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壶小酒分量不多,斤二两的样子,即便是果酒,晏少昰也有点微醺了。

太多话滞在嘴边,说出来怕她为难,憋着罢,又为难自己。

可他惯会为难自己。晏少昰定下神想想,确实是自己操之过急了,不该只揪着那么点好感的苗头,就语焉不详地来探她的心意。

再看看旁边这傻东西,一口黄瓜一口梨,咬得嘎嘣脆,没一会儿,她住口不吃了,两盘子里各剩下五块黄瓜五块梨,这是给他剩下的。

她懂个屁的心意!月色当前,脸上不见半丝红晕。晏少昰怀疑自己要是真开口说透了,唐二兴许会立刻蹿得远远的。

他只好把那一点遐思、混着不忿,摁平下去。

“二哥。”唐荼荼轻轻唤了声。

这是今夜头一回这么叫他,顺嘴就出来了。

晏少昰:“嗯?”

唐荼荼望望皇宫那头,坐得高,金銮殿的四阿顶赫然入眼,夜色里却是黯淡的。

“我爹升官的事儿,是不是成不了了?”她还记得二殿下前阵子说的,太常寺有个四品少卿空缺的事。

晏少昰喉头似堵了沙:“……我尽力斡旋,你别担心。”

他堂堂一皇子,还需要尽力斡旋的,唐荼荼就知道这是难为他了。

“成不了……就算啦。”唐荼荼微微错开他的眼睛,落在他肩头上:“感觉宫里没我想得好,朝堂大概也没我爹想得好。”

要是爹爹这回真被褫了官,也没什么,家里就这样小富即安的,也挺好。

爹做了多年小吏,仕途已经能望到头了,此时从官场抽出身来,细想其实没有那么糟。

太子二十岁了,继位总不会等太多年,爹趁这几年好好磨砺,蛰伏几年后重新起用,问题不大。到那时哥哥成年,估计也是要入官场的,时机正好。

至于她自己么,想做的事太多,简简单单一个放映机,分明行的是好事,都能结出坏果来。前路未必坦**,但凡有点差池,爹爹护不住她,还是得仰仗二殿下,再掏空自己的本事,跟太子搭个脸熟。

“殿下也不用太费劲。”唐荼荼想了想,吐出一句上辈子自己从没说过的名言:“时也,命也,慢慢来。”

她近来作息不规律,一过亥时就犯困,酒意还没大上头,呵欠就先来了。

“早点歇息罢,我送你下去。”晏少昰跟着她起身。

唐荼荼往边沿挪了一步,正琢磨怎么下这房顶,才迈开一步,她不知怎么眼前一花,脚下跟着一出溜。

一排瓦片如倒推刨花似的,连着一串剥离卡口,滚下去好几片。唐荼荼正正好地踩在光滑的黑釉面上,滑了个趔趄,一屁股摔在房上,顺着瓦片滚下去了!

“贺晓!”

晏少昰猛地伸手去抓她。

他二人分明站得极近,可那一瞬间,不知是因为他喝了半壶果酒,眼花了,还是惊慌之下手没抓稳——唐荼荼的左臂忽然水波似的一抖,从他掌中穿过去。

无数半透明的重影附在她身上,将她坠落的短短一息,拖成了慢动作。

晏少昰心头遽震,立刻回神跃下高檐。房顶高仅两米半,只这么眨眼的工夫,她就要摔在地上了。

好在影卫离得不远,动作比他快得多,在唐荼荼落地之前将将垫了垫,没叫她摔个头破血流。

晏少昰:“摔着没?!”

唐荼荼吓得魂儿都出来了,逼出两泡惊慌失措的泪花子。滚下房檐的一瞬间,她倏地被一种没由来的恐慌击中,手抖腿抖了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叫唤。

“我就说我这么胖,我又不会轻功,你非要让我上房顶……你有毛病啊你……”

晏少昰愕呆。

生平头回被人骂“有毛病”的别扭,还有那么丝奇诡的愉悦,在他心头蹦跳了几下。他缓缓背回手。

“……怪我。”

他落地没站稳,冲击力扎扎实实撞上脚踝,被震伤了筋骨,一抬脚,疼得瘸了一步,又不动声色地走稳。

影卫全瞧在眼里,暗暗想:真他娘的一物降一物。

有这么一桩闹剧在前,他二人全忘了分寸,站在院子里声量如常地对了好几句话。

隔壁房门忽然打开了,旋风一样冲出个小花裙来:“姐你怎么啦?!我怎么听见你叫唤啦!你……干嘛……呢……?”

院里好大一个陌生人,珠珠傻住了。

晏少昰和她正对上脸,也傻住了。

他习了多少年的武,就耳聪目明了多少年,此时方知天底下不光有一步一步迈步走路的人,还有猴儿似的突然蹿出来的,他一点没听见动静!

好在一丝理智尚存,晏少昰立刻转身背过脸。

唐荼荼低声道了句“快走快走”,二殿下反应利落,立刻窜过围墙,留下一道仓皇趔趄的背影。

小丫头头回见轻功,倒抽一口凉气,趿拉着木屐就追出来了,唐荼荼连忙摁住她。

珠珠在她怀里蹦高:“那是谁啊?!是萧举人吗!还是容二哥?!我没看清哇!是不是容二哥啊!容二哥好像没这么高啊?”

“哪里有人?”唐荼荼干笑着:“珠珠梦游了吧?快回房睡觉去。”

珠珠一脸的“你忽悠鬼呢,我什么都懂”,扒着矮墙等了好半天,没见那道黑影回来,珠珠才仔细瞧了瞧姐姐,不像被欺负了的样子。

小丫头摇头叹气,满脸惆怅地关上门回房了。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唐荼荼想追过去叮嘱她两句,这事不能跟爹和母亲说,又怕叮嘱多了,反而让珠珠察觉到异常。

她站在门前纠结半天,也没好意思厚着脸皮过去。

直到珠珠又鬼鬼祟祟地推开门,鬼鬼祟祟地探出头,四处一瞅,吓了一大跳:“姐,你怎么还在院儿里站着呢?”

她倒反过来宽慰唐荼荼:“私会就私会嘛,我都懂的,女夫子还天天教我们‘佳偶非天成,得自己相处相处才有数呢’,我懂我懂,赶紧睡去吧。”

唐荼荼哭笑不得,看小丫头关上了门,才抬脚回自己屋。

而就在此时,恰好听到了外头的更声,更夫从巷子里敲着锣行过,悠长的调子唱道:“子时——夜深人静,万物寝息。”

唐荼荼怔了怔,纳闷:殿下走的时候亥时刚过,我在院里站了将近一个时辰么。

要跨门槛时,她脚下一软,竟头重脚轻地栽下去了。

……

梦里许多人在嚷嚷。

“那溯洄香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自打回来就三天两头的病!”这是唐夫人的声音。

“我再去宫里请请太医。”唐老爷说。

“老爷夫人!太医来了!”

“不该是因为这香啊,赴宴的诸位都醒了多日了,姑娘是不是吃了什么相克的,毒香消解不了……哦?前两日又中过一回毒?想是如此了,姑娘家体弱,可唐姑娘体格健壮,脉相沉实……按理儿不应该呀。”

这是太医院院使的声音。

院使想了半天:“姑娘月事是什么时候?”

芳草:“啊……该是时候了,差不多就是这两三天了。”

“想是如此,接连中了两回毒香,又赶上月事,夜里吹了风,邪风入头,自然就严重些。”

唐荼荼昏昏沉沉听在耳中,眼皮撑开一条缝,恍然间看到了二殿下的眼睛。

他拧着眉,神色很冷,对上她的眼睛,却硬挤出一个笑来,张嘴说了什么,光看见嘴动听不见声。

他怎么堂而皇之进来的?这我卧室啊,他怎么穿一身太医袍啊,还贴着两撇假胡子,丑死了……唐荼荼迷迷糊糊想了一想,又沉沉睡过去。

晏少昰硬挤出来的笑立刻凝结成冰,去了外间,低声问:“查得如何?”

廿一道:“勾栏和摩罕古教士都审过了,他们用的毒香是天竺过来的,添了竹芯,是以香不纯,没有宫宴上的地道,至多能迷住人两日……姑娘从勾栏回来都五天了。”

“重阳赴宴者和十七那日勾栏里的中毒者,症状有头晕、幻觉、多梦、梦呓、哭闹不止,唯独没有看东西重影这条——姑娘自宫宴后,看东西时常重影,这是谁也没有的症状。”

晏少昰忽然记起昨夜里他伸手抓唐荼荼时,也有一瞬出现了重影。他狠声:“传教的没说真话,继续审。”

廿一:“……是。”

妖教被列入大案要案,是由大理寺主审的,刑部中途插一脚,已经惹得大理寺不满。

廿一什么都没说,躬身退出去了。

之后的两天,唐荼荼总是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一天中起码三分之二是睡过去的。她开始大片大片的恍神,总觉得刚躺下,打个盹就到了中午了,午饭后犯困,又打个盹就到夜里了。

家里只当她大病初愈,各种养生药膳做着,天天粥粥水水地往下灌。

唐荼荼倚在床柱上,眼前时不时有些星星点点的雾,叫她看东西如雾里开花,非得定睛细看才能看清楚,从宫宴上中毒后就出现的重影也反复起来。

她在间歇的清醒里,摸摸脑袋,寻思:我怎么突然体弱多病起来了,这是毒香的副作用么……

唐家里头没迂夫子,儿女大防守得不严。于是每天下午回家后,唐义山就过来瞧瞧妹妹,怕她生病蜷在家里闷,天天拣着课堂上的趣事给荼荼讲。

唐荼荼笑得弯起眼,听他絮絮叨叨。

哥哥难得有这么多的话,几乎是绞尽脑汁给她讲好玩的事,可国子监哪有那么多好玩的事,他说着说着,开始干巴巴陈述自己一天上了几门课,夫子讲了什么,活脱脱一个网课重播。

她这一病,当真是把全家人都吓着了。

大概是知她牵挂,唐义山也每天提一提放映机复刻的进度。

“鲁班匠真是厉害,这才短短两天工夫,匠人已经把放映机的原理琢磨透了,画出了更精细的图纸,听说还要放大尺寸,做出更大的、能叫几百人一同观看的木机。”

唐荼荼:“那真好。”

大概是阳光太盛,她眼前花了很短的一瞬,唐荼荼抬手扶头,恍惚间她竟觉得看不清自己的手了,只看到一片晶灿灿的光点。

眼前视物仿佛也扭曲了一瞬。她使劲一眨眼,眼前又恢复正常。

隔了一日,哥哥又说起这事:“国子监里那些擅画的同窗组了一个万象社,专门收罗各种子集资料,按着太子的意思开始绘图,留待放映机用。”

听到这话时,唐荼荼耳鸣得厉害,鸣得她用力摁住耳朵都捂不住,好像有一百把电锯在她头顶划拉,以骨传导的方式扩音,鸣声大得几乎是往她耳膜上锯。

“荼荼?……荼荼!爹!娘!荼荼又晕了!”

放映机复刻分两头,工部绘图纸,做机械;国子监十六个学部,类似于后世的专业分科,太子抽调了其中五个学部,分门别类地绘制各科动画。

时下最先进的法学、算学、农耕水利知识,以飞快的速度落成图像,雕版匠跟着刻印。

太子说:“要在腊月之前做出第一批样机来,下放到全国三百六十府。要在明年年底前,下放至一千七百余县,各府各县再按着样机做新的。”

年轻的储君想大展宏图,底下人都得紧着皮。两个来月做三百六十台机器,这工量不小,鲁班匠们把祖师公请出来镇场,在工部腾出几间屋子,打了地铺,昼夜不离衙门。

而在所有木匠睡得东倒西歪、呼噜震天的深夜里,几十台放映机全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静悄悄变化着。

仿佛有一只巨大的神之手,拨乱反正,将白天工匠们赶出来的进度拖拽回去。

钉好的铆钉脱落、矬平的木板鼓翘;满地的木屑刨花一朵朵消失,慢吞吞长回到木箱上;严丝合缝的木齿轮互相挤压,变回不合适的尺寸……

仿佛凭空中有一群无形的顽劣孩童,缓慢地破坏着放映机,将这些成品一点点抓揉成白天的样子。

一整个院子的木匠都沉沉睡着,疲惫至极,熬了几个通宵,各个脸色青灰。

黎明天大亮以后,老师傅抻了个懒腰,刷牙漱口的工夫,他听到几个徒弟抱怨。

“分明就是一个木头箱子,磨磨唧唧做了好几年似的。”

鲁师父嘿嘿一笑:“就是累着了,歇两天就好啦!师父还不如你们哩,我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了,头天睡前还拿着凿子,睡一觉起来,死活记不起来自己做到哪儿了,对着木机想半天才能想起来。”

“师父,我也一样!”

“我也是!”

“大概是里头狭细机关太多,太伤神了。”

徐先生被工部侍郎引着走到门前时,听到里边“正好响起”的说话声。

徐先生笑了笑,只当这群木匠变着法儿地想多要赏钱。匠人贪财是常事,左右放映机花费甚巨,画匠、皮影匠都需要大量匠人,木匠活儿是最便宜的,无须吝啬这一点。

他笑问:“这一批三十台木机,都做好啦?”

“没做好也不敢劳累您过来,徐先生您瞧!”

鲁师父吩咐人挂起黑篷布,将整个院子的天光遮挡住,幕布支在最东边,放映机放在院中,比唐荼荼做的原版幕布要大许多。

可第一张图像投到幕布上后,并不动。

鲁师父一头雾水:“我记得我昨晚做好来着——这几个齿轮怎么啮合不住了?你们谁动这齿轮了!”

一群木匠摸不着头脑,都道谁也没动啊。

鲁师父:“嘿,邪门!”

还没正儿八经做好,喊他过来做什么?徐先生心里不豫,脸上却不显,端着饶有兴致的脸色,看他们忙活。

好在鲁班匠都是木匠里头的佼佼者,活儿漂亮不说,手还快,没半个时辰就修整好了,重新请徐先生观摩。

成像用的画带同样是这几日赶工做出来的,皮影匠临时复刻了一些旧图,全按着唐荼荼的初版尺寸为模,按比例放大了尺寸。两头尺寸都是交待过的,不存在问题,做完只需组装到机器上就行了。

可他们昨夜安在放映机还能顺滑转动的画带,此时竟滞涩起来,图像一帧一帧跳跃闪烁,连不成动画。

徐先生哼一声:“太子吩咐的差事,诸位还是费些心罢。”话落拂袖走了。

唐荼荼再醒来时,是个半上午,芳草和胡嬷嬷正把她从**扶起,往矮榻上挪。

屋里开了窗,半上午的太阳最暖,睡在窗前可以晒晒太阳。

她一张嘴,嗓子哑得厉害,刚出声就滞住了,没能发出声来,只抬了抬手。

胡嬷嬷恰好瞧见,哎唷一声叫起来:“姑娘可算是醒了!老天爷啊,您睡了两天了,再不醒,夫人都要去护国寺求神拜佛去了。”

芳草笑盈盈凑过来,仔细端详着唐荼荼:“小姐可算是醒了,快把我们吓死了,您这一觉倒是睡得美。”

她说话比嬷嬷讨喜许多,惊奇道:“嬷嬷你看,小姐昨儿下巴上才长出来的火疙瘩都消了。”

胡嬷嬷白她一眼:“二姑娘刚醒,你还顾得上看火疙瘩。”

眼见二姑娘又闭上了眼,胡嬷嬷忙道:“姑娘别睡呢,吃点东西再睡,厨房粥熬了一上午了!我去唤老爷夫人过来。”

她前脚刚出门,唐荼荼睁开眼,趁着这程子头脑清醒,她不动声色道:“芳草,你出去帮我提两壶热水,我想洗个澡。”

“姑娘这儿……”芳草犹豫:“我让福丫和絮晚过来。”

“别,我自己一人待会。”

等芳草一离开,唐荼荼用了些力气,抄起炕桌上的一个杯子砸在地上,又弯腰摸了一块碎瓷片。

瓷杯碎了一地,声量不小,立刻有人跃窗进来。

进来的是个姑娘,个头不高,腰上佩剑,一瞧就是影卫出身。

她落地矮身福了一礼:“奴婢芙兰,排叁字辈,是二殿下遣来的。姑娘……哎姑娘这是做什么?”

唐荼荼嘘了一声,示意别吵。她握着碎瓷轻轻划破自己的手指尖,圆鼓的指尖立刻渗出血来,她擦到帕子上。

帕子上的那一点血迹一会深,一会浅,血迹晕染并不流畅,像缺了帧的片段。

隔了大约一分钟,唐荼荼抹干手指上的血迹,伤口竟不见了,指尖白嫩如初。几个呼吸的工夫,那道血痕又凸显出来。

唐荼荼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恐惧,才去看这新来的女影卫。

“劳烦姑娘问问二殿下,能不能去钦天监借调最近百年间的所有异人录。另外,请把萧举人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