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太显眼,一群人分作两波,二殿下一波,太子的人手、韩少卿、还有两位译官落在后头十来步,前后脚地进了瓦舍中。

趁四周人不多,叁鹰凑过来打趣她:“咱们是乔装打扮出来的,姑娘要扮什么?”

唐荼荼瞅瞅他这一身便服:“你们扮的是什么?”

叁鹰:“主子是咱家少爷,年头儿扮管家,咱这一群是家丁,姑娘得给自己想个身份。”

唐荼荼瞧了瞧自己衣裳,料子油光水滑,好像是娘前阵子送过来的好布料,母亲画了花样找巧手裁缝做了的。

“我不想扮丫鬟,我扮妹妹行么?……二哥?”

她偏着头,俏生生望来一眼。

她长了一副得天独厚的好嗓子,“二”字轻俏,“哥”字尾音上翘,这么征询的一声,颇是勾人。

晏少昰背在身后的右手一哆嗦,蜷紧了手指,若无其事地从她脸上收回视线。

“……以后在外行走,就这么叫吧。方便。”

二殿下是体面人,端的是八风不动,一抬脚,左胳膊左腿顺拐了好几步。

叁鹰笑成了鸡打鸣,在廿一的瞪目中,笑得脚底抹油,溜到队尾去了。

人说三百六十行,不光分上中下流,每个行当里边还要分级划等,瓦舍中的艺人也会按技艺分优劣。

最劣等的是满街随处可见的杂耍班子,在街头卖艺的这叫“打野火”,随便找个空地就能演出了——杂耍、胸口碎大石、口含烈酒喷火、耍猴这一类,都是无本的买卖,客人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热闹。

技艺高超、人员固定的班子,就舍得砸银子了,会搭起高高的看台来,还会赌彩头,比蹴鞠、捶丸等等,多是武戏;也有少数载歌载舞的,那是异域来的歌舞伎,常常有男艺人扮作女相,观者分不清这是哪个国的,也分不清男女,因为舞姿诱人,歌声甜蜜,统称为花儿姬。

这些花儿姬的舞裙以裙褶繁复堆叠为美,“舞旋”不停回旋,裙摆就会满展成花儿,盛装浓抹的舞姬们笑容灿烂,脚下轻盈得几乎要御空而去。

一群影卫训练有素,全目不斜视地往瓦子深处走去。唐荼荼最没见识,她从没进过瓦舍里边,人跟着大伙儿走过去了,脑袋和眼睛还落在后边。

直到右边肩膀上一沉,唐荼荼还当是谁拍了自己一下,一扭头,吓得差点没嚎出来。

那是只脑袋只有掌心大的小猴儿,不知从哪儿跳上了她肩头,拿她咯吱窝当桥洞,钻到了她怀中。

唐荼荼手忙脚乱去抓。

小猴儿比她灵巧得多,鬼灵鬼精地咧嘴一笑,抓着她前襟爬了个来回,又坐回了她肩膀上。这小东西是个偷儿,俩爪子捧着一块什么东西塞进嘴里,大快朵颐,又呸呸呸地吐掉了油纸。

唐荼荼定睛一看,那分明是自己装在荷包里的猪肉脯。

她彻底傻了:“殿、殿、殿……二哥!!”

不远处的摊主“哎呀哇啦”地叫着:“龟孙儿你给我回来!”慌忙跑上来抓猴儿。

晏少昰离她最近,眼疾手快地一捞,提溜着猴儿后颈窝,把这小畜生从她肩上扯下来,提到手里了。

摊主吓得就差给他们跪下了,不停作着揖,指着那猴儿怒骂:“你这龟孙!回去就把你宰了下酒喝!姑娘对不住啊!”

唐荼荼:“……没事,以后拴紧点,万一挠着人就不好了。”

猴子被二殿下抓在手里吱哇乱叫,死活挣不开,四爪乱扑腾,愣是挠不着他。

晏少昰不松手,冷冷道:“叁鹰,扭送官府,此人纵畜牲偷窃。”

叁鹰:“好嘞!”

两个影卫扭住摊主胳膊,从他袖中摸出了唐荼荼的荷包来。

——这是趁她注意力被猴儿引走时,把她身上的荷包扯下来了。

唐荼荼摸着失而复得的三两半碎银,想明白这一遭的时候,摊主已经被擒着走远了。

这是贼里的好手,可惜眼力见差了些,以为她是独自一人,没认出周围这么多影卫都是与她同行的。

晏少昰一抬下巴:“擦干净,猴儿味骚。”

影卫掏出一方帕子,拿水浸湿了递给她。

唐荼荼含含糊糊道了声:“谢谢二哥。”她不敢四处乱瞅了,把荷包系得紧紧的。

街上的班子都是技逊一筹的,而最豪华的艺人班子都在勾栏里。

勾栏规模有大有小,形状也不一样,最大的勾栏都是圆环形的看台,能容纳一千多人,全是平地上搭起木架,层层叠叠搭得牢实。木架子光秃秃的不好看,讲究的大勾栏还会在看台外边罩上彩布,碎花布一块一块的,排成了有规则的马赛克格。

影卫一路向前,他们要去的那家勾栏,在瓦子最深处。高高悬挂的旌旗上写的不是汉字,而是类似于清真教的符号。

这家勾栏外观也与别家不同,几丈高的勾栏棚,外头糊了彩布,做成了个趴伏在地上的兽头造型,白狐似的三角脑袋、象牙、垂到地上的大耳朵、黑底黄纹路的兽身,大约是仿了老虎……将许多动物身上的特色拼凑到了一块。

唐荼荼仔细瞧了瞧这兽头。

古时人们尊奉自然崇拜,代表祥瑞的神兽要以温和的面目示人,所以往往取材于机灵又漂亮的雀鸟、长寿的乌龟、身姿轻灵的鹿、忠厚的黄牛……在这些动物各自拆解一部分,拼凑起来。

凶兽却是人们将许多恐惧的动物融合在一起,再添上几笔鬼怪传说,赋予其宗教神学色彩。

面前这四不像的畜牲,虽形容可怖,兽身上却绘有很讲究的花纹,大片的黑色背景与金粉纹路,颇具艺术美学。

这兽左右两只耳朵都是中空的,一条通道进,一条通道出——中间张着大嘴,那是卖票的地方,兽嘴大概三丈长宽,布置成了个小小的铺面。

掌柜的是个三十来岁的西域人,瞧不出是哪国的,棕发碧眼,一双眼睛绿得像剔透的绿宝石,透得能照出人影来。

这人是个京城通,油滑得好似一条在勾栏里浸**多年的泥鳅,先做了个盛朝的万福礼,又双手合十,喜眉笑眼地道了句“纳玛斯戴”,一连串恭维话溜出。

唐荼荼也学他合了个十,分不清这是佛家,还是人家本土的礼节。

铺面本来挺宽敞,只是里头挂满了各种摆件纪念品,从墙上、货架上摆到地上,叮呤当啷进了盘丝洞似的。

唐荼荼拂开两边的贝壳风铃,让开一个身位,把二殿下请了进去,自己才后脚跟上。

贴墙的陈货架上摆了一排条香,唐荼荼鼻尖一耸,闻着味儿蹿过去,假装在挑选商品,把每盒香都拿起来看看。

条香包装不算严密,却也遮盖了香品的味道。她怕引起掌柜怀疑,以宽大的袖子遮挡在脸上,再仔细去闻每盒香的味道。

不是这个……

也不知这个……

呕,这盒香一股死鱼烂虾味……

她以为自己扮得挺像那么回事,可东瞅瞅西闻闻,形容鬼鬼祟祟的。小二还是个半大孩子,怕她往袖子里藏东西,立刻瞠大眼睛盯住了她,大概以为这是个偷儿。

瞧她走到了一个货架后头,占据了视野死角,小二立马转过两步跟了上来,声音清清脆脆的:“客人不买不要**噢。”

唐荼荼脸一热,装模作样拿起了一盒香,挪步去了二殿下身边。二殿下正拿着一只琉璃彩插花瓶,仰头对着光瞧。

琉璃瓶底烫了个标记,微微凹下去,上头有“季氏作坊”几个字,被一朵祥云圈起。

云岚居士么,生意倒是做得大……晏少昰微微一笑,把这瓶儿放下了。

同样是摆弄店里的东西,唐荼荼摆弄就是鬼祟,二殿下就像是真正在欣赏。

晏少昰扫她一眼。

“慌什么?定力不够,回去好好操练。”

铺子里分明都是些鸡零狗碎,不值几个钱的东西,他却一样样瞧得认真。唐荼荼学不来这样的韵致,她深吸一口气,沉沉吐出去。

再吸气时,这口气吸得缓慢而匀速,唐荼荼绕着铺面走了一圈,从佛香味、木雕味、客人汗味、掌柜吃了一半的包子味等等混乱的气味中,努力去分辨跟那晚相似的甜香。

她没能分辨出来,好像并不在这里头。

唐荼荼唤了声:“二哥,没有我喜欢的。”

她对上晏少昰的视线,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几人耽搁这片刻,韩少卿等人也到了,唐荼荼侧过耳朵听柜台那边说话的动静。

韩少卿把香饼往前一推,冷冰冰道:“有人说你这儿有这香,怎么卖,你开个价罢。”

那是从大铜鼎中清拣出来的、还没燃尽的香粉,压平成拇指大的饼状,只压出这么两块,一块在锦衣卫那里,召集几位宫廷调香大师推敲香方;另一块就在大理寺。

韩少卿一个文弱公子,一开口冷得像三十年没化过冻的冰,兴师问罪的态度把掌柜骇了一跳。

那掌柜瞠着绿眼睛,惊疑不定地瞧着,一口官话正宗:“几位是……?”

“三弟!”徐先生脸一黑,低低斥了一声,又接了一句话斡旋回来:“别把你那些臭脾气带出家来,出门在外,跟人客气些!”

“还是我来说罢。”徐先生和煦一笑。

他说得极慢,咬词嚼字的,有种长兄似的温柔韵致,乍看:哎多为人着想一人,说个事儿还要迁就这外国人的耳力,怕说得太快了,人家听不懂似的。

其实是在琢磨如何忽悠人。

徐先生眼也不眨地编了段瞎话。

“前几日。一群友人设宴,宴上有个少爷说拿点好东西款待我,就点燃了这香——说来也怪,瞧着不起眼的东西,竟有绝妙威力,这香点上不过半个时辰,就叫我昏昏欲睡,做了个梦。”

“梦里有只桃花精翩然而至,肤若凝脂,气若幽兰。我再一瞧,身下的小娘也变成了桃花精的脸,滋味奇美!”

“喔唷——”掌柜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哥哥好享受,快活似神仙!”

徐先生朗声笑了。

“这一觉让哥哥我睡了大半天,当真是食髓知味。可一觉醒来,梦里的桃花精却不知怎的不见了,再看那貌美如花的小娘,都觉得倒胃口了,没那股仙气儿。”

“我连喝了几坛老酒酩酊大醉,鸡零狗碎的梦做了一沓,再也没梦着过那桃花精。”

唐荼荼听完,心里啪啪鼓掌。

难为徐先生了,那一夜他在殿外,压根没闻着香什么味儿,自然也不知道中毒什么反应。他愣是根据各方证词,临阵发挥,编排出这么个**的故事,话术精绝啊精绝。

那掌柜眯起眼睛笑了,问:“客人是在哪家花楼里,遇着这香的?”

“哎呀,我忘了!”徐先生一拍脑袋,作懊恼状。

“前阵子考完乡试,好不容易能松快松快,成天眠花宿柳的,东家进了西家出,我实在想不起那天是在哪儿了。”

掌柜笑道:“不妨事,我这鼻子灵,闻闻就知道是谁家的,我给客官闻闻。”

他拿起香片,拨开纸皮,以手扇风,很谨慎地轻轻一嗅,立刻转开脸。

随后,竟醉酒似的眯起眼,仿佛从寒冬腊月里踏进了暖阁,浑身舒坦地哆嗦了片刻,这才满足地拖长声调,喟叹道。

“贵人从哪儿得来这么纯的?咱这儿一般都是添了竹芯和木粉的香条,味儿可没您这个地道。”

徐先生奇道:“小老弟懂得这么多,快与我说说这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