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廿七那天早上,飘了点雪。

唐荼荼迈出房门时脚下一滑,这才看见地上覆了一层雪籽,薄泠泠的,一碾就化。

这下棉袄也不够用,唐夫人从打好的包袱里翻出披风,一人一件裹身上。

唐义山要去老宅跟爷爷奶奶住一阵子,华琼私底下与他嘱咐,住得不适应就去她那儿。只是国子监地界偏东,离华琼住的西市远,老宅的爷奶叔伯又盛情相邀,小辈辞不得,就先回老宅住了。

全家只留下他一人,虽然仆役书童全留齐了,身边不缺伺候的,家里头还是放不下心,一家人各有各的担忧。

唐老爷扶着儿子肩膀,谆谆教诲:“我儿切记好好读书,业精于勤,荒于嬉,爹爹虽离你远了,你自己却不可贪玩耽误学业,等过年的时候,再享清闲。”

“孩儿谨记。”

唐夫人的悄悄话得背着老爷说:“你伯伯婶娘那几房人的脾气……义山你自己也有数,要是谁给你脸色看了,别惯着他们,去你娘那儿住。”

“孩儿省得。”

珠珠泪眼婆娑:“哥,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当哥哥的不容易,哄完爹娘,还得哄这小丫头:“再哭要皲脸了,我每月给你们写信,特特多给你写一封,好不好?”

“好!说定了!”

他像模像样地哄完珠珠,又笑着看向荼荼:“妹妹有什么要嘱托的?”

唐荼荼想了想:“好像没有。哥哥很厉害,我知道的——既然爹要你发奋,那我就劝你多玩吧,学习要劳逸结合,别天天读死书,多交朋友,多出去走走,多看时政新闻。”

“需要帮忙的时候就跟娘说,别一人死扛。”

唐老爷背着手嘀咕:“不像话,不像话,荼荼这是成心跟我作对呢。”

全家人都笑。

唐荼荼最后看了一眼这宅子。

住了九个月的宅子,尚不足够让唐家人生出不舍,谁对这宅子的留恋也没她深。

她是“生”在这儿,长在这儿的,在这宅子里养好了精神,才敢爬出去看看世界。

管家伯把大门落了锁,隔断了里边的一草一木。

一行六辆马车,十来匹马,阵仗大。一路穿巷而过,走过各家门前,看门的家丁都探出头,拱手笑吟吟祝了句“一路顺风”。

路过容府时,大门开着一条小缝,里边似有人影。

马车轱辘转了一圈就过去了,唐荼荼只看见半身绸衣。

杜仲带着仆役和药童,几人沉默地在街门口等着,人人背了个小包袱。他拿出一封太医署签发的拨调信,请唐老爷过目。

他是太医署考过试、挂了名、有行医资质的大夫,有了这封拨调信,这就算是出外差,家里长辈托付过来了。

唐老爷虽没见过他,一听来由,自个儿补上了因果,连声说:“好好好!小杜只管跟上,等到了县衙,自会委派你事务。”

唐荼荼冲他挥挥手。

杜仲静静望她片刻,又垂眸去看地,与几个仆役步行着跟在了后头。

他们是要到城外租车的,城门外有客旅行,做马匹、马车租赁,有时也接托镖生意,在直隶几地来回行走。

每日进出京城的百姓络绎不绝,天津还算是近途,雇个车夫,跟随大部队上路,一路的花用不算贵。

唐老爷一扫前阵子的郁气,神气扬扬的,隔着车窗都能听着他的嗓门。

“快瞧,礼官开城门了!”

唐荼荼从侧窗探出头,东方日出,晃得她直眯眼。

挑今儿出门并不是凑巧,是唐老爷的主意,说是要带她们看看大军出征是什么样。唐家和去往北境的运粮兵并不一道儿,恰恰都是东城门出门,顺路看看这阵仗。

一路官差清道,兵部与礼部官员送行。运粮兵早早在城外候着,极目望去,全是捆扎紧实的粮车。

唐荼荼远远望着传旨官站上城楼,于大军前宣读圣旨,城门上几面龙虎幡猎猎鼓风,气氛庄严肃穆。

三军列方阵,运粮兵的棉衣外全套着薄甲,三万人,站了好长,从城门下一直延续到远方的深林中去。

被大军截在城门内外的百姓愣愣看着,半月前还因为“朝廷新征民伍”的事儿骂骂咧咧,这会儿全不吭声了,揪扯出新的担忧来。

这些活生生的兵,这些血肉之躯,好多都是少年、青年面孔,跟各家的儿郎没什么两样。

——三万人站开就望不到头了,蒙古二十万骑军压境,不会有事吧……

——运粮兵尚且披了甲胄,要上战场打仗的兵得死多少哇……

连最爱叽叽喳喳说小话的珠珠都噤口不言语了。她看见姐姐抬起右臂,合拢五指,收肩,朝着那头敬了个礼。

珠珠也有样学样,跟着立正敬了一个军礼。

“好孩子。”唐荼荼揉揉她脑袋,小丫头扭着头躲了。

等到清点军粮与整队之时,大军最中心的那簇人便朝着驻亭走来。

最当中的二殿下一身明光铠,护具齐全,只露出一张俊美的脸,三军目光皆随他行。

龙鳞一般的银甲叶编缀成排,三叠护肩更衬得他肩宽背阔,胸口虎头纹赫赫威风,打磨光亮得像一面镜子,朝阳底下反射出明灿灿的光,是为“明光铠”。

还没上战场,这一身大将风范就很慑人了。

四城门外都有驻亭,寻常的路亭和茶寮供百姓歇脚用,驻亭却连着驿馆,是官员和军驿兵歇脚用的豪华大亭,八角重檐,一个亭子占地百来平,很是威风。

唐荼荼远远和他对上视线,心思一动,若无其事地往亭边走。

一群小吏慌忙行礼:“请殿下安!”

晏少昰:“不必多礼,诸位自去忙。”

送行的礼部典仪官是个熟面孔,来唐家吃过酒的,与唐老爷寒暄着,唐老爷也不好先走一步,让大军看着自己队伍的屁股,那不成体统。他带着夫人和以前的同僚说着话。

唐荼荼贴着廊柱站,还目视前方,人前假装跟二殿下不认识。

两人很有共识地没扎堆站一块儿,中间隔了两个人的空当,外人眼里看不出亲昵。

晏少昰瞧了瞧她这身大棉袄,厚得不像话,还没到数九寒冬呢,从头到脚裹得就露张脸了,到了冬天怎么活。

他嘴唇微微开合:“前夜只顾喝酒了,忘了与你说正事。”

唐荼荼:“哎,您说。”

晏少昰被这个“您”梗得稍作停顿。

“江凛我没带上走,他年纪尚轻,对兵政事务不熟,还得再磨砺几年。他这边还有点事要收个尾,大约比你晚到半月,等去了天津,你督促他好好习武。”

此时是下半月,萧临风出来的日子,那少年原籍就是天津,来京城考了个乡试一直没回去,被队长拖拉着。

唐荼荼本想给队长留封信,又怕萧临风从中作梗,专门改她的留言,她索性把信托付给影卫,等下月初一再给队长。

晏少昰:“我手边人少,调度不开,只把叁鹰和芙兰留给你,天津另有几十探子。我给你的那枚私印绝不能丢,四品以下所有军官全可凭我私印调度,要是有应付不了的急事,你只管用。”

“出门在外别惹事生非,真惹了事儿,让叁鹰传信给我。”

唐荼荼想笑,又得憋着,哼了声:“知道啦。”

远处三万大军,近处的官员和随侍也有百二十,还有更远处官道两侧被兵线戒严了的百姓,唯他是视线中心。那些视线众星拱月围着他,也隔出鲜明的界限来。

在这些人眼皮子底下,唐荼荼没法自在,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失仪的。

他忽问:“怎不敢看我?”

这话亲近得过了分,一下子把唐荼荼那些顾忌搅碎了一半。

她扭过头,打量他这一身铠甲,外壳锃亮。

唐荼荼视线往上挪。

他眉宇间是浑然天成的英气,别人眉尾细淡,他反而往浓黑的长,双眉飞扬入鬓,骨廓如削。

少年桀骜之气还没褪干净,身子的担子已经催逼着他做沉稳老成的将军,两样截然不同的气质,全汇聚在一双眼里,被身上的明光铠衬得恍若神明。

好像他天生就该是这样,好像他天生就该穿铠甲。

唐荼荼没敢伸手去摸摸铠甲的质地,又忍不住问:“沉不沉?”

晏少昰笑了声:“伸手。”

他抬起一条胳膊,架到唐荼荼手臂上,立马把她手臂压得坠下去一截。

唐荼荼:“好家伙!这一身得三四十斤吧,打仗时候真这么穿,能抬起胳膊来吗?”

三四十斤算什么,重甲还要再重十斤,巨盾兵全是力士,单手可举七八十斤。尤其她自个儿还一身怪力。

晏少昰觉得被小瞧了,抵着牙根磨了磨:“怎么说,我也是男人。”

唐荼荼咬着嘴唇忍笑:“知道啦。”

不多时,传令兵来报:“殿下!一切准备妥当,该是动身的时辰了。”

各营重新整队,方阵换行军阵,三万人光是推着粮车换个方向,都是铿锵的铁甲鸣音。

驿亭里的官员侍从,全伸长脖子看大军。

趁着周围没人看这里,唐荼荼忙解下绣袋递给他,飞快说。

“这里边是望远镜,昨晚上才送到我家里。时间太紧,只赶制出来两把,放大倍率大概是十倍。今早有点雾,我照了照,基本能看清四里地外的太和殿殿顶,再远还没顾上测。”

“这是很厉害的东西,能站在几里之外观察敌情,殿下好好用。”

唐荼荼有点遗憾:“可惜只能放大张角,镜片透光度不够,光线太暗的小物件就瞧不着了——使用说明我装里头了,等我改良好图纸,之后的望远镜会一批一批做出来,我托付了云岚姑娘寄去边关。”

琉璃厂是萧家投了钱的,算是出资入股,云岚居士脑袋里边再拧巴,总归还是个心怀家国大义的好尼姑,不会在这种事儿上拉后腿。

晏少昰:“知道了,我上车再看。”

做放映机时,晏少昰就听她说过两回,大致听懂了原理,没抱太大期望。

这会儿一听,“四里地外能看见太和殿殿顶”,凭影卫的目力,每人都能看见,不足为奇。

可这是她亲手做出来的。

晏少昰只当是礼物收下,洒脱告别:“走了,你们也早点上路罢。”

唐荼荼辞别的话全涌到嘴边,还没寻着个出口,身后一群礼官已经涌上去了,团团围住了他。

兵部交付虎符,又双手呈上一杆红缨枪,晏少昰长|枪大展,甩了个枪花,红缨高举向天。

“拔营——!”

城楼上两排号角朝着天吹,势如长虹,大有震天撼地的气魄,咚咚的鼓声为和音,那是行军鼓。

送行的官员齐声道:“臣等静候殿下凯旋!”

呼出去的呵气冒着白烟,吸进来的气却是冷的,冻得肺管子都疼。唐荼荼捂住鼻子暖了暖,才后知后觉——她是有点难过。

望不着头的大军阻隔了视线,她只看着一片军旗,红的黄的黑的,绣着龙、绣着四神兽与各种异兽的,猎猎鼓风。

那条路一望无际,风呼啸过松林,声如波涛。

再远以后,鼓声、号角声全听不着了。

唐荼荼忽然觉得有点懊恼,没多叮嘱几句。

那是战场啊,战马会失蹄,火炮会炸膛,一个回回炮能投下百斤巨石,炸得人仰车翻,后头的神医救不迭,命就留那儿了……

——呸呸呸,唐荼荼你个乌鸦嘴。

唐荼荼在自己嘴上打了三下,珠珠看傻子似的看着她。

“姐,快上车呀!咱们要走啦!”

唐荼荼应了声,坐上车,捧着手炉不放了。

华琼送的四轮马车很宽敞,足够荼荼、珠珠,连上几个丫鬟全坐上去。

唐老爷意气风发,刚看完大军,满心豪情壮志,跟家丁要了匹马,踩着上马石上去了,身姿倒也洒脱。

“走喽!随老爷我赴任去!”

……

晏少昰把望远镜罩在眼上,跟着说明书,动作生疏地旋转对焦轮。

视野跳跃几下,立即从模糊转为清晰。

二里地之外的外城墙一跃到了眼前,箭楼上站哨的兵偷懒,塌着腰没站直,正红的旌旗被大风刮得乱舞,扑打在那哨兵身上,甚至能看清哨兵甲胄的颜色,看清旌旗被风吹皱的褶子。

晏少昰惊得一个后仰,后背撞在马车壁上。

此等奇物!叫什么来着,望远镜!

这名儿毫不响亮,哪里配得上此等奇物!该叫千里眼才对。

晏少昰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想拆开木筒看看里头构造,这一细瞧,他眸光一缩。

木筒侧面有字,是刀尖刻上去的两个字,横平竖直。

——平安。

是仓促刻的,没有笔体,横短了,竖长了,可还是好看得不得了。

他摩挲着几条刻痕,心里那棵细弱的芽轻悄悄破土,探出头,放肆地汲取养分,催芽拔节,一节一节撞着胸腔,要从他心口冲出来。

晏少昰推开车窗,朝身后望去。

军队动身快,唐府那一行人远得快要看不清了。

他喝道:“廿一!你下马。”

廿一不明所以地让了马,看着殿下飞身上马,狠狠一扬鞭,朝着城门的方向冲去了。

耳边风声骤起,在他心上豁开一道口子,把少年人建功立业的野心,还有一团愚鲁迟钝的情意,一股脑地凿进他心里去。

寒风如刀割脸,和着霹雳的马蹄声,涌起无边的畅快来。

身后的影卫嗷呜喊着:“殿下干嘛去?都拔营了怎么还走回头路啊?回头路不吉利!”

没听着主子应声,几名影卫纷纷驾马追了上去,扬起一大片烟尘黄土。

一片马蹄声朝着这边飞踏而来,唐荼荼有所感地掀起帘子。

只见北方一骑绝尘,一路劈开重重兵甲,千里走单骑一般朝着她冲来。

到了近前,他蓦地提缰勒马,在唐家全家人惊愕的目光中,打马贴近了她的车窗,俯头低声问。

“你死前,年龄几许?”

唐荼荼哑巴了,脑袋里无数念头疯狂乱转。

珠珠:“让我听听!姐!唔唔……”

小丫头一个劲儿地往她这边挤,唐荼荼怕珠珠听着一字半字,拼命摁着珠珠的脸往远离她的方向推。

晏少昰低笑一声,笑声从喉中溢出,喉结连滚,换个说法又问了一遍。

“你上辈子死前,活了多大?”

唐荼荼心噗通噗通跳起来。

晏少昰:“回话。”

他离得太近了,几乎是头抵着头的耳语。那是铁甲的味道。

唐府众人见鬼似的瞪直眼,啥也听不着,只看见二殿下和自家二小姐“耳鬓厮磨”,唐老爷的眼珠子快从眼眶掉出来了。

唐荼荼嗓子发干,喉头发痒,指尖战栗,整根脊梁骨都别扭地这节往左,那节往右。

她坐也不是,倾身凑过去也不是,后仰也不是,手全不知道往哪儿放。

结结巴巴回:“二、二十六。”

她眼睛眨都不敢眨。

晏少昰“哈”了声,像是有点失望,又像认了命。

他抓着马鞭直起身,重新笑得光华绽绽,身上铠甲似披了天光。

“知道了。到了天津好好念书,等我凯旋——珍重。”

余音很轻地打了个旋,撞入耳中,唐荼荼还没稳住心跳,二殿下狠狠鞭马,追着大军去了。

她摁着鼓噪的胸口,顺了顺呼吸,也没把心脏一拍快过一拍的跳动摁下去。

“姐!姐!”珠珠叫唤着,惊奇中透着欢喜,欢喜中带着八卦,眼睛快要瞪出来了。

“是不是他?!我见过他!那晚上就是他!我记得这个脸……唔唔!”

八个家丁惊悚地互相望着,骑着马的唐老爷抖抖索索坐不住了,唐夫人那辆车车窗前挤了好几个嬷嬷的脑袋。

车夫叫唤着:“快往那边坐坐,车要翻了!”

各种混乱。

唐荼荼忽然懒得顾忌那些繁文缛节,半个身子跃出车窗,朝着远去的一人一马挥了挥手,喊声裹进风里。

“殿下珍重!全须全尾地回来啊!”

马上人背着身,高高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