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步军从城南开始彻查,一家一家勾栏翻了个底儿朝天。

此案还没上奏天听——皇上刚醒,还迷糊着。京兆府和大理寺一合计,立案时将此案定性为“一赐乐业教与十字教鼓倡乱道,惑世诬民”,分别报给了内阁和太子那儿。

一大清早,五阁臣里头入阁最迟的两位大人就站在了养心殿门口,关切地问了问皇上昨儿吃得香不香,睡得好不好。

道己公公答得滴水不漏:“圣人才醒,精神头儿不很好。”老太监垂眸瞧瞧尤大人手里的笏囊,厚厚实实的。

“老奴去给大人们通传?”

二位阁臣在门口盘旋了半个时辰,也没敢进去,悄声将草拟好的奏折交给道己公公,放到皇帝案头上,等皇上用过午饭了,再提这茬。

于是东宫那头先做了批复。太子对着案牍沉思片刻,将罪名整行抹去,改成了“妖狐教结社敛财”。

惑世诬民,意为祸害国家,欺蒙百姓,这是乱世之象。这词用得太大了,用在一个小小的新教上头,会叫京城人心惶惶的,不合适。

太子吩咐:“让搜查的官兵都警醒些,只搜所有瓦子和街面商家,不许擅闯民宅——异国传教士抓起来扔天牢去,新入教的百姓不必下狱,这些百姓刚被吸纳进去,一时受了蒙骗,要叫他们迷途知返。”

京兆府来传话的是个少尹,一听这话就傻眼了。

“这些人疯疯癫癫,嚎了一宿了,非说自己有罪孽在身,怕死了以后下地狱,只有好好供那狐狸精才能洗罪……这还怎么迷途知返?”

“迂脑壳!”徐先生乐了。

“这是毒劲还没过去呢——你将这些刁民全部聚集到讲经坛,请护国寺住持派高僧下山讲经!让他们瞧瞧正儿八经的高僧是什么样,听听真佛修的又是什么道。”

“实在鬼迷心窍的,判个三五年,扔进劳役城垦地去,省得祸祸家人。”

少尹提笔速记,赶回去报给大人了。

京兆府尹会来事儿,立刻领会了精神。

他着人绘出那狐狸佛的画像,印刷足量后,满大街贴了告示,还发挥文吏专长,配了几个白狐吃人、剥皮、剜心的鬼故事,连字带画地贴满了京城的告示栏,说得要多邪乎有多邪乎。

另外设置了丰厚的赏银,督促百姓揭发纠举。

坊间百姓风气大振,揪着周围街坊邻居信奉狐狸佛的,全扭送到了官府去,当天就送进去几十个。

南市大肆抓捕妖教教众的时候,慈宁宫里安静一片。

太后昨儿前晌醒的,一整天了,饭没用几口,唤了两个侍佛的沙弥尼在她寝殿里念佛经,老太太没梳洗,昏昏沉沉坐着听经。

张院使每隔两个时辰来请一回脉,摸着太后的脉相已经大安了,恭恭敬敬退出去,与食医商量着,敲定了几样清粥小菜。

一转头,他忧心忡忡地往侧殿去了。

侧殿住着含山长公主,在慈宁宫留宿两夜了。

自打中毒香之后,长公主陆续醒了几回,可总也醒不清明,总是睁眼瞧瞧人,就又昏睡过去。太医从脉相里摸不着危相,把人扶起来,吃的喝的也能喂进去,可人就是醒不透,这毒对她的影响似乎特别大。

长公主这儿,从不用小丫鬟伺候,寝殿里只留了几个年纪不轻的嬷嬷。

张院使带着医女望闻问切了一通,善若和乐霁女官温声回着话。

院使心里嘀咕:到底是修佛之人呢,心性平和,公主没醒,这二位女官竟不怪罪他们,也不冷脸叱骂叫太医们难堪,和和气气的“好,知道了,劳累大人了”。

那态度好的,仿佛对这毒香一点也不怵。

张院使一整天没合眼,宫里头四处传唤,各宫娘娘们谁不是着急忙慌的,怕这毒留下什么病根,但凡有点头疼脑热,身旁女官咋呼得恨不得扒了太医的皮。

只有长公主这儿,成了难得的清净地。

善若女官打发走他们,轻手轻脚地进了内室。

看公主蜷在床尾,手脚又在**着,善若赶忙坐在脚榻上,给公主搓揉手脚。

她算了算时辰,轻轻唤道:“公主,公主该醒了。”

善若年幼入宫,从一个影卫做到三品女官,陪着长公主二十来年,主仆二人熟络如闺友。

她这呼唤的声音,破开无数旧事,反倒拉扯着长公主陷入更深的梦境里去。

梦里许多人唤她“公主——公主——”,好像她生下来就叫这名儿似的。

她是隆宗的掌上珠,从小千娇万宠的嫡长女,少时呼朋引伴,哪天兴起了开个赏梅宴,全京城的贵女都得带着笑来。

含山不是什么好脾气,母后请进宫来的伴读小姐总是跟她合不上脾气。一群天之骄女谁也不服谁,三两天就得闹口角,前前后后,伴读换了有十来个。

后来,父皇觉她不似寻常女儿,专门请了太傅教养,学的是治国大道,背的是理政新篇,几年间读遍了藏书阁,尤其对时务策论敏感。每回父皇考校学问,她总是能答得鞭辟入里,几个弟弟谁也不如她。

那时,身为太子的弟弟愚笨,总惹父皇失望——而弟弟行三,上头既有淑太妃生的二皇子,即后来的燕王,占了长;

又有郑贵太妃生的温王,占了亲,那是个钟灵毓秀的孩子,极得父皇喜爱。

各个都比弟弟讨喜。

母后私下里说,你是姐姐,得护着弟弟,多在你父皇面前夸夸他。

九岁的弟弟说,皇姐我开始学武了,新来的那参领是谢家的,谢家一向亲近皇兄,处处针对于我。这参领来的头一天就在校场上摔我个大马趴!他明知我力气不足,撑不开大弓,偏偏拿三石力的弓刁难于我。

长公主笑他瘦猴儿,三石力的弓都拉不开。

后来,弟弟年纪渐长,提到谢家的次数越多,每回提起时总是恨得咬牙,阴沉着脸。

他说:“谢家满门名将,老将还没归隐,嫡孙就站上了太和殿,一家三代同朝为官,不知避嫌,枉为人臣。谢家站在老大那头,舅父却是一个文官,我如何能不受掣肘?”

长公主便当真上了心,去校场上瞧谢家那孙子。

去时,他正与人比武——金吾卫啊,皇帝跟前的亲卫军,卫所里头多少小将都是被父辈填塞进来的银枪蜡头,他却能文能武的,起了个风流蕴藉的名儿,叫“谢蕴”。

提前想好的刁难没下得去手,长公主想:此人非宵小之辈,不该愚弄他。

那时仗着年少,爱与恨都来得直白坦率,心悦一个人,远远比厌恶一个人更快。

父皇亲自指了婚,出嫁时候十里红妆,从东华门到升平坊多远啊,漆成大红的玉辂还没出宫门,打头的嫁妆已经走到公主府去了。

那段美梦总是浮光掠影般一闪而过,吝啬得很,连谢蕴的脸也始终蒙着雾。

然后,就是后半场噩梦了。

……

重阳宴上,她絮絮叨叨说起好些旧事,把血缘亲情里余下的那一点甜味,细细咂摸完了,才道。

“我出降谢家后,老二与谢氏便离了心,也算是阴差阳错帮了你——可你总疑心谢家跟老二私下勾结,即便老二已经就了藩,你也疑心他会回来夺你身上的四龙袍。”

“渐渐的,也跟皇姐生分了,再不与我说政事上的烦忧。”

皇上没吭声。

长公主问:“当年盛夏,父皇率众嫔去承德避暑,是皇弟你提议的,是也不是?”

皇上阖眼,没敢看她。

她便又问:“老四起兵叛乱是真,这我猜得到,老四一向不服你,承德离他藩地那么近,他总要搏一搏的——可谢国公勾结叛党,是真的么?”

皇上不答。

“那时老二在蓟州,离得最近,率兵救驾,半道儿上被乱箭射瞎了一只眼。我死活想不通,凭虚沟那荒郊野岭的地儿,出蓟州城仅仅十里地,怎么会有伏兵深入腹地,埋到他眼皮子底下去?”

没人理她,长公主便自言自语。

“二弟瞎了一只眼,四弟被斩于承德,父皇震怒,催着五弟就藩四川。小六是个肥头大耳的废物,小七年少嫖妓,伤了肾气,子息艰难。”

“你算得可真准。”

“谢家全家倾覆,翁公上刑场前说,谢家满门忠烈,二百年的开国勋府,怎会谋逆?翁公说,那时分明有一道密诏,由传令兵从承德急送回京,要谢家点兵封锁京城九门,谨防内乱。”

“翁公于是照做。可事成之后,那道盖了父皇玺印的密诏,却不见了,我翻遍整个谢府,也没找着。”

“于是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那是翁公的脱罪之词。”

她这弟弟终于是开了口,只叹了一声:“皇姐,你不该嫁他。”

太后闭上眼,念起了一段大悲咒。

这名为“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广大圆满无碍”的大悲神咒,是一篇督促自省自视、盼着消除己身罪障的经文,长公主读过千八百遍,没上心背过,业已倒背如流。

一字一字她都听得懂,全如钢钉似的,往她脑袋里楔,痛得她手脚都**起来。

“你们假传圣旨,逼死了谢家!”

……

“公主,公主该醒了。”

长公主终于醒过来,汗出如浆,浑身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的。

她缓了缓神,问:“什么时辰了?”

“戌时了。”

善若怜惜她,板着脸训道:“主子不能再用这香了,您这是第九回了,伤心伤神的东西,迟早要害了您。”

长公主笑了声,吩咐传膳。

她不年轻了,礼佛之后,尘事都像隔了雾,没什么东西牵挂着、烦扰着,人就慢慢变迂了,过去的许多事儿都记不清了,全靠这溯洄香做做梦,在细枝末节里翻捡自己的记忆。

耗尽了那点亲情的余温,生出怀疑之后,事情就渐渐清晰明了了。

当年鼎盛的将门满门抄斩,四百八十余口皆斩于菜市口。她在太和殿外跪了三日,才从父皇那儿求下一块免死金牌,给谢家留下了一根独苗。

那是她的夫君。七年前自戕于谢府门前,被救了下来,几日后剃度出家,大概也要在青灯古佛中了此余生。

当年跪在父皇灵前,哭不出来还要往手上抹辣油的废物,稳坐高台,享着千千万万百姓供奉,做他的圣明君主。

那是她的弟弟。

还有明知一切事情、一件一件全都默许,这么多年来一直瞒着她的母后。

世间事,真是狗屁道理!

这皇宫里头处处挂匾,宫门挂匾,小门挂匾,廊亭要挂匾,连寝殿门上也要挂匾,仿佛多挂几块就能名德流馨似的。

夜风有些凉,她双手拢在袖中,端详着头顶这块“玉絜澄明”匾,灯笼照得亮堂堂的。

长公主轻飘飘道:“来人,劈了它。”

慈宁宫的婢女们惶恐,跪在地上发着抖,也没人敢拦。

善若擅鞭,寝宫匾额用的木料本来也厚不到哪儿去,一鞭子上去,玉絜澄明绞成了两截。

长公主道:“备车出宫,回咱府吧,一刻也不想呆在这鬼地方。”

马车才出了宫,信鸽便到了,脚上绑着个轻飘飘的信筒,里头详细记录了太子和二殿下这几日查案的事。

长公主表情寡淡地听着,听到善若念到唐荼荼的神威壮举时,她笑了声。

听到善若念到太子的回文时,长公主略一思索,哼了声:“歹竹出好笋。”

小二不行,那孩子是典型的武夫思路,遇事先打,打完了才想后招补救,是个“痛痛快快把天捅出窟窿来,捅完了却补不好”的傻狗。

然上位者,不能遇点什么事儿都咋咋呼呼的,得怀柔,得体恤百姓,得给刁民留下迷途知返的机会。

信仰妖教的,要么是贫民,要么是闲出鸟儿的富人,从外视转向了自省。这两类人都麻烦,越是镇压,越容易催生反骨,一旦处理不好,就会留下“朝廷苛政无德”的把柄,越显出妖教的好来。

善若念完密信,觉出主子眼里带出了两分笑,忍不住问:“主子既然要给太子提醒儿,为何不明着说?这样大费周章闹了一通,也落不着您什么好。”

“我嫌脏,不想沾手。”

善若一时分不清这话真假,便不问了。

公主爱香,也擅调香。而天下名香成名之后,无一例外会被各教派大量采买,尤其佛家,有搜罗癖似的,几乎把天下所有名香集了个齐。

半年前得了这溯洄,主子自个儿用了几回,觉出有异。直到上个月,溯洄香刚被一赐乐业教带进了京,主子这边就筹谋着重阳宴了。

传信儿的灰鸽子啄食着盘里的点心,长公主瞧它可爱,忽然来了兴致,盘膝坐到了桌前。

檀郎,我查到害你和翁公的人了。

檀郎,你欢不欢喜?

她像是得了什么好信儿,迫不及待要与人分享似的,等也不等,在马车上就写了一封信。

写好装进信封,善若女官吹了个悠长又富有变化的口哨调子,鸽子听话地呼扇起翅膀,朝着西头的木莂寺去了。

多事之秋,数千锦衣卫将整个内城拢入了监控圈中。

信鸽飞得不高,西城墙值守的卫队正厉眼一眯,凌空几个提纵,劈手抓住鸽子,展开那信扫了一眼。

用的是熏过香的花笺纸,火漆旁有公主府的徽记。不是藏头诗,不是离合诗,没有暗语,也没写什么密事。

坊间对长公主和谢驸马这对礼佛夫妻多有揣测,有说他二人一心向佛的,一个剃了头,一个在家修;有说驸马怨恨公主,避而不见的……

各种传闻,都叫坊间说书先生编得有鼻子有眼,唯独没人编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尊贵的长公主,哪怕守活寡也守得骄傲,每年春夏秋冬各一封信,发往木莂寺,信里不怨不艾,她写过的最掉价的话,就是一句“归否”。

——立春了,乐游原上花开得盛,归否?

——三伏天,你们寺处深山,合该清凉。府里布置了个自雨亭,你大概喜欢。

——秋装臃肿,我不喜欢,左右懒得出门,今年便不做新衣了。

——入冬后,寺里寒凉,归否?

言简意丰,几年下来也换不了几个词。

这回照旧没离春秋冬夏,信纸上寥寥三行:“岁寒霜重,天色如晦,想是要到秋雨时节了,想拨云见日,又恐人事相违。秋意深浓,寺里凉了罢?盼君归。”

卫队正是个识字人,读过好几年书,学问还算过得去,一个字一个字咂摸了一遍,只品出“最近天儿不好,寺里冷,亲爱的回家住俩月吧”这层意思。

哎,刨掉公主的名头,到底还是个女人家。

卫队正心里冒出点暖意来,把纸卷塞回木筒,扬手往高处一送,鸽子呼扇着翅膀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