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过了十天,是吃蟹的好时候。

比手心大的五两蟹垫着竹笼清蒸,端上来的两盘子蟹肉厚背实,红得喜人,还做了三盏蟹酿橙,橙香味扑鼻。

小二几乎不沾手,以腰圆锤哒哒敲开壳子,又以钎子和小匙快速剔出了肉,开盖取了腮心胃肠,盛在小圆碟里,白是白,黄是黄。

唐荼荼足有十年没见过螃蟹了。她那时代水污染严重,水产海货不是变异就是灭绝,侥幸活下来的品种都长得奇形怪状,污染超标,也没人敢下口。

鱼倒是改良出了耐污染的品种,虾蟹这类一口鲜的东西,做河塘养殖不值当,就再没见过了。唐荼荼都快忘了螃蟹几条腿了。

她照猫画虎地学小二剥壳,“这是阳澄湖大闸蟹吗?”

那小二笑着抬举她:“姑娘是行家,只是咱京城少见一等湖蟹。”

“湖蟹进京要走水路,这会儿,又正好是南边运粮进京的时令,运河上船只拥堵,货船过路麻烦。加之阳澄、嘉兴、高邮蟹不好养,这么热的天儿,路上要是找不着冰,送过来一死死半箱——好些铺家不讲究,死蟹照样做成菜上桌,每年都吃死人哩!”

“咱们开酒楼的怕生是非,用的是咱京城本地鲜活的江蟹。姑娘尝尝,味儿可一点不比湖蟹差!”

唐荼荼也只能是尝个味儿了,鲜不鲜的品鉴不出来,有人给剥壳开肉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她弯着眼睛赞了声:“好吃!”

小二哈腰:“您二位慢用!加菜添水只管吩咐。”

这年纪不大的少年人倒着退出两步,亮嗓,唱了声花腔调子:“天一号,菜齐——”

关门时,也只把雅间门带上了一半,分明是瞧出两位客人并不是一家人,大半夜的,是为避嫌用,给姑娘行个方便。

唐荼荼在京城吃过十几家酒楼了,不知道别处什么样,她来过的酒楼服务态度都好得出奇,倒还没见过店大欺客的事。

今夜点的是一桌**宴,中秋前大街小巷酒楼食肆就兴起了这噱头,唐荼荼好奇半个月了,还没顾上出来吃。

糖醋芝麻凉拌**、顶上点缀了蛋黄和花瓣的**烧麦、肚子里填塞了几样温补药材的**药膳鸡、撒了细碎肉松的**八宝糯米饭……

唐荼荼等着他动筷,等了两息工夫不见他提筷子:“殿下不吃吗?”

晏少昰:“我在府里吃过了。”

他这么说着,还是意思意思动了两筷。

两个影卫在外头看门,腹诽:难为二殿下日理万机的,沦落成了唐姑娘的饭搭子。

唐荼荼吃了满满一碟蟹肉,又去尝蟹酿橙,三个活泼可爱的橙子立那儿,她还想着自己吃俩,给二殿下留一个。

刚端起一盏,晏少昰已经抬手把剩下两盏推远了。

“蟹大寒,夜里吃得多要闹肚子,尝尝味就是了。你要是想吃蟹,过两天我让廿一送一筐子去你府上。”

“那敢情好。”唐荼荼眼睛一闪,特当回事地提醒他:“殿下别送去我家,放我马车上就行,我回家时捎回去。”

“怎么说?”

唐荼荼:“我爹娘胆子不大,您赏下来的,他们又吃得提心吊胆的。”

晏少昰嘴角翘不住了,心里窜出点微妙的不愉,看她又吃了一只蟹黄,不出声拦了——让你闹肚子去。

唐荼荼每天两斤蔬果两斤饭,去了工部忙起来了,手边零食更不断,她长了个钢铁胃,不知寒凉为何物。

吃完螃蟹还喝了两杯**米酒,这酒没什么度数,晏少昰见过她拿清酒当水喝,一时想不出她那个时代的姑娘是什么样,民风剽悍?

她真动起筷子来,晏少昰又觉得自己不该早早吃了饭,眼下只能干坐着。

他不太自在地瞧了会儿菜单子,瞧了会儿文人墨客为**宴写的诗,挑出那一排诗里的三等作,一首一首挨着改了。又摩挲了半晌自己的玉佩,再没东西可瞧了。

只能去瞅唐荼荼的吃相。

灯下看人,不觉美,十四岁还小,撑死了算是憨态可掬。晏少昰揉揉颞颥穴,他许久不犯的头疼又有点来势,耳前那根筋噗噗跳了两下。

十四……

他分不清自己在想什么,目光聚焦在蟹肉碟里,神思不属的。

唐荼荼:“殿下想吃就吃一个呗,晚上不会拉肚子的。”

那点鬼使神差的念头全部归了位,晏少昰抵着牙根撑起个笑,夹了几根**瓣,嚼着“拉肚子”仨字,一块咽下去了。

一边刻薄地想:十四……呵,猪脑子长到十八也没用。

只要心态端平了,唐荼荼就没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了。

她实在敬业,吃饱喝足不忘正事,扒着日理万机的二殿下讲放映机原理,非要他也把匠人的活计听懂似的,上了马车仍没停嘴。

“……唯一的问题是这个遮蔽帧,总会在旋转十二圈后产生一个短促的黑影,这里一不小心还会卡带,但是调节轴长又来不及。”

她大概是有点醉了,也不顾别人听不听得懂,自己搁那儿理思路。晏少昰没大听明白。

街上行人愈少,马车辘辘地行,转过每一个街口、每一个铺家时,都有暖融光线射进车窗来,照得二殿下眉眼温和。

他掂量着措辞,既不热络、也不冷淡地夸她:“已经不错了,你又不是专精这个的,头回做,哪能尽善尽美?”

“但是导轴……”

唐荼荼忽然停住话,猛地一扯他袖子,掀帘喊道:“师傅停车!掉头掉头,咱们回工部!”

影卫:“回哪儿?”

马车都快到安业坊了!

“回工部!”唐荼荼神思被鬼叼走了似的,看赶车的影卫一动不动,而此处离工部衙门也不远,她扒着车壁就要跳下马车。

“殿下回府去吧,我路边喊辆拉客车就行了。”

被晏少昰抓回来:“工部都闭衙了,你做什么去?”

“还没闭衙!侍郎大人说给皇上的节礼不能马虎,夜里留着人的。我想着办法了!”

“不该用卷片的,供片盘应该是外置的,外置几个盘都行……”唐荼荼嘴里念念有词,一陷进去,她就意识不到我是谁、我在哪儿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晏少昰啼笑皆非,抬手示意影卫掉头回工部,指了个人去唐家递个话。

唐家惴惴不安地用完晚饭,又等了一个时辰,亥时了,还不见闺女回来。

唐老爷心里各种不好的念头乱窜:荼荼是不是路上丢了?是不是惹恼二殿下了?没门没路的,怎么就一块吃饭去了?传话的是不是忽悠他?

忙带了家丁出去找。好在二殿下是个妥帖人,他才出坊门就遇上了传话的影卫,说是荼荼又折回工部了。

唐老爷心急如焚,一路只顾着气了,憋着火去了工部衙门,心说寻着荼荼一定好好训她一顿长长记性。

哪有这样,天黑透了还不见人影,再一个时辰就宵禁了,乌漆墨黑的夜里跟二殿下呆一块,这像话么这!

他跟着影卫赶到工部,大步往院里去,圆胖身条走出了风,临到院门前却怔住了。

院里那块白布,那块唐老爷每天下值时都过来瞧一眼的、平平无奇的白布,夜里朦朦显灰,上头是一个光彩陆离的小世界。

提刀的关公、马上的张飞、七进七出赵子龙……一个个英雄威风凛凛地跳出来,操着十八般武器,杀退敌军,竟成了活的,一晃眼就要从布里跃出来!

而那两人并肩站着,在幕布这头投下两道虚蒙蒙的影子。

琉璃作坊和唐荼荼约好两日后交第一批镜片,当天,云岚早早出门了。

上回她汗湿衣襟,狼狈出场,这回出门前沐浴焚香,连褐衣也换成了件素白的女子儒衫。黛笔轻轻描几笔,狭长的眉眼勾平,媚气就不见了,只剩下如神女一般的庄重。

梳头的婢子从小被夫人买进萧家,跟着主子到大,还是叫这倾世姿容给看呆了。

她想起以前在江南的时候,每逢佛节,小姐总是被庵庙的师太请去,坐在花车上扮小观音。那时的游街好热闹,谁家小主子扮了小观音、小佛子,是很添光彩的事。

直到小姐及笄后,夫人才不允了。府里人都觉得可惜,慢慢地才知道夫人为什么不让扮观音了。坊间有些不好的传闻漏出来,都是些臭男人,私底下说些猥亵之言。

天底下竟有人能将媚骨和佛相长融在一起,出尘入世皆合宜。

那婢子踟蹰:“姑娘不再等等么?大少爷下个月就要上京了,万一咱们打草惊蛇……”

云岚笑了声,没与她解释。

异人心防都重,她送给唐姑娘的那本书中,“借尸还魂”、“反叛精神”点了一点,不信唐姑娘还能坐得住。而初见要卸人心防,再见就要让她臣服了。

父亲的驭下之术,她和兄长们是一块学的。

云岚心头思绪盘旋几圈,觉得万无一失了,才对镜展出一个浅笑,施施然坐上马车,迎着晨光向东去了。

她行过坊角的武侯铺时,里头武侯卫探窗瞧了一眼,飞快放飞一只鸽子,递了个信。

马车慢悠悠走到城门口,将将三刻钟,后头婢女骑马追来,奔到近前:“居士!居士!不好了,有一队衙差去咱们枫桥林检查,核验了地契书,说咱们的地契有问题。”

云岚居士露出了不属于她这个阶级的茫然来。

“核验……地契书?”

那奴婢喘匀了气,几句话把事儿讲明白:“是京兆府的衙差,说各国使节离京了,要清点各坊中的空房。领头差爷测了地,说咱们枫桥林太大,已经逾伯府规制了,问这是私宅,还是侵地——说咱们当初只交了几间草屋寒舍的地契钱,却把整个林子都圈占为自家私林,按律要罚钱的!光这半年就要罚五百两呢!”

“为今之计,要么把整片林子买下来,要么撤去守林的奴仆,开放枫林,给游人当个园子……”

云岚变了脸色,厉斥道:“不行!”

林中有密道……

“管家伯也说不行,以林中有女眷私物为由,把人拦下来了,两边正嚷架呢。”婢女慌得没了主心骨,眼巴巴看着她。

云岚朝东城门外望一眼,心神不宁地坐回了马车。

“回去。拦住衙差半日,立刻变卖手中所有珍贵物件,把罚银和地契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