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走的是暗驿,影卫专门的言报之路,随天津的官书一起动身。

这些“官书”多数是送往宫里的折子,各地的官驿、军驿都是地方出资筹建,地方管辖的,受政治影响很大——吏治清明的地方,驿站运营得好;官员上下沆瀣一气的地方,官驿沦为虚设,递上去的折子总是要经几道手。

胆小的庸官敢截折子,胆大的贪官恶吏,敢把折子改得面目全非,重新呈上去。

其后,折子进内阁是一重关,进御前又是一重关。

盛朝广开言路,允许小吏越级上奏天听,可天下每月的折子何止千百,一重重的官员替皇上“分忧”,清简折子,能呈到皇上眼跟前的,每天撑死了也就十封。

剩下的,全在暗潮底下烂着。

该上去的奏事折没递上去,不该上去的请安折递上去了……背后有无数双操控政局的手,致使言路凋敝衰微,阻断了清官直呈天听的路。

影卫从南到北搭建了一张巨大的信息网,当然,他们做的也不是什么地道事儿,他们会在官书传递过程中偷偷拦截抄录,筛检出一切关键信件,整理好送到主子面前。

殿下一份,太子一份,事儿大的还会给老国公递一份,请老国公帮着审度,背后又有无数幕僚文士一齐分析,是为“足不出户,知天下事”。

若放到后世,晏少昰毫无疑问是个信息狂,天下事在不在掌中另说,他每天无数信息打眼前过,大事小事全得知情。

叁鹰写好信,才刚送到静海县的桩点,那扮作掌柜的探子贼兮兮笑着,双手端来一只木盒。

“新鲜的,一刻钟前刚到。”

是只紫檀木盒子,没上锁,盒子扁平狭长,还凉冰冰得冻手,盒面上覆了层细白的霜。

瞧叁鹰一脸的狐疑,探子笑着说:“我可没敢打开。这东西外头裹了个冰盒送来的,天冷,冰还没化干净呢,不知装的是什么时鲜。”

叁鹰晃了晃,隔着盒子听了听动静,感觉里边的东西轻飘飘的。

他莫名其妙地端着这木盒回去了,交给芙兰。

唐家落脚的那宅子巴掌大,几个院里全住满了人,他二人不好往进混。好在这两天赵夫人时时吩咐丫鬟过去送东西,芙兰扮作丫鬟更容易混进去。

澡堂出事的第四天上午,唐荼荼才拖着一身疲惫回家。

在县衙后院住着,事事不便,她脚腕上的伤也才刚结痂,好几天没洗澡了。

进门就要热水,备好干净衣裳,唐荼荼舒舒服服泡在大浴桶里,每一个毛孔都舒坦了。

她这一进的屋,除了个屏风隔断什么都没有,简陋得一眼能望到头的屋子里,不知何时多了抹亮色。

桌上放了只彩瓷瓶,有一只小白花竖在里边,有点蔫吧了,耷拉着脑袋,花枝倒还硬挺。

房间小,唐荼荼站起来一伸手就能够着,拿在手里仔细瞧。花是淡淡的白绿色,分了三层花瓣,每层都是五朵,层层叠叠拢着淡黄色的蕊。

就这一朵白花,说它好看是抬举它,唐荼荼凑近闻了闻,也不怎么香。

“芳草,这什么花儿呀?都蔫吧了,怎么还不扔啊?”

外边给她守门的芙兰喉头一哽,捏着鼻子装芳草的声音。

“小姐,那是从五百里之外快马加鞭送回来的绿萼梅,还有一封信,压在花瓶底下呢,您不看看吗?”

唐荼荼心思分了岔,没注意到这声音的蹊跷,湿手在脏衣服上蹭了蹭,摸过那封信。

信封上一个字没写,拆开里边,寥寥三行字。

——山中有一温泉谷,路过时见三棵野梅树逆时生长,初初破蕊,倒也别致。

——已平安到上马关,勿念。

啧。

唐荼荼心想:雅致人啊,大老远地送一根梅花,多浪费人力物力。带点特产,带点风干牦牛肉也好呀。

她却怎么也收不住嘴角的笑,笑得想在浴桶里跑圈,想泼水玩。

拿起来又逐字看了一遍,这回脸上一烧,还以气音“呸”了一声:谁念你了!安安心心打你的仗。

外边珠珠喊她,一声“姐——”刚开头,房门就被推开了,唐荼荼手忙脚乱地把信塞进脏衣服里。

手一滑,花瓶罐子噗通掉地下,碎成了四片。

唐荼荼:“……”

珠珠赶紧冲上来:“哎呀这么好看的瓶子,姐你干嘛摔了它呀?”

唐荼荼反过来嚷她:“你干嘛冲这么急啊!你……”

气死个人。

她看见珠珠,忽的想起了前两天在吉祥酒楼吃饭时,有个雅间名,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什么寄梅花?什么意思来着?”

“驿寄梅花,驿站的驿。”珠珠脆声说:“刘宋朝有一个诗人,他住在江南,他的朋友是鲜卑人,住在长安。国家在打仗嘛,两人的友情全靠书信来往。”

“有一回诗人走在路上,遇见了一个送信的驿使,要往北方去,就说,‘哎呀,你帮我带一封信给我的好朋友吧’。但是驿使不耐烦等他,诗人只好从路边折了一枝梅花,匆匆写了几句诗。”

“前两句我忘了,后边两句是——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歌颂了两人伟大的友情。”

唐荼荼嘴角的笑一秒拉平。

“哦。”

房顶上的芙兰听着里边姐妹俩胡诌八扯,心拔凉拔凉的。

而此时的边关。

“殿下!殿下!收着千里眼啦!”

一个大汉猛地掀开帐帘,两旁侍卫还没来得及提枪拦下他,葛二将军靠着一身蛮力,撞开两人冲进营帐了。

晏少昰披衣坐起,拢了个松散的髻。昨夜突击哨卫营,查夜里宿卫够不够警惕,他睡下时天快要亮了。

“殿下,这是太子亲自指了小将护送过来的,好大两箱子,不知道带过来多少把千里眼。”

这蛮汉捧着一个大箱,以与自己不符的、非常小心翼翼的力气,把箱子放到桌上开开。

里边是一排簇新的望远镜,面上涂了漆油,锃亮亮的。

晏少昰看着他,在这套相似的眉眼中有些许恍神。

这是赤城守城将葛规表,葛循良一母同胞的弟弟,原本都是赤城人氏。

葛家上头的祖宗是学问人,给儿子取名也取得雅致,恭谨循良、行应规表,要他们做善人,行善事,做人做事谨守尺度,别出格。

老祖宗对子孙的期冀全藏在名字里了。可惜兄弟俩都奔着歪路长,个顶个的五大三粗,腰圆臂鼓,得盯着,骂着,叫他们定期修理仪容,不然一脸大胡子油得能结成绺,起了战事时活像两头野熊。

但军中将领各有天性,智勇双全的不少见,智如诸葛七窍玲珑心,勇如关公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的,那是野史,听个热闹也就罢了。

为帅者,是得会调度人才,不可苛求人才全如你心意。

擅谋略的,肚子里满腹折曲,往往也会有多疑的毛病;擅营兵布阵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最是重视情报,但敌情多变,有时探子不一定能铺出去,常常叫人闭目塞听。

也同样需要有葛家兄弟这样的莽夫,凭着一股莽悍剽勇,毫不顾虑地往前冲,往往有奇效。

可惜……

晏少昰目光从他脸上移走,转到脑子里的是另一重犹豫。

葛规表带的兵,军中谑称“蛮牛阵”,也常常有人胡乱叫,喊他“牛将军”。这一支兵练兵练的是穿重甲、骑悍马,马也是肚腹披甲,连人带马加上铁甲,一身将近三千斤。

一遇大战,立刻转为前锋营,因为分量太重,马跑不快也跑不远,专门用来冲散蒙古骑兵军团,一旦能冲进去,就如蛮牛一样在敌人身上狠狠掀开了口子。

只是前锋营,怕是有去难回,这一战起码要折损十之七八。

葛循良战死,他那独子还是没消息,葛家就剩这一个男丁了。一脸大胡子底下全是因寒风和干燥崩裂的血口,常常叫人忘了、又冷不丁地想起来。

——这青年今年二十四,还没娶妻生子。

葛规表正拿着望远镜挨个检查,后头一排将领鱼贯而入。

“老远就看见牛将军扛着好东西回来啦!是不是咱们的千里眼到啦?”

“可算是能人手一个了。”监官揶揄道:“殿下宝贝他那个,谁借也不让,弄得咱们一伙人只能轮着用一个千里眼,每回争来抢去的,新的再不送来,迟早打架。”

没法儿。廿一心里发笑:谁让姑娘只亲手做了俩,还刻了“平安”二字,殿下平常都拿棉套包着,能舍得拿出来望望敌情都算是不容易了。

“走走走,上城墙试试这新宝贝去!”

一群将军前后脚爬上了城楼,登高望远。

城墙上寒风凌冽,又因为围护城门的瓮城与左右两处箭楼,扰得大风乱向,雪籽刮在脸上如刀割。

天天见雪籽,却连地皮都覆不住,这地方始终下不起一场像样的雪来。

“怎么灰茫茫一片?我这眼是不是坏的?”

“哈哈哈蠢驴,你得调这旋轮,自个儿转一转。”

“胡监官,你拿反了。”

“好家伙!当真是千里眼,望得可真远啊,我怎觉得这套千里眼比头一套看得还远?”

“想是改良过了——殿下来瞧瞧!”

晏少昰接了一个新的,看见上头拴了根绳,一猜就知道用意了。

这群糙汉,看着不修边幅,其实常年在边关苦寒之地驻守的将领,都知道怜惜物力。

这千里眼他们用得很珍惜,知道烧琉璃不是容易事儿,新的一送过来,就往侧面凿了眼儿,拴脖子上,这样不会摔了磕了。

晏少昰:“确实是改良过了。”比他那套能望得更清楚,视野里的光线很好。

廿一上前道:“还有一套更大的千里眼,殿下可要装上瞧瞧?”

不用晏少昰说,一群将军已经嗷嗷地催了。

这套望远镜比所有千里眼都金贵,传令兵提着箱子上城楼,不过是上了几道台阶,身后的文士连声叮嘱:“慢点慢点,这东西经不住一点磕磕碰碰。”

传令兵只得两腿夹着走,步子都不敢迈大了。

这台望远镜是个大家伙,只有一个筒,模样像个袖珍的火炮,将近有一条胳膊长,镜片也大,下边带三条腿的木架。

那文士小心翼翼,并不敢往城墙上架,说是“怕风吹走”,惹得一群将军骂他事儿多。最后搬来主帅桌案,把这台千里眼稳稳地支在了桌上。

天光正亮,草原上只有清早雾大,日出之后永远是一片绿汪汪的原野,视野很好。

文士撅着屁股蹲在千里眼前,姿势不雅,他只调试了一小会儿便起了身,展臂笑说:“殿下请。”

晏少昰沉腰扎了个马步,学他刚才的样子眯起一只眼睛去看。

他呼吸陡然一轻。

“那是……?”

北元跨草原作战,千里行军,背后没城防可倚靠。他们的军帐蔓延开几里地,用肉眼是看不清的,只能看着地平线上浮着一条花白的细线,那是蒙古毡包的颜色。

戴上唐荼荼送他的千里眼,能多看到无数密密麻麻的黑点,知道那是兵,那些兵在做什么完全看不清。

即便如此,那也是难以想象的便利了,足不出城,远隔十里地之外就能知道敌方动向,任哪一位将军都得倒吸一口冷气。

而罩上这一臂长的筒状千里眼,敌营里的人竟然显了形,虽然光线不足,敌兵只是影影绰绰有一个影,却足够他们连看带猜地知道敌军在干什么了。

旁边几位将军与监官连尊卑都不顾了,几乎是把晏少昰挤了开,猫着腰凑上去,惊得亮嗓子嚎了两声。

“这得多远?”

“得有二十里地了吧!”

“老牛别晃我,头晕得不行!”

晏少昰招手唤来那文士:“这是谁做的?是贺……是唐姑娘留下的图?”

文士喜上眉梢:“不是唐姑娘,是知骥楼一位大才,与工部的师傅尝试半月,做出了这套能望得最远的。”

要是唐荼荼在这儿,大概会惊喜地抱起那文士转三个圈,这文士实在厉害。

唐荼荼走前只留了十套透镜成像图,各种尺寸与厚薄的镜片都有,让琉璃厂尽量多烧各种厚度和尺寸的镜片,交给知骥楼的文士们,让他们多组装,多尝试。

透镜光学有非常非常多的应用,远远不止放映机用到的聚光镜、放大镜俩作用。但唐荼荼绝没有想到丢给他们一个思路,他们能做得这样好。

望远镜的清晰度、张角(就是取像范围)、最远距离,全会受到镜片质量影响。后世,普通的手持双筒望远镜一般是10倍放大,可以理解为把1000米外的物体拉近到100米再看;或者理解为让远处原本1米高的物体,看起来像是以肉眼在看10米高的物体。

倍率再高的望远镜全要带三脚架固定,不然手一哆嗦,眼里的图像就错开几百米了。

倍数越高,对镜片质量要求也越高,越厚的镜片,其光路折反越复杂……烧琉璃的过程中哪怕混入尘土那么大的一丁点杂物,镜片就不是高透的了,望远处能看出一朵花来。

远处牛羊成群,民屯里的百姓安居,哪里是草原,哪里有小片的沙丘,全能看在眼中。

可惜将官里边没雅人,不乐意看草看羊,镜头对着敌营一个劲儿地瞅。

“真近啊,这怎么能叫千里眼,该叫万里眼、万万里眼才对!”

“一定要藏好这东西,谁敢弄丢了、弄坏了,军法处置。”

他们挪着镜头,看到眼花头晕之时,甚至从敌营中找见了敌方主帅的营帐。

军队宿营时,往往不会把主将包裹到军营最中间,不然遇上了夜袭,敌军一门心思往最中间冲,主将也得栽个跟头。

但主将下榻之处,一定有最多的军士围护。

“哈哈,找着蒙哥营帐啦!”

“取弓来——射他老子的!”

刚说完这话的将军就被痛骂猪脑子了。

……

真厉害。

晏少昰听着他们的笑闹声,手指微蜷,习惯性地蹭了蹭,像是隔着半个营,摩挲到了他那套望远镜上“平安”二字。

浩瀚无边的草原是荒凉的,城墙下,只有身背各色旗的传令兵进进出出,带来各方消息。

这是关内第二城,位于赤城东南面的上马关。

上马关本是一座中型关,因为城下是一座矮山,在地势平缓的北境肖似一块突然长出来的上马石,借着地势成居高临下、易守难攻之势,取名就选了这一优势。

这座关,兵甲重器都不算太富余,好在月内从大同和承德两个方向急调来边兵五万,将此地簇拥成重关。

但事有另一难,城里藏着赤城五万百姓,城破时被官兵护着退守至此。他们拖家带口的,已有人心浮动的兆头。

上马关再不能破了……

倘若这座城再被攻破,远的不说,失城失地的十万流民会立刻涌入京畿之地,变成让谁也没法安枕的重大隐患。

蒙古大军按兵不动,只小股游兵来探了探,那些蛮人鬼得很,游兵每回猫过来,都是一触即分,像是在试探前锋营的调兵速度。

副将调换成了忠勇公孙知坚,这老将眼光毒辣,回身看营中那几处炊烟,全围着一片热热闹闹的开饭声。

这些从各地急调来的兵都是边兵,平时练兵苦,磨合起来倒不难,可久等不战必然松懈,蒙古一直拖着不进攻,不是什么好兆头。

“殿下如何想的?”

“等。”晏少昰自己推过的,不需多想。

“上马关仅仅十万可用之兵,再主动去攻,必定分散兵力,万一前军陷入苦战,关内无防。蒙军左右大营离咱们不过二十里,纵马半日能到,到时候回援就来不及了。”

“殿下说的是。”老公爷赞许地看他一眼,“老臣也是如此想的。”

葛规表几人嚷嚷的声音大。

“我看这物不能叫千里眼,一定得改个响亮的名!”

“他娘的,他们营里军妓可真多!这群蛮人大酒大肉吃着,血稠人肥,也不怕马上风!”

“哎哟!你看那蠢货,给马蹄打铁钉被踹了!”

“哪儿呢?哪儿呢?我瞅瞅。”

一群人哈哈大笑:“钉马掌可不是容易事,蒙古人用的都是野马,桀骜难驯。”

——钉马掌……

晏少昰蓦地转头,大步走过去,他推开葛规表,闭起一只眼睛凑到大千里眼前,一寸一寸地挪动镜头。

半晌,他面沉如水地直起身,说:“要开战了。”

所有人心头一跳。

晏少昰沉声道:“他们全军骑兵换马蹄铁了。”

接连三日,上马关全城备战,刚露出松懈苗头的边兵立刻警惕起来,却始终没等到蒙军冲关。

按理说蹄铁磨损,换上之后需要习惯几天,让这双“新鞋”合上马脚,是以全军都耐心等着。

战前留家书是惯例了,不管将军还是小兵,会写字的、不会写字的,每逢大战前总要写上一封。

要是命好还能回来,留的就是平安家书;要是命不好,留的就是遗书,家人能留下几个字,好歹有个寄托。

晏少昰以前从没写过,出营帐前,身边几个影卫总是偷悄悄瞄他,一眼又一眼的。

隔了半晌,廿一问:“殿下没什么要寄的?”

“寄什么?”

晏少昰瞧他一眼,廿一咳了声,不说话了。

可他问了这一句,勾得晏少昰多多少少有那么点意动,出了帐篷迈出两步,又折回了大营。

廿一站边上给他研墨,看着殿下提了笔,写了个“见字如晤”。

盯着这四个字细瞧半天,晏少昰又落下笔,偏头问。

“你笑什么?”

廿一神情一凛:“卑职不敢。”

晏少昰横来一眼,眉目如刀:“你笑了,你气息变了。”

廿一绷不住了,他个平常不常笑的人,笑起来不大能协调五官,笑得嘴有点歪,连忙找了个借口,合上帐帘出去了。

晏少昰双手搭桥撑着下巴,斟酌好半天,把“见字如晤”四个字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