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是说……把这片琉璃放在眼前,我就能看清远处了?”

牧挂书端详着手里这个圆片,迟疑开口。

这琉璃片放手上有点分量,他正过来反过去地看,只看见自己的掌纹,再瞧不出什么特别的。

唐荼荼自己没那手艺,不敢镶框,拿根铁丝沿着边拧了一圈,左右两边留俩耳朵当提手,手指各捏一头就能举在眼前了。

牧挂书是十来岁时患上的这眼疾,最初只当是书读久了累了眼,夜里看书不敢省灯油了,再后来,他连白天看书也不敢连续读一个时辰以上了。

可这双眼睛每况愈下,最后连七尺大汉站在一步远外,都只能看见个模糊的影儿了。五步远外,就分不清对面是个人站在那儿,还是匹马在拉车了。

大夫都说这是目盲之症,说迟早会瞎,把他当瞎子治,每回开些虎狼之药,不是祛热毒,就是补肝肾,一副药下去总要上吐下泻。

断断续续吃了两年,直吃得精血混乱,大冬天鼻子淌血,牧挂书才狼狈地停了药。

后来又遍寻眼医,试过了金针拨障术,大夫拿金针在眼球上刮,说是能拂去眼翳,也没什么用。

所幸他遍读各地风物志,奇人奇事读多了,后来又结识了文社几个友人,才知道这不是瞎病,病名“近觑”——能看近,怯远,是看书熬坏眼睛的书呆子才会得的病。

盲到一定程度时,也没有更严重了,这些年也就半瞎着过来了。

——一块琉璃片放到眼前,就能看清东西么?

要是姑娘这话放在两天前说,牧挂书只会当她说了个笑话。

可昨儿太子赐给姑娘的那身官袍,慑住了全家人,也在牧挂书心里敲开了一道裂口:姑娘是有大才的人,读过的书未必比他少。

只是这么一个圆琉璃片,是什么神丹妙药,竟不用服进口中?

牧挂书揣摩着用法:“是要配着药粉,往眼上敷么?还是研磨着服用?”

唐荼荼最怕跟慢性子说话,她瞠着眼睛等半天了,不见牧先生有个爽快动作。

一叠声催他:“什么都不用,你放到眼前就行了,别挨太近,自己调整距离试试。”

牧挂书在二姑娘的催促下,一闭眼,捏起这片琉璃放在眼前,从嘴里到心里都泛苦,早就死心了,再多一回也没什么的。

他缓缓睁开眼,随即,从头到脚僵成了石头。

眼前,是一个无比清晰的世界。

一臂之外的二姑娘,撑着膝盖半蹲着,眼睛很亮;

目光关切的少爷、抱臂站在边上饶有兴致瞧他的叶先生。

廊檐上站了几只家雀,画缸里的画轴绸带没扎好,院角摆着个小凳,前几日刚刷了遍漆,锃亮亮的;甚至是木门上的纹路,丝丝缠裹成不规则的牛毛纹……

全都清晰地呈现在了眼前。

牧挂书似被摄了魂,好半天才续上这口气,眼皮也忘了眨。

他调转目光望向二姑娘,眼帘一哆嗦,怔怔掉下泪来。

“怎么了?先生别哭啊!”

唐荼荼慌了手脚:“看不清也没事,咱们再想办法,这个度数我还没调整,得多磨几片试一试,没准还得更厚的镜片才行,可惜没法测度数,我想想办法做张视力表出来。”

“看清了……姑娘,我看清了!”

牧挂书抖抖索索捧着这枚琉璃片放桌上,怕摔了,还细致地夹在书里。他这才以袖遮面,哭了个畅快。

这个从来不大声说话的儒生,眼下嚎得像个不开化的蛮人,伏在桌上抖成一团,直哭得少爷、叶三峰全耐起性子开解他,院里的下人听着动静,频频往这头张望,牧挂书才停下来。

一抬头,唐荼荼已经坐在边上画图了,她被牧挂书嚎得心里难受,早早躲一边去了。

她不分地方,有张纸、有根笔就能画,画的是双凹和平凹透镜的成像原理。

可惜她光学知识只学了个皮毛,这会儿连那点子成像理论,也得边画边想。

近视眼,晶状体变形,成像在视网膜前……凹透镜发散光线,拉长像距……慢慢地随着图想起来。

唐荼荼在知道牧先生近视眼的时候,不是没考虑过近视眼镜,可一瞧见市面上的琉璃制品,她不用多看便放弃了。

古法琉璃与后世玻璃成分近似,都是以二氧化硅为主的熔融混合物,只是古法的配方和工艺不好,做出的琉璃透光率不高,雾蒙蒙的,也常常留下气泡孔似的瑕疵。

而匠人心巧,遇着瑕疵也不避讳,像雕琢脏絮玉料一样,取其瑕疵作妙用,他们会在琉璃熔液中添入金属粉末、或是调入颜料染色,做出五彩的琉璃制品来。

这种朦朦胧胧的雾度反而会成就另一种精致,肖似一种稀罕别致的玉石,最后爬上贵女的脑袋,变成漂亮的首饰。

唐荼荼在东西市上就没见过晶莹剔透的琉璃,可二殿下送她的这瓶儿,平整剔透得出奇,竟真的是一个透明瓶儿。

“牧先生知道这种琉璃是哪里产的么?”

牧挂书才刚抹干净眼泪,泪水洗过,叫他双眸更湛明,竟能看得见两步外坐着的二姑娘了,他更坚信是这琉璃的奇效。

“琉璃、琉璃……”他低声默念两句,满脑子搜刮着自己的知识库,很快想起来了。

与叶先生一人一句。

“大食人善经商,蔷薇水却不是他们最先造出来的。琉璃瓶是从西域而来,到底是哪国产的,我不知。”

“那不愁,这么大的用量好打听,京城里卖的蔷薇水全是这样的瓶,只是咱们以前从来不瞧,瞧也瞧不着,一瓶卖个几十两,民间不娶媳妇不嫁汉的,谁用得起这金贵玩意。”

唐荼荼:“那还真是贵。”

“那有什么贵的!”牧挂书一个讲究人,此时兴奋地快要跳起来了,激昂道:“我十二岁患上眼疾,饱受近觑之苦,又因为这点毛病被掳了举子身份……”

他略过旧事不提,捧着玻璃片的手都在颤抖。

“这么金贵的东西,价值千金也不能叫我却步,何况只是几十两,半年的月钱就能补好我这双眼睛!贵从何来!”

“我这就去文社,将这好事告诉他们去,文社里头好几个近觑眼,全等着这东西救命!”

牧先生三步并作两步地从少爷院里出去了,要不是袍子侧岔太短,步子迈得大会趔趄,他怕是能当场跑起来。

唐荼荼拦不住他,只得让叶先生跟上去。

“让他们别一齐笼统地买蔷薇水,多贵啊!跟掌柜的问问这玻璃是哪儿来的,看看是大食那边产的,还是咱们京城自己的匠人做的,去见见厂里的师傅。”

“这哪用姑娘提醒?”叶三峰大笑道:“我学生意的时候,你娘还是个不会拨算盘的黄毛丫头呢!”

他在唐荼荼脑袋上呼噜一把,喊着“挂书”追出去了。

院里静下来。

唐义山望着妹妹留在桌上的那几张图,五味混杂,极慢地问:“荼荼,你是从哪儿学来这些的?”

唐荼荼眼皮一跳,僵站在院门旁没动。

她这“异人”身份,在二殿下面前瞒得最狼狈;与华琼见面少,原身跟她本来也不大熟,没露陷一说。

唯独在唐家人面前,唐荼荼从头到尾没用心隐瞒过。

甚至会想,他们要是看出来了,就招了吧,坦坦****讲了罢,总得给人家一个交待。

“我……”

唐义山轻唤出一口气,起身,给她整理好这几页图纸,如往常一样明朗地笑起来:“你打小就爱胡写乱画,总看些杂书,原来你看的那些杂书里竟有这么妙的学问。”

他声音轻快,是真的在笑。

可是垂着眼睛,于是唐荼荼没能分辨清楚他的心思。

是没发现么……

她背上的汗慢慢落下去。

“哥,你知道牧先生为什么不考会试么?”

牧先生算不上天资聪颖的人,可书读三千遍,成不了奇才,也得是个大才,论知识渊博少有人能比。

他屋里的书从书架堆到地上,又慢慢侵占了少爷的书房,平时深居简出,缩在一个遍眼是字的书屋里,每一天如痴如醉地受着学问给养。

可出了这间屋,牧先生就寸步难行了,得时刻盯着地上的台阶、破砖、碎石,不然一抬脚就能摔个大马趴。

唐荼荼想不出那是什么样的苦。

唐义山道:“爹跟我说过的。六部和各大衙门每年都会帮扶寒门士子,叫‘避让贤路’。”

“这是曾经文忠公欧阳修对东坡先生的赞誉,他爱极了东坡先生文采,说其诗词读来快哉,便与友人盛赞道‘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

哥哥学问有所成之后,说话爱引经据典,讲得很细致。

“各大衙门效仿先贤,会在每回乡试中择选自己看中的寒门士子,给些资助,等考上功名后,这些寒门士子多数会被招揽入各部,从小吏做起。”

噢,提前圈定看好的人才,唐荼荼挺理解。

“牧先生,就是爹前些年资助的寒门士子。”

“乡户人家难出读书人,出一个,就是十里八方的大才子。一路靠着官府贴补念书,没受过什么穷罪。可惜牧先生少年时读书手不释卷,熬坏了一双眼睛,视物只能清晰看见一臂远。”

唐荼荼心忖,那可能比800度还高。

唐义山接着道:“原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读书,能看清字就行。只是牧先生考进士那年,考完之后礼部复核,正好抽着他。”

复核会抽些考生再考一回,看看有没有靠舞弊混进来的漏网之鱼。

为防考官泄题,复核都是主考官临时抽签选题,题目便没制成小册发给每个考生,只挂在考台上,大喇喇挂了一张。

“爹说,那是拳头大的字,可牧先生眯着眼睛死活看不清,招手呼唤考卒,也没人理他,他只好慌慌张张地问旁座考生,问那题目写的是什么。”

“正好主考官拿人立威,点了他个‘考场作弊’的罪,他陈情,考官只当他是辩解,押入监牢羁押三月,还抹去了功名,这辈子不能再考科举了。”

“从牢里出来以后,牧先生便心如死灰了。爹爹怜惜他学问,收进咱们家里给我当先生。”

唐荼荼和哥哥对视一眼,望着大门各自叹了口气。

“牧先生天天耳提面命,叫我珍惜目力,要不是先生念叨得勤,我怕是也要坏了眼睛。”

唐荼荼悚然一惊,唰地扭头:“你眼睛也不好了?”

“看远处有点模糊……”唐义山讪笑:“但没那么糟,从这儿看到二门还是不成问题的……”

唐荼荼脑壳疼。从这儿到二门就二十米,近视的度数都会越来越高的,他致学之路才刚开了个头,就要准备当个四眼了。

珠珠满地跳着砖格子玩,唐义山问她“你温习功课了么”,那丫头做个鬼脸就继续蹦哒了,一双不爱读书的大眼睛布灵布灵闪着光。

唐荼荼松口气,这丫头倒是能远离近视了。

那一整天,直到入了夜,两位先生也没回来。

唐荼荼在院儿里等了半个时辰,到了坊门击鼓落钥的时辰了,也没等着人。

这两个京城通对大街小巷比她熟悉得多,唐荼荼也不担心,回屋,画了一套眼保健操姿势图,又回想了几条护眼小窍门,也一并写上去,打着哈欠睡下了。

十七那日,飘了些小雨。

中秋休沐两天,今儿各衙就要开衙了,唐荼荼不敢再耽搁,清早雨一停就出门了。

马车快要到工部时,又淅淅沥沥下起来。

“老爷,小姐,快出来!趁这会儿雨不大。”车夫撑着雨伞送他俩进了门,才半个身子缩进车篷里避雨。

唐老爷告了个小假,特地送她过来的,一路上看荼荼一眼,愁容满面地唉一声,再看一眼,又惆怅唉一声。

唐荼荼听着都替他累得慌,喊了声。

“爹,我真能应付得来,这工部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都是官员,还能欺负我一个小孩不成?”

唐老爷耳提面命:“你可别小看这工部,工部虽为六部之末,可人才如云,里头全是各行各业的名匠——名声大了,人自然傲气,同行相轻是常事,太子殿下又让你以十四稚龄给一群先达讲学,老先生们谁能服气?心中怕是要生怨。”

六部管理严苛,衙门前的敞地上站满了侍卫,唐老爷领着荼荼上前。

门吏本没留意他俩,进去了也就进去了。唐荼荼仰起头冲人家笑,这么一抬头,露出一张芙蓉面。

说芙蓉称不上,够不上一眼惊艳,让门吏惊呆的是:这分明是个穿着官袍的丫头!

面皮嫩,瞧着十四五岁,哪儿来的这么个丫头片子,连官袍都敢伪造,还挺合身!

门吏深吸了半口气,张嘴要呵斥,唐荼荼把那块腰牌一伸出来,他剩下半口气又卡喉咙里了。

七品……官?

门吏颤巍巍拱了一礼,拿捏着语气:“小的……见过……大人?”

“免礼免礼,不用客气。”唐荼荼笑盈盈应了声,追了两步,学她爹板出一张严肃的脸。

背后一群侍卫见鬼似的回头瞧,一时间恍惚这是哪位高官家的姑娘跑来玩了。

唐老爷愁得两条眉毛快耷拉到眼上了,衣袖兜着手:“怎么能说‘免礼’,这话咱们用了不妥。”

唐荼荼:“那该怎么说?”

唐老爷:“略一颔首,笑一笑,走过去就是了。”

唐荼荼:“那不会显得太冷漠么?”

她一寻思:“我之后一段时日得天天来,总得跟前庭后院的人把关系打好。要不然我每天出门买上三斤桃,看见谁就给人家塞俩。”

“胡闹么这不是。”唐老爷眉头皱出几字纹来。

可再一想,越是人多事儿碎的衙门,越少不了勾心斗角。闺女不图名不图利的,也拿不出什么让别人瞧得上眼的东西,她想跟上峰、跟里里外外的同僚打好关系,只能在这些小事上多下工夫。

半晌,唐老爷才憋出一句:“买桃不行,买点别的稀罕水果罢。”

唐荼荼:“哎!”

送到外衙,再进不去了,唐老爷才停下。

工部为六部之末,和礼部同在午门东头,肩并肩挨着。唐老爷在礼部任职年代久了,还是认得几个熟面孔的。

他把荼荼托付给一位面熟的官员,不放心地看了好一会,磨蹭到上值的时辰才抬脚离开,走出两步,又咯噔噔回来,低声嘱咐。

“我儿记得,跟老先生们说话千万客气些,只做分内事,多的话一句不说,小心祸从口出!”

“知道啦。”

唐荼荼乖乖应声,眼里却带出笑来。等唐老爷一走,她就把给他引路的这位大人支走了,自己在工部外衙逛了一圈。

盛朝鼓励民间发明造物,专设鲁班奖,收揽各行各业的发明,老百姓凡是琢磨出比时下的器物更便利的,都能来工部领赏。

外衙行走的都是民间巧匠,都带着自己的发明来的。

一个中年汉子拿着块沉甸甸的青铜疙瘩,中空,后头绑着根打磨光滑的木柄,眉飞色舞道。

“大人瞧!此物名火斗,拙荆是个裁缝,常帮人改衣,洗过的衣裳抻不平,一身褶儿不好看。在此物里头放上烧红的木炭,衣裳上洒点水,只需这么一烧!”

他连比带划,验官还没鼓捣明白这东西是干嘛用的,唐荼荼已经看出来了。

“喔!熨衣服的,厉害!”

验官古怪瞧她一眼,给这汉子记了个“二等”,叫他去领赏钱了。

才刚落笔,旁边那位老伯已经拉着他过去了,这位背着一筐子羊粪蛋,讲了个粪肥快速腐熟的法子。

唐荼荼:“喔,果然妙!”

那验官恼了:“哪儿来的黄毛丫头——”

话未落,看清这丫头一身官袍,磕巴了,验官猛地想到了什么:“……唐大人?”

唐荼荼:“哎!是我。”

她不吝夸奖,眼睛贼亮,直把外衙各种发明参观了一圈,才站在路当中,仰头望了一望重檐歇山顶,停留在正中那块“神工天巧”匾上。

外衙神工,内衙天巧。

杂匠再巧再妙,这块外衙可填不满她的野心,内衙才是归宿。

唐荼荼挺起胸,手背在身后,踱着四方步跨过几个台阶,往里走。

工部,斫器造物是副业,主业掌城池土木工役,管着全国土木山泽、屯田水利、道理交通、矿冶等等工程,汇集全国地理信息情报。

那,和后世的城市规划院……

有!什!么!两!样!

唐荼荼这大半年绕着京城溜达了几十圈,一直暗戳戳地窥伺着工部衙门,这高冷的衙门一直没给她开过门。

如今,能堂堂正正迈进这扇门了。