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傍晚皇宫落钥前,起居舍人会把今日皇上的起居注送入国史馆中,上头记录着帝王从早上起床到夜里睡下这期间的每一件事。

人无完人嘛,谁也禁不住一天十二个时辰不错眼地观察,起居注上有时也会悄悄缺一节、少一页。

守门的金吾卫站了一天岗,眼巴巴地等着宿卫来换防,正是一天中最松懈的时候。老远瞧见个紫衣老公公,蹒跚着脚步,带着四个小太监缓步行来。

小卫兵打起精神,忙把大门推开:“明公公,又来送起居注啦?”

明公公面皮儿微寒,眼风也不往两边扫,像往常一样趾高气昂地进去了。

其实顶着张人|皮|面具,真的不太敢挤眉弄眼——尽管年头儿说放心戴,质量妥妥的,可这面具薄如蝉翼,叁鹰怕自己笑一笑,面具当着人绷成两半儿。

盛朝的国史馆落在了外廷西头的武英殿,主殿占地一亩半,还有东西配殿两座,穿廊嵌套了一重又一重,庄重又深沉。

叁鹰当着金吾卫的面儿脱鞋换袜,这是防尘用的,又掐细嗓子说:“你们在外头候着罢。”

扮作小太监的几个影卫应声站定,各个长了双能一百八十度转圈的眼,暗中观察着金吾卫每一个桩点,出了事儿,也好及时呼哨传信。

皇宫史馆分两座,一座是挨着东宫及文华殿的东史馆,一座就是这武英殿——文华殿多为官书,存放的是皇帝廷旨、内阁宗卷、官员贬擢、各地奏折档、军机档等等。

太子爱看书,看的自然也不是闲书,他多数时候都在文华殿呆着。

武英殿则更隐晦一些,这里头有地地道道的皇家大事记:开国的祖皇帝、夺嫡篡位的庶皇子、进爵为异姓王的封疆大吏、作乱的佞臣、宫闱之祸中某妃嫔蹊跷成谜的死因……

除了皇家和宗室之外,还存放着历朝文武大员的生平事迹。王朝二百多年,没资格配享太庙的王侯与名臣海了去了,身家资料全在这里放着。

百年盛世,盛朝还从没有过一句话听得不顺耳就搞满门抄斩的皇帝,于是史官表忠心的最好办法,就是直言不讳、下笔如刀,将君臣一言一行详实地记录下来,成为一双双逼近真实的眼睛,留下史料,供后人评说。

一排排的书架有丈来高,稀疏地分格陈列着传记。

叁鹰脚步声轻悄,在殿内绕了个圈,没想好放哪儿去。

风里雨里蹚过多少回了,外头的换防声响起,宿卫就在廊下走,叁鹰也不慌,他揣着匣子这边翻翻,那边瞅瞅,觉得放哪儿都不合适。

门边的书架太显眼,保不齐被哪个眼尖的看着;放殿深处吧,通风不好的地儿容易受潮,太监检查得勤快。

塞进历代皇后里吧,好像不太合适;塞进夭折皇子那一堆里吧,又怕殿下不高兴;塞进奸臣录里吧,有点对不住姑娘。

他这么琢磨着。

忽然,殿深处传来幽幽一声。

“别乱翻啦。”

叁鹰吓得三魂六魄没了一半:“谁!”

他一受激,下意识地绷肩挺腰,绷成了一把蓄势待发的弓,往殿深处望去。

叁鹰心思电转:进门时整个大殿都是黑的,没一点光亮,也没听着气息,能骗过他耳朵的只能是习武之人!

东南角上的阴暗处,慢悠悠亮起了一盏灯,太子穿着一身常服,笑得有几分促狭。

叁鹰三魂六魄又排好了队,立刻塌腰弯成一座拱桥,掐成老太监的腔调:“殿下怎么在这儿?老奴给殿下请安。”

太子:“别装了,我听出是你了,二弟叫你来做什么?”

叁鹰只好又直起腰来,干笑着把事儿说了。

他窥着太子殿下的神色,没从这位主子爷脸上瞧见丁点的惊讶,仿佛他开了个头,太子就已经了然于胸了。

叁鹰猜得确实不错。

工部影像院半夜叫停,大清早天刚明,又仓促地催着鲁班匠开工;腾出军驿三百人手,全留着待命,明儿一早就要把还没配好画带的放映机送往各地去。

这么大的动静,太子靠三分消息、三分观察、再加四分猜测,就把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拿来我瞧瞧。”

叁鹰忖了很短的一瞬,没敢耽搁,应了声“好嘞”,端着扁匣呈上前了。

太子大致翻了翻,他们写得太碎,赘述也多,全誊抄成了蚊蝇小字。他一眼扫过最前头几行,不值当细看,往后头一翻,同样看到了那三张画。

做大哥的笑得靠在书架上,笑完了,太子悠悠道:“放进历代王妃生平纪事中罢。”

叁鹰一迷瞪:“……会不会太逾矩了?”

太子似笑非笑瞧着他。

叁鹰不知怎么,立马领会到了太子的意思。

等太子登上大宝,殿下妥妥晋爵一字王,二姑娘……就算当不了王妃,姓后头怎么也得带上“侧妃”俩字了,这不板上钉钉的事儿么。

“还是殿下说得对,您火眼金睛,奴才一万个不如您!”

叁鹰找见历代王妃那一排架子,乐淘淘地放进去,没敢摞最后边,往前边的王妃奶奶传记册中扒拉了条缝,把扁匣藏进去了。

越想越觉得这地方好:国史馆虽说前廷后宫几位主子都能进,可谁闲的没事儿去翻历代王妃的生平去?

文华、武英殿里的国史都是传抄本,就是手抄的,这两座殿里的书足有几万册,从来不雕版刻印——怕匠人无德,雕版流入民间,再由坊间的刁民篡改、戏说正史,所以从来都是由司礼监和翰林院笔录的,十年才清点翻新一回。

下一回清点的时候,没准老皇帝都驾鹤去西天玩了,放这地方真是妙啊。

他折回身,一个脑袋叩地上:“奴才告退,主子爷也早点歇息,您还要看多久啊,奴才给您多点两盏灯吧?”

“不必,我也要回了。”太子挥袖,示意他自去。

叁鹰便躬身告退。

东南角上的那盏灯又黯了,太子摸黑辨位,走回书架前,把翻了一晚的那本史籍放回去了——书脊上写着《永徽二十四年纪事》。

那一年,是祖爷爷在位的最后一年。

年老的皇帝政务清闲,四十不惑以后没什么大功大过,那一年同样没做什么打紧的事,前半本史册就写得乏善可陈。

直到时年八月,皇爷爷带着嫔妃去承德避了避暑,遇上了四皇叔造反,二弟亲手斩了四皇叔,京城中抄了几户人家,午门前血浸石砖,罪名为谋逆。

这么大的事,竟然只记了寥寥一页,仿佛藏了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

天幕黑沉,而与此同时,工部造放映机的鲁班匠人收了尾。

所用的影屏越来越大,最后甚至拉了面三丈长的白布,支开放院子里,他们在测试最远观看距离。

一排排机器挨个放到光源前试播,幕布上每一段动画全流转顺畅,没有卡带和缺帧。

“奇啦!”鲁师父叫了一声:“我这昏花老眼站在二十步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又是正反两面都能看的,演一场能坐下三五百人。等到了各府城,一天起码能叫千八百人看上。”

徐先生不吝称赞,一叠声叫了好几声好:“当真是不世出的奇物,诸位劳苦功高,回头我必在太子面前给诸位请功!”

“多谢先生。”

匠人们寒暄着,一群工部小吏奔走其中,细致地在每台放映机底座盖上了方方正正的红泥戳。

平平无奇的小篆字,却是天下绝无人敢仿的印章——那是文帝的年号,将来会作为帝王的功绩载入史册,好叫圣明君主青史留名。

至于发明人和造作者,能在史书上蹭个一隅,留下个鄙薄的贱讳,那就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翰林观礼的队伍有十余人,都抓紧最后一晚上学习这万景屏风的使用方法、注意事项,一边记录着这一奇物的外形尺寸等等细节,再编入《天工造物》中整理成文。

谁也没注意到他们后边还混了个影卫,仗着个子高,探着脑袋瞅人家翰林学士写的锦绣词儿,这边抄一句、那边偷俩词的。

可惜天太黑,这群文化人写得佶屈聱牙的,恨不得用遍字典上所有生僻字,好多字的笔顺都看不清。

影卫黑着脸放弃了,扎了个马步写了个精简版本。

——时有异人唐氏女,造放映机……好看至极,精妙至极……

——初版三十台万景屏,成于天宝七年九月十七夜,由十几位翰林学士各领专差、武略将军随行护送,走军驿送往各省。

国史馆大门合拢、工部九月大事纪笔成的那一刻。

相隔三里地的西市上,唐荼荼冷不丁地咬着了舌头,疼得嘶了一声。

她忽有所感地望向东边。几道钟声,自街口的报时楼顶上送出,嗡——嗡——嗡,拖着长长的余音连响了五声。

唐荼荼住筷听了片刻,这分明是她每天都听得到的戌时钟,却好像跟平常有哪里不一样了。

钟声穿透力强,敲得她一下子耳清目明,缠在她身上多日的、那种冷不丁叫她恍惚一下,甚至左脚绊右脚的滞涩感不见了。

这钟声似五根长钉,钉入她印堂和四肢,将她牢牢实实地楔在这个时代。

唐荼荼只疼了很短的一瞬,之后,大片沉甸甸的踏实感涌来,像浮萍从此有了根,深深扎进泥土里,诸事尘埃落定。

“荼荼怎么啦,这鱼不好吃?还是鱼鳞没刮干净呐?”华姥爷问。

“没事。”唐荼荼笑起来:“忽然头不晕眼不花了,姥爷这儿的饭真好吃。”

“那可不!”华姥爷笑得合不拢嘴,吩咐厨娘再给她加俩菜。

“姥爷这儿的厨子是你娘花了大价请回来的,一个月十几两银子供着——你娘没个长性,说风就是雨的,瞧人家酒楼年年赚大钱,她也打算开个酒楼玩儿,那不是胡闹嘛!”

老人家话密,说着说着就跑偏了,又笑眯眯收回话来,给荼荼舀了碗老鸭汤。

“乖孙多补补,补补就不生病了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