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着黎明第一线曙光,唐荼荼爬上马车,马车紧赶慢赶地往唐家去。

二殿下府邸所在的兴道坊,和安业坊离得不远。这时刻挑得好,官家的马车天不亮就进了宫,各家夫人小姐还没出门,一路静静悄悄,几乎没碰着人。

芙兰是多话的性子,这丫头分明和芳草一个年纪,都是十六,却跟百八十年没说过话似的,一路笑眯眯地找话。

“我在叁字辈里排到三十以外了,拳脚功夫稀松,唯独暗器使得还行——殿下原本想从皇后那儿调两个女影卫来,又思量姑娘身份特殊,让皇后知道了,怕是要另生枝节。”

唐荼荼:“你用什么暗器?”

芙兰一声招呼都不打,窄袖连带右手蓦地一挥,几道细风从唐荼荼脖子和耳垂间的空隙中飞射而过,细微的铮鸣拖出一道金石响声。

唐荼荼:“!!”

她回头细瞧,那是几根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针,深深嵌进车壁里,只留了个尾巴。

得亏她手准,要是射偏一公分,能把人脖子穿个洞。

唐荼荼一宿没敢喝水,也没好意思当着一群大老爷们问“你家茅厕在哪”。见状,她小腹都绷紧了,张嘴想训芙兰:这多危险!这能乱来么这!

话到嘴边又没力气了。

芙兰笑道:“我呀,打小是照着宠妾的模子养成的,琴棋书画歌舞都会一点,要往大官家后院放嘛,本来是被人作贱的命——二殿下心气高,说成大业者不需用女人做小人,他膈应这个。”

“叁字辈十几个女影卫,姑娘家天生力气不够,做贴身侍卫不太得用,多数都养成了精算先生,分散到各地做暗桩。”

“本来我们影卫养到十五,就该放出去办事了。可算账核税吧,我也不行,算盘一响我就头疼,年头儿一直不知道给我派什么活好——好不容易有您啦!年头儿就把我派过来啦,今后芙兰唯姑娘命是从,姑娘多多关照啊!”

唐荼荼撑开眼皮:“你跟叁鹰是兄妹么?”

如出一辙的话多,叽叽喳喳的。

芙兰睁大眼睛:“不是呀。影卫都是天孤,打小就是弃婴,没爹没娘的,是从各地孤幼院挑出来的——不过叁鹰功夫也稀松,他将将吊在了前三十的尾巴,才得以跟在殿下身边。”

唐荼荼跟许多影卫相处过,感觉那就是一群爱说爱笑的大孩子,原来都命苦。

“……对不住。”

芙兰说没事。

唐荼荼提起两分精神,闲话家常似的问:“你们平时在哪儿训练啊?”

芙兰目光一闪,喜眉笑眼道:“姑娘心眼儿鬼,成心套我话呢,那不能说,说了年头儿能给我脑袋拧下来。”

唐荼荼一时分不清“脑袋拧下来”是夸张说辞,还是真的。血呼啦擦的事,从芙兰嘴里听来竟有几分俏皮。

她尴尬问:“那萧举人……也在你们那儿训练么?”

芙兰忖了忖,觉得这话能答:“在呢。他根骨一般,功夫底子浅,苦练一阵看看能不能赶上。他也教我们站军姿,打军体拳。”

“那套拳法有点意思,六大营都有校尉去跟着学了。姑娘可能不知道,我们的精兵擅兵械、擅骑射,低等营兵练体能、练布阵——唯独赤手空拳打架是个短板,打起来没有章法。”

“萧举人会的拳法多。至于军姿,头儿说我们练军姿意思不大,可以拿去操练刚入伍的游惰——就是游手好闲、偷奸耍滑的新兵蛋子,效果奇佳。”

那就好。

唐荼荼想:难怪这次见面瞧队长有精神了,原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也在努力和时代适应着。

她和队长都像楔子,不管适没适应环境,不管有没有动力,都必须找点事做,找个合适的地方把自己钉进去。

个人价值与使命感连在一起,不做点什么贡献,便浑浑噩噩得没法活。

“姑娘得空了给我安个身份罢,将我收作个丫头,管吃管住就行,好歹能有张榻,不然我得天天睡房顶去。”

“知道了……”唐荼荼支不住眼皮了,把芙兰的絮叨当成背景,在马车有序的晃动中重新睡过去。

府里都知道小姐病着,清早没人来喊她起。唐荼荼困得哈欠连天,她也不悖着生理钟,顺其自然地睡到了日上三竿去。

梦里不知怎么,闻见了肉香,她耸耸鼻子,下意识地往香味的方向探。

女人哈哈大笑:“我就说了肉管用吧?天天喂那些粥粥水水的,有什么营养啊,又不是肠胃病,怎么就不让咱荼荼吃肉啦?”

唐荼荼睁开眼:“……娘?”

华琼笑盈盈哎一声:“天天喝药,你这屋里头闻着都是苦的,能走能动的,干嘛要躺着呀?成天这么躺,好人也要躺出毛病来。”

唐荼荼:“我总晕。”

华琼:“那就吃完肉再晕——我做了小馄饨,还卤了猪蹄和肘子,人说生病了要吃亲娘做的饭,吃两顿就好了,我大清早提溜着菜过来的。”

一群丫鬟无奈瞧着,想说这不好克化。唐荼荼闻见肉香竟还真提起了精神,靠在**,就着华琼的手,一口一个吃起馄饨来。

说是给她吃肉,其实馄饨里头就一点肉星子,全是菜和鸡蛋豆腐,猪蹄一个没见,肘子也就可怜巴巴切了半盘。

华琼是喂小孩那种喂法,喂她一个,张嘴“啊”一声,弄得唐荼荼哭笑不得,久违的鲜活气沾了一身。

一大碗下肚,她摸摸肚子:“还有吗?”

华琼:“不能吃了,吃多了克化不了。”

她端过碗,很不讲究地把荼荼剩下的半碗鸡汤喝了。

才问:“怎么见天的病啊?你头天病的时候,叶三峰就跟我招呼了一声,我没好意思过来——一点小伤小病的就往你这儿跑,弄得你母亲脸上不好看——可你这三四天不见好,怎么回事啊?”

毒香之事传不到民间,唐荼荼揪紧昏迷时的一线清明,搬出院使那个理由来糊弄:“我这个月月事到了,正好夜里吹了股风,就病倒了。”

华琼:“看着壮实,风一吹就倒,别是气血虚吧,回头给你找个名医诊诊,气血虚得早点补,不然长大了有的麻烦。”

唐荼荼笑眯眯听着,偶尔接一两声,她娘就能自己搭起一台戏来。

“想去娘那儿么?”华琼问她。

唐荼荼:“啊?”

华琼:“去我那儿住个十天半月的。”

唐荼荼探头瞧了瞧,母亲并不在屋里,可是胡嬷嬷在,当着胡嬷嬷的面,唐荼荼怕自己答应得太利索了,回头母亲心里不高兴。

她憋了三秒钟,才迫不及待道:“想!”

“年纪不大,顾忌倒是多。等着!”

华琼慧极,只消一眼就知道她心思,搓搓她的脸,出门往正院去了。不多时又回来,吩咐福丫和芳草:“收拾两身换洗衣裳,跟你们姑娘一块过去住几天吧。”

也不知华琼怎么跟唐夫人说的,唐夫人一点没介怀,笑着放她走了。

今儿天不是很晴,有些风,怕她出了门吹着风,唐夫人还拿披帛给她包了头。五彩的生丝绡纱中勾着银线蝴蝶,算是唐夫人为数不多的花哨东西。

唐夫人因为这“花哨”,高高兴兴买回来,又因为这“花哨”,一次都没穿出去过,怕穿出去惹人笑话。

唐荼荼便顶着一脑袋五彩斑斓的花蝴蝶,穿得严严实实地出了门。

她分明又困又晕,后脑勺沉甸甸地往后坠,离了唐府,透了透新气,又立刻觉得天清地明了。

西市上照样热热闹闹的,这是中城十二坊里没有的鲜活气——那些官家全关起门来过日子,天凉以后,各家夫人小姐不爱动了,巷道里没了那些穿金戴银的美丽,不免显得萧瑟。

西市上不同,还是斗鸡走马的热闹。这边吆喝着:“掌柜,一斤牛肉!添截舌头做饶头!”

那边吆喝着:“秋季清肺润肺炖梨膏,滋补养生老鸭汤!”

各家食肆里都添了热锅子,挂起大红旌旗,上边画“一个鸳鸯锅上飘三道烟”,这就是热锅子的标志。

刚出锅的卤串连着大铁锅端到铺门口,一锅端上去,周围食客闻着香便一拥而上,块儿八毛的吃个热闹。

举着帘子累手,唐荼荼伸手要把帘子挂起,好好看看人间烟火,被华琼一扇子敲手背上。

她娘美目一瞪:“想不想好了!吹股头风又要病!”

唐荼荼只好放下。

华琼扫了一眼她看的方向,“想喝老鸭汤下午我给你炖,外边卖的都是拿鸭架熬的,没什么吃头。”

唐荼荼笑起来:“行!”

华琼又道:“你裘叔叔来过信儿了,他们初七到的扬州,说是你那花椒稳稳当当运过去了,走水路也没受潮。咱们不是包成小包想走散货么,卖得不好。”

她说话实诚,没那种“我怕娃娃难过,骗你说卖得很好”的心思,卖得不好就是卖得不好。

唐荼荼有点失望,又听娘说:“不打紧,入秋以后是丰收的时候,赶庙、祭神、打节场的,各种庙市上都有‘老饕宴’——何为老饕宴呢?就是一群爱吃会吃的名嘴,他们坐一块吃席,品鉴新菜。”

“江浙两地富庶,一个‘吃’字上头讲究得不得了,秋冬两季有各种厨神大比、文饕作赋,要议定明年的宴节菜。你裘叔叔打算联系几个川菜大厨,把椒麻菜的名头打出来,花椒就不愁卖了。”

江南啊……

京城百姓都有点皇城脚下的自矜,看外国人,统称藩鬼;看外地商帮都是穷地方来赚钱的,穷山恶水出商帮嘛,舍下妻儿老母出来赚钱,不是苦命人是什么。

唯独对江南高看一眼——都说“物华天宝莫出京城,人杰地灵还看江南”。江浙,是多少百姓的心驰神往之地。

唐荼荼:“真想去啊。”

“那就明年去呗,娘带你去。”

华琼手里头没缺过钱,什么事儿都轻松得只需一句话,唐荼荼爱死她这说走就能走的魄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