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员外告了个罪,一出溜不见影了。

眼看着皮影班子要走了,唐荼荼几个箭步窜上前,把自己的请求说了。

她今儿是来学东西的,没拿放映机,也没拿手翻书,空手说不明白,艺人们只听懂“让画动起来”几个字,各个错愕看着她。

廿一接过话:“时辰不早了,姑娘且回罢,奴才跟他们讲明白。”

这侍卫头子望了望他家主子,压低声快速吐了句:“二殿下特特过来一趟,姑娘陪殿下散散步罢。”

唐荼荼:“你能讲明白么?你明白放映机原理了?”

廿一摇头:“不明白。我挑几个聪慧的,明儿让他们去工部听姑娘讲。”

唐荼荼:“也行。”

她拱手给这群艺人行了一礼,扭头去瞧,二殿下还在原位上坐着,拿着她落在桌上的本子瞧,低垂着头,从额头到下颔似块光净的玉。

天黑成这样,唐荼荼也没法记,刚才看皮影时冒出几点灵感,怕一闪而逝眨眼就忘,潦草记了几个字,等晚上回了家再慢慢整理思路。

因为是速记,写的缺字少画的,也不知道他看这么仔细能瞧出什么。

“走了,殿下。”唐荼荼把纸笔一齐笼统扔绣袋里,麻利地收拾好,背身上。

晏少昰也不吭声,跟着站起来,踱着步跟在她身侧。

唐荼荼总是夜里见他,历数以往,她白天见二殿下的回数两只手数得过来,大都是晚上。

自八月以来,还见得越来越频繁了,尤其这两天他神出鬼没的,冷不丁就过来了。

这位爷是千里眼成精,京城处处皆眼线,她这边才掏出私印来,他那边就得了信儿,这没什么可惊讶的。

可是,每天过来找她玩……

唐荼荼手心里像拢了个毛毛团,虚虚的痒,她装模作样问:“殿下这两天不忙啊?”

晏少昰颔首,嗯一声,又补一句:“在衙门吃了夕食,出来散散步。”

那这可溜达得够远的,绕了半个皇城。

唐荼荼没能压制住自己的唇角,往上翘了翘。

景山里一步一景,饶是白天再美,这黑灯瞎火的也瞧不出来,只闻见草木味道清新。游廊小径看不着人行走,黄澄澄的灯笼却连成了排。

把她的影子照得矮胖一团。

唐荼荼今儿研究光影研究魔怔了,瞧了瞧自己影子旁边那条颀长的黑影,那是浅淡的、匀称有度的一道影子,肩膀宽平,连发冠都比她的四方巾好看。

两相放一块,特别不搭调,连灯笼这死物也挑人照。

一点极其细微的自卑捻成针,戳破了唐荼荼脑子里的粉红泡泡。

——嗐,瞎琢磨什么呢,人就是过来监个工。

唐荼荼开始汇报工作进度:“今儿我试了试叠图法,就是画一张叠一张,先前我还担心能不能叠上色彩去,看到皮影戏才知道能行。”

“我刚才仔细观察过了,他们这皮影用的是五行五色,取红黑白黄绿这五个色儿——吴员外说黄色是驴皮或羊皮本来的颜色,镂空漏出来的白是幕布本色,所以皮影只需要调和红黑绿三色,这几个色儿都比较容易显影。”

“咱们学过来,就不用跟黑白动画较劲了,就能搞彩色动画了。”

说到兴起处,她没忍住蹦跶了一下,乍看像脚下一滑。晏少昰抬了抬手,还没扶上去,她又自己站稳了。

这一蹦跶,唐荼荼把自个儿蹦清明了,她忽然顿住口。

“哎,算了,殿下事儿忙,也不用听这些鸡零狗碎的,明儿我去跟匠人商量,等做出来了,才值当跟你讲,不然讲这么多也白搭。”

话全由她说了。

晏少昰鼻腔里闷出一声气笑。

听她又问:“太子殿下的知骥楼在哪儿?等明儿,殿下派个管事的领我去瞧瞧吧。”

晏少昰:“行。”

寡言少语至此,唐荼荼往侧边瞄了一眼,心里腹诽:年纪不大却爱负着手走路,年轻时还好,老了迟早成个罗锅。

“工部呆得如何?”他忽然问。

唐荼荼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有点多,被他打断,只得凝神回到这问题上。

“尚书还没见着,右侍郎人挺和气的,别的官员还对不上号。”她慢腾腾说。

“中午时,跟鲁班院、机巧院的匠人聊了聊,大家行当不一样,思路不一样,也能提两句有用的建议。只是主事官们,交流起来……”

唐荼荼不想告人黑状,找了个比较稳妥的说法:“交流比较费事。”

晏少昰道:“工部能人不少,却多是偏才,成名的匠人照旧是匠人头脑,主事官要的是做官的头脑。”

唐荼荼只呆了两天,却能把他话里意思理解得七七八八。

工部是优点和缺点都非常明显的大衙门。如裴先生这样的舆图大师,只挂了个五品郎中衔,还是虚挂,舆图院正儿八经管事的不是他。而工部所有主事官都是玲珑人物,楔子一样嵌在每一个需要统筹的地方,成为上情下达的关节。

搞研究的不懂管理,懂管理的,看见机器两眼抓瞎,偏偏总还好奇问问你“转这个轴是做什么,放这么些个齿轮干什么”。

唐荼荼认认真真给他们讲解完了,主事官们听不懂,却会端出上官和长辈的架势,故作深沉点评两句。

问来问去,实在耽误工夫。

晏少昰忽道:“你那木头机器,别逞工炫巧,踏踏实实做。”

逞工炫巧不是什么好词,是炫耀工巧的意思,唐荼荼张嘴要反驳,谁知他话风一转。

“做得简单点,我父皇也能看明白道理,不用你累死累活地琢磨。”

“……噢。”唐荼荼又管不住自己的嘴角了。

他二人踱步到了景山门口,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停着,唐家的车夫频频回头张望,明显是着急送小姐回家,怕回去晚了吃挂落。

“我得赶着回去吃饭了,殿下也早点回去罢。”唐荼荼不敢多留,与他道别上了车。

二殿下又“嗯”一声,一晚上拢共说了六句话。

马车辘辘走出一截路,唐荼荼掐着脉搏数了数,意识里的秒表滴答滴答数了六十个数。

她们那时代流行一个说法,说人心动时的时候,心率会提高20%左右,呼吸变浅短。唐荼荼平时心率偏快,一向80出点头,如果真的……应该提高到100左右。

她一心二用,手摁脉搏,默念秒数。

70、80、85……

数到了87,再上不去了。

唐荼荼安心了,从这突如其来的矫情里脱离出来,掀帘回头望了望。

果然,园子门口已经瞧不着人了。

知骥楼,坐落在城北的金城、醴泉二坊之间。

“醴”有薄酒之意。这两座坊在临都山左麓,山上的永定渠一路穿林淌石,到了山脚,泉水味道甘甜如薄酒。

正正好的,与文人墨客那点子“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清高相合。

这两座坊,跟城东的圃田泽地形相仿,隔着一座巍峨的皇城遥遥相望,同为人间销金窟,分不出哪个地方更烧钱。

两座坊中,汇集了无数草堂茅舍、茶馆雅集,书生也分家境,世家豪奢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置地,栽竹林、种桃花,盖起一座座茅屋来,学各路诗圣贤隐居山林。

实则出门直走二里地,就是西市,他们忽悠自己忽悠得挺开心。

唐荼荼坐着马车,一路往泉水上游走。

道两旁多的是篱笆院子,各种建得畸零怪状的草屋,乍看都是危房建筑——黄泥墙、茅草顶,高粱杆做的篱笆墙歪歪斜斜,吹口风就会倒似的。

其实仔细一瞧,人家这是砖瓦墙外边抹黄泥、瓦片房顶上头再铺乱茅草、歪斜得快要倒的篱笆墙中都有竹架撑着,营造出物景交融的韵致来。

说到底,吃饱了撑的。

唐荼荼笑不停当。

知骥楼荟萃南北英才,楼前左右各张了两幅大红榜,四个榜分别是经学榜、论辩榜、杂学榜,还有一个精武榜,每榜上十人。

唐荼荼大致扫了一眼。经学说的是诸子百家经典,论辩大概是比辩论口才的,杂学里头有农工商各种学问家,精武榜是比武的。

太子选士的本事可见一斑。

榜上头有几个名字,瞧着眼熟,唐荼荼想起来,这几个是乡试公榜时她在学台看到过的名儿,原来也被笼络到知骥楼了。

“小唐大人!这儿!”

有两位中年人迎上来,穿着挺拔的公服,一个张嘴自报家门:“下官詹事府主簿张偆,奉太子殿下命来的。”

唐荼荼:“您二位客气了。”

詹事府,算是半只脚迈进皇家的专府,主要负责太子和宫里皇子的训导教诫事宜。等太子年岁渐长,教诫不了的时候,就成了给太子办琐事的老妈子。

另一位先生不说话,生了一双利眼,大概是太子身边得力的管事。

这二位早早在门口候着了,唐荼荼抱着自己的放映机雏形下车,侧手边的詹事要给她拿,唐荼荼没让。

导轴两边叮呤当啷挂着几个木头齿轮,都是木匠的精细活计,掉一个下来,她未必能安回去。

一进知骥楼的门,山上清风徐徐送来,瑶池阆苑,水石清华,小径修得迂蹊巧妙,游廊下有青年结伴行来,与他们擦肩而过。

唐荼荼被熏出一个大喷嚏,放映机又抱了满怀,她打喷嚏都打得狼狈。

“小唐大人闻不惯这味儿?”

那詹事笑着虚扶她一把,引路前行。

“这是麝墨之香,在上好的墨料里添入麝香,写字作画都有淡淡香氛,可这香不易留身,只有笔耕不辍、日日书写的文士,衣裳才能熏染上这独特的墨香。”

唐荼荼也不太懂,怎么一个附庸风雅乱花钱的事,非要往他们勤奋上边扯?

让她颇觉新鲜的是,这园子里头有不少穿着女式儒衫的姑娘,唐荼荼仔细瞧了瞧,没一个束胸的,也没一个缩肩塌腰的,都坦然自如地挺胸坐着。

虽然姑娘比例不足十分之一,唐荼荼还是觉得有点高兴。她头回见这么多的女文士,以前只知京城有两座女学、有女师父,没真见过几个,眼下才知道上流文士圈也没断绝女人的上进之路。

太子选贤不论性别,看样子,科举里头也未必全是男人,可惜她在学台看榜时只留意名字了,没认真瞧瞧录取的性别比。

在一群峨冠博带的文士里,唐荼荼穿着公服、抱着机器、迈着大步行走挟风,袍角上也沾了灰,与这雅地格格不入。

四下响起低语和窃笑声。

唐荼荼也不管他们怎么笑,率先进了水榭。

那里头早早按她的吩咐准备了木板、白幕布和黑窗帘,唐荼荼握起一根指粗的毛笔,蘸墨,在板子上写了“成像”、“动态”、“景深”等几个词。

水榭里挨挨挤挤坐了几十个文士,全哄堂大笑。

“成像,意思是……”唐荼荼讲了一句,他们还没停住笑。

她啪一敲木板:“笑什么!认真听我说完行吗?”

满座文士愕然,大概是没见过这么凶的丫头。

唐荼荼脸板成一块石膏:“我知道各位笑我狗爬字,可我慢慢练,练个三五年总能写得像样——给你们三五年,能造出这样的东西么?”

她拍拍放映机箱顶,环视一圈。

底下坐的文士没有过分年轻的,张主簿汇集到这儿的,大概都是知骥楼中的领头人物。

楼外头又明晃晃地张着论辩榜,这群学富五车的大文化人一定以辩才为豪。唐荼荼心说真计较起来,自己一定说不过他们,索性拿大俗话摊开讲。

“这放映机,是暂定在重阳节当夜由太子献给皇上的节礼。我与你们都领着殿下差事,也算是一荣俱荣了,诸位容我利索讲完,再作评判——要是大家都嫌这东西上不得台面,咱就不做了,行吗?”

底下一片死寂,半晌,有年纪长些的打了个圆场:“小唐大人说的是,诸位仔细听罢。”

唐荼荼轻舒口气,索性不讲原理了,理论和概念他们未必愿意听,还是直接放吧。

她唤一声:“张大人,劳烦拉帘子!”

黑布帘子从四面遮起来,留了丝儿缝入天光,剩下的就只有放映机后的那么一点光了。

镜头是唐荼荼从工部翻捡出来的,是面凸透镜,因为炼造时除杂不全,有极浅的绿色,是石英砂中残留的二价铁颜色,透过镜片照到白布上的光影也会有一点变色。

好在这块放大镜透光度不错,胜在匀称,成像是清晰的,能暂时拿来顶顶。

她把自己画了一天的那“两人握手”图带放上机器,昨夜里又加班加点地添了一节,现在纸带长得能打卷了。

唐荼荼摇着手柄,咕吱咕吱转起来。

简笔画、黑白、无声、放映时长十秒钟。

唐荼荼甚至在中途挪了挪机器位置,白幕布上的图像一哆嗦。

可这十秒钟,把水榭中的所有人都镇住了。

有了放大镜,半丈长宽的白布上呈满了图像——图像上的两个人从左右两头走进画面,握了握手,脸上绽出笑,嘴巴开开合合似说了什么,然后又各自离开,出了画面。

走路时手脚|交替、衣摆起伏,两人的笑容慢慢从唇角上脸,又徐徐落下。

右手边来的那人,甚至牵了条哈巴狗,狗朝生人吠,被主人跺脚威吓,只得悻悻坐下吐舌头,离开时又欢脱地跑起来。

弹指间的细节之处,全都清晰可辨。

一群人呆怔僵坐。

唐荼荼泰然自若道:“这东西,就叫放—映—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