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破了一座城的事儿,到底没在京城掀起什么风浪来。

京城百姓就像长在真龙脚爪子上的苔藓,上头有人给挡风,有人给遮雨,那些从上头漏下来的阳光雨露都得宜,能叫人吃饱睡香,便也懒得操心离自己八百里远的边关事儿。

百姓们只会趁着茶余饭后的空当,掀起眼皮,看见满街的武侯挎着大刀巡视,看见五城兵马司依旧神气扬扬的,便觉安定得不得了。

至于边关打起了仗,呔,兀那撮鸟还能打到皇帝老子跟前不成?

如此想着,自然不把战报当回事,热闹了两天,百姓又安安心心逛起了瓦子。

至于城里突然涨了两文钱的米价,晦气地骂两声,该买还得买。

让唐荼荼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得知北元起兵,爹一下子从自己的苦闷中抽出了神,接连几天逐字逐行地通读邸报,带着义山还有牧先生琢磨北元形势。

他几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不懂兵谋不懂军政,也不知北境有多大,不知边关长什么样,对时局的思虑尚不如唐荼荼深,却很认真地读着邸报,三张脸全挂上了凝重。

趁着饭后,唐老爷还给夫人和子女开了个大会。

“宫里头,皇后娘娘和贵妃领头捐钱捐物,京城各商户也慷慨解囊。这是家国大义,你们需得明白,保家卫国不光是圣上与朝官的事,是咱们每一个人的事。”

唐老爷又忧心道:“十万套棉衣棉被,花费甚巨,织造厂不知得贴补多少。还有军费,一打起仗来,再充裕的国库也会伤了根底。咱家个个都要捐,我儿量力而行,捐二钱也罢,捐二两也罢,都是自己的心意。”

唐义山点头:“孩儿省得道理,这钱便由我替妹妹们捐了吧,我平常吃用不是在书院就是在家里,没什么花向,我手头比妹妹们宽裕。”

珠珠抓着他袖子往回扯:“不要哥哥的!我也攒了私房钱,我攒了半罐子铜板和银豆子呢。”

唐荼荼说:“我也不用,我手头也挺宽裕的,我捐五十两。”

全家人瞪着她。

“……少了么?”唐荼荼试探道:“不然,我捐一百两?……再多就有点肉疼了,虽说我存了不少钱,可明年还有别的花向。现在还不一定是持久战,等前线真的拉锯起来了,我一定慷慨解囊。”

唐老爷摸摸脑袋上的汗:“……荼荼啊,你到底攒了多少银子?”

张口就捐出自己将近两月的俸禄去。

唐荼荼才知道是自己捐得多了,干笑着打了个哈哈,避过了这茬。

她听着哥哥和爹吟诵了几首边塞诗,填了满腹文人热血和豪情壮志,顺带把最近夫子可能会考的题琢磨了琢磨,拟了几个题目,让哥哥回去想一想。

唐荼荼低下头,把笑藏进汤碗里。

爹能提起精神,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天亮得一天比一天晚,皇上体恤朝臣,把朝会往后挪了半个时辰。

吏部、户部与兵部有条不紊地运转着,吩咐各地调度秋粮,头一批的军饷也准备好了,自两税法施行以来,光是商税就提高了一半有余,国库充裕不是假的,虽然军费一出就是几百万,却还不至于伤着元气。

然而,主将却始终没个着落。

朝廷重文,原本每三年一届的科举都分着文举和武举,文进士每届录二三百人,可武举却慢慢地从三年一试,变成了六年一试。

说起缘由,委实尴尬。边关几十年没打过大仗,国内也没人造反,外无边患,内无民乱,武官的任免和调度都慢,没那么多新的空缺能往里填塞,所以考上武举的壮士往往也只是发还故乡,从个小军官做起。

选取将才也越来越严,要先试策略,再试弓马,短兵长械、营阵兵法,样样不能落下。

有这能耐的男儿多数出自将门世家,慢慢地,民间考武举的越来越少,报名都报不满额,三年一试就变成了六年一试。

这会儿,青黄不接的窘境难住了文帝,朝会上嚷了几天,暂且议定主将为忠勇公老将军,六十岁的老将出马,算是镇住了人心。

退朝时朝阳正盛,照得丹陛似玉,光华流转。

晏少昰沿着石阶走上广场,听到后头有稳重的脚步声跟上来。

他回头去瞧,拱手行了一礼:“赵大人晨好。”

这是吏部尚书赵大人,眉头与鬓角都斑白了,今年六十四了。

几年前,萧太师举家回江南时,赵大人曾借着老母病逝为由,一并上书致仕,皇上夺情不允,苦口婆心地劝他再留几年。

那以后,赵大人像是安了心,一年又一年地撑下来了。

赵尚书笑道:“晨好什么呀?老了,老了,清早上总是脑袋涨,太医诊了诊,说是肝阳上亢,没准哪天一阵风过来,人就倒了。”

照两人关系来说,这寒暄明显热络得过了度,晏少昰眼神微动,立刻换了称呼。

“赵伯说笑了,您老当益壮,三九天都能骑马上朝,连我都比不得您。脑袋涨,想是有愁事,您是父皇的股肱,要好好珍重身体啊。”

两人走在御道上,间隔足有半丈远。

今年是官员的大考之年,考察的是官员任期内的政绩,有政绩的升官,没政绩的罢免。吏部手里握着任免大权,满朝上下全盯着他。

晏少昰仔细斟酌着词句,慢慢开口。

“最近得了一尊鬼工球,是云南孝敬上来的,乃是奇匠骆十二指花了两年才雕刻成的。我是粗人,不懂这个,赵伯有空去我府上坐坐,也替我掌掌眼。”

朝中人人都知道赵乾明赵大人两袖清风,他府邸就在皇宫跟前,进进出出,多少锦衣卫盯着,探出的信儿都是赵大人清正廉洁。

要不是这回查了傅九两的账目,晏少昰也不知道赵尚书这十来年一直搜罗天下奇珍,用很是稀奇的法子避人耳目,搜罗了许多奇珍入库。

鬼工球是象牙雕里最精奇的一种雕法,也叫牙雕球,会将一根象牙雕出十几个空心球,内外层层嵌套,每一个球上都镂刻有精妙绝伦的花纹。

至于“骆十二指”,据说这人是个天残,两只手各比别人多一个指头,尤其擅长牙雕,见者无不称奇。东西正投赵大人所好。

赵尚书朗声笑道:“该是我请殿下来府上作客才是。可惜今儿不巧,老臣那小孙儿今儿满月,后宅妇人闹哄哄的,可不敢请殿下过府,给殿下的耳朵吵出个好歹来,就是我的罪过了。”

“您家人丁兴旺,好福气。”

两人就着家事谈笑片刻,等走出了太和门,赵尚书才低声道。

“殿下先头吩咐,叫我留意周围几省四五品的官员缺额,地方不要太远,离京城越近越好——老臣思量再三,挑了天津、永平、太原与邯郸,这四地都有缺额待补。”

“其中,以天津和永平府为上佳,这两地都是直隶地界。天津是要增补官员,分漕司之权,这事儿殿下是有数的。”

“至于永平嘛,那地界穷,但明年要开办海务,筹备水军,清剿海寇,办好了也是大功一件。”

晏少昰立刻抓住了“天津”。

漕司说的是转运司,管一地财税与漕运,经济大帅是也。漕司也兼管刑讼治安、考察官吏,职权很大。

各省漕司都是从京城调度过去的二三品大员,是忠心耿耿的天子近臣,可皇上跟前再忠心的人到了地方做大官,经年累月,也会搭起自己的私巢,越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底下越是臭的。

这些年商业蒸蒸日上,父皇防备各省漕司专擅,一直想增补官员去分权,瞻前顾后好几年,如今终于要迈这一步了。

最关键的是……天津府的漕司是皇兄的人,三年前调过去的,任期还有三年。

天津,王畿之地,享尽津渡之利,上头又有长官照应着,确实是个好地方。

“赵伯等我三日,我琢磨琢磨。”

晏少昰在太和门前等了一等,目送赵尚书骑上马,在家仆簇拥下走远,他才上了自己马车。

叁鹰屁颠屁颠凑上前:“殿下,是不是要让二姑娘过来一趟啊?好嘞,我这就给姑娘传话去。”

说完,骑着马哒哒跑了。

唐荼荼从琉璃作坊出来,被锅炉粉尘呛地打了个喷嚏,咕哝了声:“谁想我?”

叶三峰哈哈大笑:“咱姑娘长大了,外边有个把小子惦记也是应该,姑娘可得擦亮眼睛仔细挑喽。”

他扭头瞧着,却没从二姑娘脸上看见羞赧的模样。

唐荼荼特敞亮地摆摆手:“惦记也没用,我还小呢,不满十八不琢磨这事。”

叶三峰没想通为什么要满十八。

唐荼荼回家洗漱完,接着了叁鹰的信儿,趁着下午没事,往二殿下那儿走了一趟。

他府上有六个套院,九十九间屋,七成的屋子都是不住人的,前院的暖阁却早早布置起来了。

唐荼荼跟着芸香迈进暖阁的时候,脚下停了停,瞅着屋里的小孩。

“这位是?”

芸香笑道:“姑娘陪小少爷说会儿话,奴婢准备您爱吃的茶点去。”

暖阁里坐着个小孩,身着锦衣,身边几个小太监伺候着。

九连环、十五巧板,各种小儿益智玩具摆了一桌,那孩子通通不碰,曲着两腿踩在一张大圈椅上,低着头,抠弄自己的手指玩,看上去有点自闭。

几个小太监哈着腰,快驼成罗锅了,打着笑脸:“主子喝口水吧,一上午没喝水了,您不干得慌么?”

那孩子只低着头玩手指,并不理人。

暖阁不大,唐荼荼坐到桌边探着脑袋瞧,这孩子玩手指不是瞎玩,他十指翻飞,做出各种让人眼花缭乱的手势——什么左手比6,右手比7;一手画圆,一手画方。

唐荼荼起了玩心,跟着比划了两个动作,活生生把自己玩成了个傻子。

她扭头再去看,那孩子已经把脸抬起来了,正睁着一双乌亮的眼睛瞅她,眉眼极秀致。

看见唐荼荼抬头,小孩立马伸出一只小手,把果盘往她的方向推了推。

“谢谢。”唐荼荼打量他一眼,又仔细打量好几眼,惊了惊:“九殿下?!”

小孩抿唇回以一笑:“火火!”

唐荼荼哭笑不得。

上回宫宴上一面之缘,她对这位九殿下印象颇深,唐荼荼虽然被宫宴上的混乱连带了,受了点罪,心里头郁闷,可再郁闷也怪不到这孩子头上。

因为他那个疯疯癫癫的母亲,唐荼荼还惦记了他几天。

她问:“你怎么出宫来了?”

九殿下慢腾腾眨眨眼。

“你偷偷跑出来的,还是你二哥带你出来的?”

九殿下不知是听不懂,还是怎么的不吭声,只冲着她笑,露出单边的小酒窝。唐荼荼寻思这孩子早慧,这样简单的对话他应该能听懂,大概是这话问得不该。

他只是隔会儿叫一声:“火火!”挺高兴看见她的样子。

这孩子说话少,难得蹦出几个字,身边几个小太监全喜眉笑眼看着,望着唐荼荼的目光里含有企盼。

唐荼荼便拿小儿话的调调哄他说话:“不是火火,是姐~姐~”

她把三岁稚童当牙牙学语的新生儿教,九殿下便字正腔圆地跟着念:“姐~姐~”

唐荼荼:“哎,对了!认得这个不?”

九殿下:“梨子。”

“你爱吃梨不?我给你削个梨好不?”

“好!”

晏少昰回府时,一大一小正玩得起劲,他才迈进院门,眼皮就欢快地蹦跶了几下。

唐荼荼拿了个绣球,逗猫似的扔到一丈之外,九弟哒哒哒跑过去,捡回来,两人叽里咕噜地笑,再扔,再捡。

“小祖宗,小祖宗不敢这么跑!摔着碰着可怎么是好哟?”身后的教养嬷嬷捧着一颗心,快要吓出病了。

唐荼荼劝她别着急:“小孩学走路都是摔过来的,你们天天牵着抱着,所以他才走不稳。这个年纪再走不好路,骨骼发育就要出问题了,你瞧,这不跑得挺好嘛。”

晏少昰挥退下人,把小九抱在腿上,占了他的座,挨着唐荼荼坐下了。

“前阵子,我托吏部给你爹物色了几个合适的缺儿,你瞧瞧。”

他让人去吏部抄了各地官员缺额,从南到北各地的缺额全列在上头,大有天下任你挑的意思。

唐荼荼一个一个看下去。

天津写在最前头,因为天津是直隶州,同样的官职会比别的上府高一品,缺额有正五品同知、正六品通判。

太原、邯郸两地各缺一名六品同知;甚至还有安徽亳州、睢州等地的正四品知州,也列在上边,这两地地界穷,官员一任三年,有功绩的留任,没有功绩就要贬谪了。

晏少昰目光随着她的视线落点走,唐荼荼在安徽那一页上稍作停留,晏少昰立刻说。

“安徽太远了,你爹双亲健在,都是古稀老人了,要是有点灾啊病的,为人子女却赶不回来,岂不是叫你爹抱憾?”

“噢,有道理。”唐荼荼咬着食指关节,又绕回前几页离京城近的。

她听爹爹说过,京官太多了,升官全凭一年一年地熬资历,有门路的都会想办法外放,在外地做出了功绩,涨了资历,回京后仕途会平坦许多,将来好升官。

可外放的名额难求,爹年年盼着外放,往年连信儿都没听着呢,吏部的任免调度就全排好了,大表就贴在午门前公榜示众了。

晏少昰慢条斯理,把各地的优缺点掰开揉碎了讲给她听。

“我瞧天津最好,京畿之地,好立功,你别看同知和通判官品低微,职权却不小,这可是直隶省,杂务处理好了,回京以后越两品擢升的也大有人在。”

唐荼荼指着纸上问:“同知和通判是做什么的?”

晏少昰:“同知算是知府的副官,辅佐知府管理治安、税赋、粮务、水利等诸事。”

“通判官小,却是由吏部直接委派的,掌监察权,能裁决一地税赋、兵民、狱讼诸事,要是查出官员贪腐、渎职,还能越级上奏,每年回京述职时直接觐见皇上,面圣陈事。”

好家伙,天津同知相当于直辖市副市长,通判等于中央督察员,能绕过上级直接跟大领导告状的。

唐荼荼对着这一排缺额,左看右看,心里总觉得不安稳,扭头望着二殿下。

“这么要紧的职位,殿下觉得我爹能做得来么?”

天津是上府,面积有别的下府三个那么大,爹是古板人,虽说他在礼部干了好多年了,可礼部全是按章程办事,一切都有古礼可循,不算是正儿八经的管理岗。

治安、税赋、粮务、水利……哪一样都不是爹熟悉的领域,更别说这几样加一块。管上这样的大事,万一出点什么岔子,是要惹祸的。

晏少昰:“怕什么,慢慢历练,细心就出不了错——你别咬手,什么毛病!”

唐荼荼只好放下来,食指关节上留了两颗门牙印。

她手指从同知、通判上逐行地挪下去,这个也顾虑,那个也顾虑。

“通判再底下是什么官?”她问。

晏少昰心生不妙,蹙眉想了半天:“通判底下,是正七品知县。”

天津下辖六县和沧州一州,一个县城将近十万人口。管理这么多人也不是易事,可这个职位是用心便能做好的,还能熟悉各种民生事,这不正适合爹爹锻炼自己嘛。

唐荼荼眼睛亮了亮:“我觉得这个妥!殿下觉得呢?”

别人走后门往高走,到她这儿,硬生生把她爹薅下去两品。

晏少昰唇角捺下来,无可奈何:“五品退成七品,那不是贬了官么?再外放三年,就算立了功,将来也未必能官复原职,你当真知道升官多不容易么?”

“为国为民谋福,哪能计较官大官小?”

唐荼荼正气凛然地堵了回去,堵得晏少昰深深唤了口气,才没一脑崩儿弹她脑袋上。

唐荼荼细忖:“我爹在礼部已经走到头了,升不上去了。最近这么些事,他对仕途好像也有了新的理解。”

她顺着这层想下去,往纸上添了“知县”俩字,转念一琢磨:“这事儿我说了不算,还是得我爹拿主意,等我回家问问他。”

晏少昰怕她撺掇得她爹真犯了蠢,只好说:“你别问了,过两天,吏部就会放出消息,再具钞上奏,有心想外放的品官都能上陈情表,算是毛遂自荐吧。”

“然后二哥这边再帮他操作操作是吧?”唐荼荼摸摸脑袋。

“走后门好像不太好,但朝中有人这感觉挺不赖的。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二哥了!”

晏少昰心说:你谢个屁。

五品退成七品,成了不入流的末官,愈发局促了——就算父皇再不待见他,就算母后再开明,也不会让一个七品芝麻官做他的老丈人……

瞧这傻东西对着“知县”二字乐,晏少昰肚子里揣了三分愁苦,脸上却滴水不漏,只是揣度:

唐大人该是不傻,料他不会主动上奏陈情,求着外放做个知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