩粝的沙,还没挤出半个字。

乌都满眼坚定地点了下头:“我要去。”

这三字似叫他得了莫大的慰藉,晏少昰练武十几年,呼吸竟急促起来。

这一瞬,他眼前晃过胜州不战而降的边军,上马关数万刚磨刀开刃的“精兵”,还有连炮都打不好的火器营,那三座通天的尸塔被轰成了粉,挣出一万条枉死的魂……

兵部那些满脑肥肠的废物,日日来信问“可有大捷”,要拿着最新的战报回去报喜,好登报面世,糊天下有识之士的嘴。

千百图景汇作一念,最终定格在江凛那句断言上。

——这一仗,我们没准备好。

晏少昰牙根咬得酸胀,终于定了神:“你要什么?”

耶律烈双目似点了灯:“我要你们的神兵利器,能打二三里地的那种火炮,能折成几折揣在怀里的弩机,能喷一口火的长|枪,什么硝石硫磺老子全没有,还有什么栓在胳膊上点一下就能射出几十根牛毛针的那玩意儿,有多少我要多少!”

——他倒是敢开口!

监军快吓傻了,扯着嗓门惊叫:“殿下不可!耶律狗贼不可信啊!他要是带着咱们的火器去投诚蒙古,必能换取高官厚禄!咱们将作监几十年功夫就要付之一炬啊!”

“给他!”晏少昰喝了声。

元兵的伏线已经出了镇门,朝着山谷搜来了。

他当机立断:“从上马关调来不及了,廿一,你带我手旨去跟王叔借,大同离此一日工夫,以跑死马的速度往回赶。”

耶律烈朗声一笑:“还有最后一条:倘若我杀了元汗,还能回得来,我要你们皇帝老子给我划片地,不能比西夏小。”

晏少昰眉眼一沉。

他要做异姓王。

这不算难,只要元汗暴毙,三路敌军立退,他们就势反扑,倾吞大片草原疆土,那些异族不服管教,送多少粮也喂不熟,边兵总是要退回原本边境线的,到时随便分他一块什么土都行。

“倘若老子回不来了。”

耶律烈咧嘴一笑,露出了他这张糙脸上能摆出来的最明艳的笑,刀梢一指身后:“我这些部下,你看着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